賈赦和妙玉:細說紅樓夢裡的兩個矯情“人設”

上古時代有個故事:“隱士”許由得知堯要讓他當九州長時,“不欲聞之,洗耳於潁水濱”。這時候一個叫巢父的人牽了頭牛犢過來,問許由為什麼要洗耳朵,許由說“堯欲召我為九州長,惡聞其聲”,巢父笑懟“子若處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誰能見子?子故浮游,欲聞求其名譽,汗吾犢口!”(《高士傳》)

“隱士”,相連帶是一種淡泊名利的追求,誠然是高尚的。

但是高尚的追求,本質上應該是自然的,無拘無束、無形無相的。就像那汨汨清泉,隨著山勢起伏,瀟灑流暢地流淌,靜謐安寧地行進。

而許“隱士”所作所為,實在是令人迷惑——用這麼慷慨激昂的方式表達(或者說是塑造)“淡泊名利”的“人設”,其實明白人一眼就看出這人骨子裡是熱衷名利。如此矯揉造作的玩法,未免讓人想到華妃的名言“賤人就是矯情”。

為什麼會這樣矯情呢?其實也很簡單。本來有些追求是高尚的,但是一部分人一旦覺得自己與高尚的事情沾邊,往往就自覺不自覺地忍不住想用個什麼辦法讓自己這個“人”光輝燦爛一下——於是種種用力過猛的操作就登場了,接著事情就變味了。

識窮天下事、閱盡世間人的曹公,用一系列“矯情”小故事給我們揭示了這個道理。

賈赦和妙玉:細說紅樓夢裡的兩個矯情“人設”

我們來看其中兩個橋段:“賈赦奪扇”“妙玉洗地”。

幾無善狀可陳的“赦老爺”,卻也多多少少有些附庸風雅的愛好——收集扇子。本來這也不算什麼不好,總比“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裡”“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要強的。(第四十六回)

可是好著好著就變味了。“不知在哪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家來,看家裡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這作為文化存在的收藏之事,原本是可遇不可求的,是個緣分,只是有緣遇上、物得其主方有幾分自然意趣。

如果刻意為了要“好物件”而“搜求”,其實就失了緣起的本真,入了商賈一路——不是說古董商人有什麼不對,只要合法經營就無可非議,但是作為文化愛好收集而行出商賈行為,這就值得商榷了。

其實“赦老爺”所作所為,無非是覺得自己行著這麼風雅的事情,總要讓世人知道知道。而沒點像樣的品牌貨,似乎不夠檔次、不足以顯示排面——心理一變,行為也就出毛病了。這個時候對扇子的熱情,就不再是純粹的收藏愛好了,而蛻變為打造自己“風雅”的“人設”。

於是石呆子的悲劇就發生了。正經買賣,須得兩相情願,人家不賣,亦是正理。但這一下子影響了“赦老爺”滿足虛榮的事情,於是就矯情起來,跳腳“天天罵二爺沒能為”。

人到了這個程度,就多多少少有些心理變態了,最後只要自己“拿著扇子”就心滿意足,什麼“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官銀”“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就都顧不得了,而且還能理直氣壯問“人家怎麼弄了來”。面對兒子“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為”的反駁——璉二爺這句話真的令人點贊——居然有臉“混打了一頓”。(第四十八回)

一個本來還算有點品的文化愛好者,只因為矯情“人設”,最後竟然和惡霸行為同流合汙了。

“出家人”妙玉的事情我們已經討論了幾次,但是從這個角度看,她的那點行為仍然有討論的價值。

以前討論過很多了,這次點兩處就夠:“若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主要是嫌劉姥姥碰過的東西“髒”。

“叫幾個小么兒來,河裡打幾桶水來洗地”,還得強調“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還是怕別人“髒”。(四十一回)

看起來,這“檻外人”(第六十三回)可真是“極潔極淨”(第一百一十二回)的。

賈赦和妙玉:細說紅樓夢裡的兩個矯情“人設”

看完妙玉,我們來看看另外兩位。弘一法師曾經講過有關釋迦摩尼的故事:

“佛和阿難出外遊行,在路上碰到一個喝醉了酒的弟子,已醉得不省人事了;佛就命阿難抬腳,自己抬頭,一直抬到井邊,用桶汲水,叫阿難把他洗濯乾淨”——請注意,醉漢往往嘔吐汙穢。

有一次,一個弟子生了病,沒有人照應,於是“就將那病弟子大小便種種汙穢,洗濯得乾乾淨淨;並且還將他的床鋪,理得清清楚楚,然後扶他上床”——請注意,這裡有“大小便種種汙穢”。(李叔同:《青年佛徒應注意的四項》)

弘一法師自己也是一樣:從溫州到寧波,住在一個旅館裡的。當朋友問“那家旅館不十分清爽吧?”法師說“很好!臭蟲也不多,只有兩三隻”。法師的鋪蓋是用破舊的草蓆包的,拿出一條又黑又破的毛巾走到湖邊洗臉——在弘一法師看來,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小旅館好,破舊的席子好,破毛巾好,什麼都好、什麼都有味,什麼都了不得。(金梅:《悲欣交集:弘一法師傳》)

出家人,佛門淨地,務以清潔為要。這都沒錯。

問題在於,這種清潔要按照佛法規制的那樣,本質上要體現在六根清淨、四大皆空,“世法平等”、“惜老憐貧”這些事情上,而不是表象上。

看釋迦摩尼和弘一法師對待“汙物”的自然態度和隨心所為,顯示出其內心真實的“清潔”。

回過來再看“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第十八回),迫於無奈才“出家”的“檻外人”。她極端重視自己“極潔極淨”的“人設”,並用盡各種人為矯情的辦法來維護。

可是一頓操作猛如虎,說來說去全是為了打造表象,但是其所作所為(特別是對待劉姥姥的態度)卻真真切切走向了佛法規制的反面。在佛祖和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面前,天壤之別、原形畢露。

“人設”只有與真實、良好的事由聯絡起來,才有健康的生命力。說到底,賈赦和妙玉共同的謬誤,就是把自己的“人”從本來不錯的“事”裡單獨了出來加以打磨,結果由於離開了“事”的本真,本末倒置,“人”反而陷入了浮華、顯出來倉皇、展示了晦暗。

對紅樓夢情節的討論就到這裡。

但是,讀書是為了明理,明理是為了知事。有些事情的意義是超越時空的。我們的現實生活中也會有這樣“矯情”的事情、這樣“矯情”的人。如果我們僅僅就事論事,恐怕會辜負了曹公的一片苦心。

賈赦和妙玉:細說紅樓夢裡的兩個矯情“人設”

切莫小瞧了矯情“人設”的問題,它走向反面的效應,不僅能讓本來不錯的事情失了真趣,而且會在實踐中或多或少傷了別人,其造成的後果也許會比曹公筆下的更為嚴重:

科技本來是造福人類的,但是掌握科技手段的人,一旦矯情於自己手握科技、無所不能的“人設”,就潛伏著濫用成果、破壞倫理的可能;

財富本來是維繫生計的,但是擁有鉅額財富的人,一旦矯情於自己金銀在手、無不可為的“人設”,就潛伏著恣意妄為、突破底線的可能;

藝術本來是創造美感的,但是創造藝術作品的人,一旦矯情於自己卓越絕倫、熱鬧風光的“人設”,就潛伏著放棄藝術、醉心自身的可能;

同樣,觀摩藝術作品的人,一旦脫離藝術品的深度這個本真,矯情於創造藝術作品的人光鮮亮麗、舉手投足的“人設”,就潛伏著離開藝術、趨向俗流的可能。(我們欽佩曹公,從來離不開《紅樓夢》)

人,來源於大自然,最終又歸於大自然。在人生“穿行”的過程中,用好大自然給我們的賦予,去做洋溢著本真事物美好的事情,並且把自己全然地融化在其中,渾然不自知——準確說是“不知自”,才能與大自然一起閃亮真實、恆久的風采。而矯情於“人設”的做法,其實是把自己和永續不休的動力分割開來,再煞費苦心地經營,也只會有短暫的輝煌,最終掩飾不住枯竭的蒼白。

作者:風雨秋窗,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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