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魘:卻問陰陽底許來

紅樓夢魘:卻問陰陽底許來

作者楊歡(檻外學生),一個熱愛《紅樓夢》,閱讀紅樓十載的理科生。白天從事科學研究,夜晚從事文學研究,希望有機會和大家溝通,閱讀紅樓。作者自述: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試探其中味,迷者共解之。

紅樓夢魘:卻問陰陽底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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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魘:卻問陰陽底許來

作者

檻外學生

筆者去年讀中醫哲學相關論著時,讀到某處,常常感到有“草蛇灰線,馬跡蛛絲”牽動紅樓。今日,再回到紅樓文字,方覺字裡行間皆有中醫哲學思想根源。前番已作文淺聊“正邪”二字,今日仍以一門外漢的角度,聊聊我心中的紅樓“陰陽”。

在紅樓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迴,湘雲和翠縷在大觀園內看到了“樓子上結樓子”的石榴花後,有了一大段關於“陰陽”的討論。

紅樓夢魘:卻問陰陽底許來

拋開翠縷最後主奴的陰陽論斷,單論湘雲思想,在筆者看來其要點包括四點:

1、氣一元論

湘雲說:

“這陰陽不過是個氣罷了……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比如天是陽,地就是陰……”

她肯定了包括天地在內的世間萬物,都是物質性的,只具有陰陽等自然屬性的“氣”所生。這是元氣本源論的根本點,它排除了“氣”之先還有精神性的本原或“無”的本原。物質性的氣是湘雲哲學觀念中的最高範疇;

2、氣賦成形

對於“氣”怎樣生成世間萬物的問題,湘雲提出:

“器物賦了成形。”

她還說道氣賦成形的過程:

“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多少一生出來,人罕見的就奇,究竟理還是一樣。”

湘雲認為氣賦成形,是天地萬物生成的總的理。至於陰陽二氣可以生成“千變萬化”的事物,則是由它們流動的順逆造成的。(此論或可看做現象的多樣性與規律的統一性。)

3、物質性的“氣”無所謂生滅

針對湘雲前述論說:

翠縷道:“這麼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闢地,都是些陰陽了?”湘雲笑道,“糊塗東西,越說越放屁。什麼‘都是些陰陽’,難道還有個陰陽不成!‘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不是陰盡了又有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

湘雲認為“陰陽”無關生滅,也就是“物質”無關生滅。(湘雲此論概是駁周敦頤“太極動則生陽,動極而靜,靜則生陰,靜即復動”觀點。)

4、樸素的辯證法觀點

湘雲認為陰陽都是氣,無所謂生滅,但二者可以互相轉化。

“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

這是說事物都向對立方面轉化,連一片葉子都有陰陽。詠湘雲的《樂中悲》一曲中說的“消長”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兒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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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妙之處是,正當湘雲翠縷論著“陰陽”,只見薔薇架下金晃晃的一件東西,卻是文彩輝煌一個的“金麒麟”,而且比湘雲自己佩的赤金點翠的麒麟,又大又有文彩。湘雲伸手擎在掌上,不知怎地,心裡一動,似有所感。她一抬頭便看見寶玉已來到了跟前,而眼下這枚陌生的金麒麟,便是寶玉不小心遺失的。

寶玉在整部小說裡,顯然佔有中樞地位。其他人物與寶玉發生關聯的方式,各不相同。因此紅樓第四十六回,脂硯齋批語指出:

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

脂批告訴我們,紅樓裡各種人物與寶玉之間,必定存在著輕重疏密的內在聯絡。若論世間萬事萬物千變萬化,總歸都是陰陽順逆的結果,那麼曹公伏脈千里的隱線之一,就是湘雲和寶玉未來的命運可能就藏在這一雙陰陽相對的金麒麟中。(有考證認為家族敗落後,寶玉湘雲結為夫妻,惺惺相惜,也有認為脂齋即為湘雲。)

在通部紅樓裡,最虛玄的“陰陽”“氣”論,莫過於太虛幻境(遑論“太虛即氣”)。“太虛幻境”,顧名思義是將原本現實生活中的具體空間虛化,為了表現它的虛幻空間特質。曹公特別將其置入書中人物夢境裡(寶玉、世隱),並於寶玉正式進入這聲色飲饌、亦夢亦幻所在之前,事先鋪墊了一層如夢似幻的女性起居室,來作為引領寶玉入夢的前兆。

紅樓夢魘:卻問陰陽底許來

在可卿引夢之前,一股甜香帶來嗅覺的啟發(紅樓女性象徵即是詩酒茶香),而警幻與眾仙姑所在的離恨天上、灌愁海中的放春山、遣香洞,事實上正是與賈母帶著眾女性聚會於東府花園賞梅這一現實處境,形成了陰陽對舉的映象空間。

東府花園的女主人是可卿。警幻送寶玉進入香閨繡閣,其間早有一位仙姬在內,她的名字也喚作可卿。這兩個可卿也是陰陽相對,猶如鏡裡鏡外互像照視一般,一個在梅園裡隨侍眾堂客,另一位則已進入寶玉的魂夢中,引他領悟。

而寶玉初見夢中的可卿時,內心想的是:

其鮮豔嫵媚大似寶釵,嫋娜風流又如黛玉。

由此可見,紅樓敘事情境,處處以陰陽二元既對立又統一的思維模式,不僅拉開了空間論述的兩大範疇,同時也在人物形象的刻畫上,形成陰陽參差對照的藝術表現。

曹公以釵、黛對照夢中的可卿。事實上,寶釵與黛玉,又是一組陰陽相生的藝術形象,其後更據此概念衍生出第八回脂評“晴有林風,襲乃釵副”之論,則晴雯與黛玉、襲人與寶釵,又各自形成連綿不絕的陰陽相生的人物藝術創作論。

在可卿之上創造寶釵和黛玉,又在釵黛各自的基礎上持續發展、衍生出襲人、麝月,晴雯、齡官,還有中間色彩的人物,如湘雲、香菱等等,而每一段敘事最終都綰結在寶玉的身上(像極引出“陰陽”論“樓子上起樓子”的石榴花)。

曹公以陰陽對舉與樓閣式書寫,開創多元繁複的人物情態,形成了紅樓不可忽視的重要手法。其思想基礎,仍在簡易、變易與不易之易理原則中。

當我們回到人間寧國府,寶玉進入可卿臥房,向壁上看時,見到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秦觀)寫的一副對聯: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妙!用太虛引出襲人)

案上還設有其餘物件:寶鏡、金盤、木瓜、寶榻、連珠帳,併紗衾、鴛枕等,為視覺與觸覺上的“實寫”。然而所關聯人物:唐伯虎所作的畫、秦觀寫的對聯,以及一連串出現的武則天、趙飛燕、楊太真、壽昌公主、同昌公主、西施、紅娘等女子,都在影射可卿的死因,亦即脂硯齋命芹溪刪去的“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段文字。

在此臥室裡的一切實寫與虛寫,構成了陰陽的相互依靠、轉化、消長,其存在著互相依存並互相轉化的關係。亦即陰中有陽,陽中有陰,因彼此的消長,陰陽可以變化出許多虛實交替、互為終始迴圈的現象,印證了紅樓第五回太虛幻境石牌坊上的對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紅樓夢魘:卻問陰陽底許來

提到真假二字,又不難引人想起通部書中,另一對若隱若現的“陰陽”映象人物——甄寶玉、賈寶玉。

甄寶玉的登場透露著一股玄理。他並非如民間故事中的鯉魚精———魚美人一樣,單純只想得到一份自己的愛情;也不像水滸裡的李鬼,只學了點皮毛就依賴李逵的名號企圖佔山為王;更不是西遊裡的六耳獼猴得了妄想症,希望自己一人奪走所有的取經功業,以獲得現世的利益。

甄寶玉的出現,並非單純地僅想要謀取俗世功名,甄家家道中衰,才激起他奮發的意志(乃後起)[編者注:八十回後] 。他姓“甄”,這便是刻意強調自身的真實性,亦即他將取代虛幻不實的賈(假)寶玉,佔有他的靈魂,謀得原本屬於賈寶玉的人生。

小說第五十六回,所寫甄家的眾嬤嬤都可以見證,那甄寶玉的長相、年齡、家世、性格,乃至於性向,在在與賈寶玉如出一轍!

夢裡的甄寶玉讓賈寶玉怎麼也看不清、想不透,到了八十回後,續書者讓甄寶玉從賈寶玉的夢境裡走到現實場景中來,這會兒賈寶玉總算見著了甄寶玉,回想當初夢中之景,他心想甄寶玉必是和他同心的,因此引以為知己。然而甄寶玉竟懷著與賈寶玉背道而馳的思想,說起了仕途經濟學問。續作者藉由甄寶玉的選擇,凸顯了賈寶玉終身的決定乃是一種非常人所不能痛下的決定。[編者注:八十回後]

早在紅樓第二十一回脂批雲:

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成僧哉?

寶玉的懸崖撒手,出家為僧,是早已埋下了伏筆,卻在甄寶玉熱衷仕途的言論中,對照出他的決絕。兩個寶玉在這一場宴席之後,已經各自選擇了迥異的人生道路。[編者注:八十回後] 而所謂: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其中,“兩儀”便是以陰陽來解釋天地間所有事物的相對立。然而對立中又有融合,因此陰陽並非單面向的概念,而是陽中有陰,陰中有陽,在相互對立的同時,存在著消長與轉化的關係。

“萬物負陰而抱陽”,亦即孤陰不生,獨陽不長。甄寶玉的形象與思想既脫胎自賈寶玉,又在其成長髮展的道路上與賈寶玉的人生觀逐漸相互對立,則作者的創作立論與易理並無須臾分離 [編者注:八十回後]。

紅樓夢魘:卻問陰陽底許來

陰陽之論是中國古代哲學的精華,既是解自然屬性之鑰,也是解人文屬性之鑰。筆者今日淺論是由湘雲和丫鬟翠縷從解釋自然屬性始,派生至文字、人物形象,其目的不過是為了拋磚引玉。然文中仍有許多“背面敷粉”,草蛇灰線筆觸,非能手不能為也。

(其實,紅樓一書開篇所言女媧煉石補天,其中便有深刻陰陽內涵——伏羲女媧圖,筆者在此唯恐歧路亡羊,不再贅述。希望將來能有機會闡述個人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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