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今影視圈,導演徐浩峰是絕對的稀有動物

在當今影視圈,導演徐浩峰是絕對的稀有動物

2013年王家衛的《一代宗師》上映,梁朝偉飾演的葉問一開場,喝著小酒,在陰影下,扭頭對著鏡頭低語:“別跟我說你功夫有多深,師父有多厲害,門派有多深奧。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錯的,躺下咯。站著的,才有資格講話。”

這部電影完全顛覆了王家衛之前給人的印象。此前,他的電影題材以都市愛情為主,而到了《一代宗師》,突然發生了格局上的變化,轉而開始以傳統武學變遷為載體,探討家國命運。

有眼尖的觀眾看到編劇欄,當即下了判斷:這肯定是徐浩峰的東西。

兩年後,《師父》上映,電影中顯露出的思想厚度再度折服了觀眾。《師父》對傳統武器的形制,對天津武行江湖之間的相互制衡,以及武行和民國軍方之間的政治生態,都進行了極為詳盡的影像還原。

一時間,所有人都在期待徐浩峰的新作《刀背藏身》。但這部電影的命運一波三折,原本2017年就已殺青,卻又傳出“署名風波”,好不容易定檔在今年七月,卻在前不久又一次宣佈了撤檔。

關於撤檔的原因,各方並沒有給出具體理由,唯獨“技術原因”換成了“市場原因”。算下來,這已經是這個暑期檔撤下的第四部電影。無論如何,於觀眾而言,總是一件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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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急著學什麼,別急著當個能人,青春本就是用來浪費的。選擇做個掙不到錢的人,選擇過狼狽一些的生活……總有人來相依為命,總有急中生智的一天。

——《刀與星辰》後記

《一代宗師》主角是葉問,但電影中,幾乎沒講葉問的個人成就,沒有和日本人的爭鬥,也沒有李小龍。最重要的人物關係,還是放在了和宮二小姐的“情”上。宮二小姐奉道,於葉問而言,無疑是人生的缺憾。

對徐浩峰來說,遺憾也存在。但這種遺憾的格局更大:民國武林不復存在,無數中華傳統消散在了歷史中。情與歷史,於影像中成功合二為一。

如今的電影圈,徐浩峰常常被視為“世外高人”般的存在,但年輕時的徐浩峰也落魄過。

1997年,徐浩峰從北影導演系畢業,碰到了一個現實困難:找不到工作。

當時不似現在,青年導演沒有什麼出頭的機會。再加圈內規矩森嚴,電影界嚴格遵循師傅帶徒弟的傳統。想得到獨立拍片的機會,至少折騰三五年。

為了養活自己,畢業後,徐浩峰排過話劇,做過攝影,還給《電影藝術》雜誌當記者。雖然沒有受過正統的新聞專業訓練,但用劇作法寫新聞,也能勉強勝任。

做記者很累,一期雜誌,常常四五篇文章都出自他手,再加上採訪,查資料,完全沒有時間做個人積累。如此時間一長,他總有一種“失掉專業的恐慌”。

“一旦思維方式變了,再回來就非常難。同樣是電影導演,有的導演就會控制自己不去拍廣告,因為怕失去自己的電影感。”他向中國新聞週刊坦言。

恐慌日益加重,他就辭了職,做起了自由撰稿。但沒了固定工作,收入不穩定,落魄的時候,一年加起來就掙四千塊錢稿費,賬期還拖得特別長。但所幸北京人總有地方住,不至於流落街頭。

那幾年,徐浩峰的圈子中鮮有同齡人,唯二經常接觸的人,是兩位年過八旬的老者,一位是中國仙學養生術的繼承人胡海牙,另一位則是自己的二姥爺,形意拳繼承者李仲軒。

在當今影視圈,導演徐浩峰是絕對的稀有動物

《一代宗師》

按現今人們的價值體系來判斷,這份經歷既不賺錢,也不奪目,可以說全無用處。

但卻成了徐浩峰一生的財富:胡海牙和李仲軒的故事激發了他的靈感,令他寫出了長篇小說《道士下山》和小說集《刀背藏身》。最終,這些內容大半都被搬上了大銀幕。

兜兜轉轉,徐浩峰還是做成了導演,不過已經是十餘年後的事了。時在當下,年輕男人口袋空空,總是煎熬。在後來出版的《刀與星辰》影評集中,他寫了一篇題為《莫聽穿林打葉聲》的後記,大意是,年輕人不要急,要多積累,只要積累足夠,創作靈感該來的總是會來。

如今看來,頗有回憶當年,壯懷激烈的味道。

2

我大學時受的訓練是,有體驗才有資格寫作。以靈氣彌補功力不足,比拼奇思妙想的形式感,在同學裡有人氣,受老師打擊。我已人到中年,過年看望老師,還被提醒“別太相信靈感,要啃下一個時代”。

——《武人琴音》後記

徐浩峰讀書的年頭,北影老師多,學生少,師生常年待在一起,情誼深重。學生畢業後,老師們也總會關注著其畢業後的動向。畢業生中出了個“無業青年”,自然讓老師掛心。

雖然沒能當上導演,但所幸在雜誌上有文章發表,能看出理論功夫沒丟。本著“給他一口飯吃”的理念,2005年,老師們介紹徐浩峰返校,給他謀了個教職。

在北影,他的知識面發揮作用,很快成了最受歡迎的講師。影評人鸚鵡史航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當年,他聽聞徐浩峰大名,想去北影蹭課,卻根本沒擠進去,只好站在教室外聽了一整節。

第二次再去,他特意趕了個早,總算進了教室,卻被擠得後背貼牆,和講臺上的徐浩峰之間“密不透風隔了一大群人”。

當了老師,總算沒了生存危機。再加上年過而立,精力旺盛,創作上,徐浩峰也進入了一個爆發期,寫下大量小說、劇本和傳記。

2011年,《鬼吹燈》的策劃項竹薇找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劉稚,問:“你知不知道徐浩峰?他的書太好了,我做不了,只有你們這樣的大社能做。”

劉稚不久前恰巧讀到了徐浩峰的《大日壇城》,覺得和別的作家“不太一樣”,已有心結識,當即答應下來。

在劉稚看來,徐浩峰是少有的能夠跳出既有框架,自成一套獨立體系的作者。他的書中,不光有奇思妙想,也包括大量的歷史資料、行業規則和人體結構研究,經得起推敲。比起小說,更像文化讀本。

“他的武俠不是那種完全沒道理的東西,背後確實有一個知識體系在那。”劉稚評價。

正因此,儘管徐浩峰的書“在文學史裡找不到對標”,但劉稚還是說服了社裡領導,決定試水。

刨開寫作,僅從商業角度來考量,徐浩峰也是個很好的合作者。大約是畢業後的多線工作經歷打下的基礎,雖然人在影視圈,徐浩峰卻毫無創作者的慵懶習氣,手頭經常同時推進好幾個專案。

《箭士柳白猿》正在籌備時,劉稚向徐浩峰約稿。對方答覆,在做後期,磨音樂,雖然沒空寫長篇,但寫了個短篇。

那個短篇正是《師父》,後來被收錄進了小說集《刀背藏身》中。《人民文學》雜誌社給《師父》發了頭條,還頒發了年度金獎。頒獎詞為:“憑藉武俠小說的敘事形式,以電影剪輯式的明快節奏,完成了對1933年中國社會片段的文學想象。小說透過人物生存困境叩問中國文化,涵納豐盈的社會歷史質素,展現了作者出色的文學建構能力,也賦予了武俠敘事複雜的現代精神向度和良好的文學品質。”

在當今影視圈,導演徐浩峰是絕對的稀有動物

《師父》

《一代宗師》上映前一年,形勢更加忙亂。除了寫《武士會》書稿,徐浩峰還在籌備自己的《箭士柳白猿》,並且時不時還要應王家衛要求,為《一代宗師》調整劇本——眾所周知,王家衛在業內是出了名的慢工出細活,一個劇本改了數年還在改,是常有的事。

圖書銷量往往取決於作者名氣,而電影是作者得名的上佳工具。劉稚試探性地問徐浩峰,能不能在《一代宗師》上映之前把《武士會》初稿寫完。

做了多年編輯,她深知作家受創作規律限制的痛苦,問出這話,她也沒抱什麼希望。想不到沒過多久,徐浩峰真的把稿子趕出來了。

《武士會》以民國初年天津武士會掌門人李存義為原型,描寫清末明初民間結構、滿漢權變及佛教隱情。而《一代宗師》裡章子怡扮演的宮二小姐正是武士會掌門人、北方形意拳的第三代傳人,相互映照來看,《武士會》可以說是《一代宗師》的背景和基礎。

但因美編趕得匆忙,裝幀設計都有些毛病。《武士會》的銷量並不算太高。最大的問題還在於字號,徐浩峰後來跟劉稚解釋,讀他書的,大部分都是老人。老人視力不好,讀小字吃力,得把字號調大一輪才行。這個問題在後來的《刀背藏身》《高術莫用》中,才得到改善。

“趕電影趕得匆忙,做的品質不太好。這是我們虧欠他的地方。”劉稚說。

3

朝廷覺得他們那種制約將領才幹的體制是合理的,因為戰爭畢竟打勝了。從長遠的意義上講,戚俞二位將軍真不該打勝。

——《倭寇的蹤跡》

作家通常會經歷兩個時期。年輕時受荷爾蒙影響,筆下迸發出熾烈感情,但欠缺知識面和閱歷,總有無病呻吟之感。年紀大了之後,知識和閱歷跟上來了,情感卻又減退。無論處在哪個階段,都有缺憾。

徐浩峰的第一部電影,是2011年《倭寇的蹤跡》。原本這是一則短篇小說,講的是抗倭名將戚繼光、俞大猷後人偽裝成倭寇,有意在城裡製造騷亂,試圖倒逼陳舊體制改革,然而卻沒有帶來任何本質性的改變的故事。

在當今影視圈,導演徐浩峰是絕對的稀有動物

《倭寇的蹤跡》

小說的悲劇意味極濃,但在電影中卻換了番情景,成了皆大歡喜的喜劇。

徐浩峰把這種變化解釋為“成熟”。小說是剛畢業時寫的,當時時興模仿好萊塢,“大家都愛走叛逆社會的路子。”而著手改編劇本,拍成電影,已經是2011年的事了,理解了當下社會的更多制衡方式後,原來的憤怒也自然收斂。

後來的電影《師父》裡更進一步體現了這種平衡思路:廖凡飾演的陳識試圖將詠春推廣到天津,卻不能親自下場踢館,需找一個徒弟代勞。待到徒弟威名日盛,陳識便和武行暗通款曲,廢掉徒弟武功,給武行留分面子。作為回報,眾武行才默許陳識在天津開館,不予私下報復。

詠春一門成功北上,唯獨徒弟成了犧牲品。即所謂“毀掉一個天才,成就一個門派”。為大局而犧牲個人,是中國古已有之的平衡邏輯。這種精巧的平衡感,在徐浩峰後期的小說作品中隨處可見。

4

八十年代至今的電影實踐,則是以抹殺民族優質為前提的,一直在學港片、美國片裡的商業元素……只顧偷招,總愛找現成便宜,放棄了思索和傳統。

——《刀背藏身》後記

《刀背藏身》的後記中提到了《朱子家訓》的開篇語,“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說四點鐘自然醒,方算一個早晨,此時身體最舒服,是老輩人習慣。

在當今影視圈,導演徐浩峰是絕對的稀有動物

《刀背藏身》

如今,徐浩峰也保持著這樣的作息習慣,晚上九點入睡,早上四點起來寫作。

徐浩峰身上有種古典文人氣質,說話語速極慢,語調極輕。他有煙癮,在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他習慣性摸出了一根菸,卻又擔心失禮,便拿著煙放在手中摩挲。

大約過了十分鐘,那根菸都快被揉皺了,記者終於看不下去,他才笑著點上了火。

這種性格給導演工作造成了一些困難。劇組堪比江湖,武行武替更是有組織的存在。這種環境下,導演普遍愛罵人,否則便鎮不住場。

但劉稚從沒見過徐浩峰發過脾氣,也沒聽他說過任何人壞話。即便被投資方有意為難,甚至欺騙,也從不顯出憤怒。“他的態度總是,沒問題,只要我把電影拍完就行了。”

唯一一次發火,是在劇組,徐浩峰對一名已經連番提醒,依然不能勝任的工作人員說道:“你……你幹不了你就走吧。”

沒有髒話,音調也只是比平常高了一些,達到普通人分貝。

在創作上,他也看開了許多事情。他對劉稚說,自己不想再賣弄知識體系了。以前寫小說時,總想把對時代、社會的研究放進去,從《武士會》到《刀背藏身》都是這種想法的產物。但現在,這種慾望逐漸在消退,他還是想寫些更純粹的東西。

影評集《刀與星辰》和小說《國術館》都沒有再版,網上,《刀與星辰》的二手書已經炒到了近四百元。對此,徐浩峰的解釋是,當時有些東西沒想明白,還需要再改改,“作家活的時間長,有個好處,就是可以在有生之年提升自己的作品。”

但依然有叫他憤怒的事。商業大潮逐漸衝擊到影視行業,從業者開始學習好萊塢的劇作法,用中國演員演繹美國故事,拍“夾生”戲,結果既沒拍出美國的原汁原味,把中國的傳統也丟了。

徐浩峰在很多篇短文裡,都提到過對這種傾向的否定。在他看來,好萊塢電影就好比可口可樂,只可消費,不可複製配方。分析下套路無所謂,強行要模仿,實在“太賤太假”——在他的文章裡,這也是難得一見的詞彙。

他電影裡的人,總是“端著”,無論談情說愛,還是利益糾葛,對起話來都像在唸辭令。

這種風格,被一批觀眾斥責為“裝”。但他卻有他的原因,“用氣節對抗權力,是中國經典的故事。”

在史航看來,在當今影視圈中,徐浩峰是絕對的稀有動物。“把一頭恐龍放到現代社會,它當然會適應得有些困難。”

而在劉稚眼裡,徐浩峰是一箇中華文化的守護者。這樣的人已然不多了,有一個算一個。“他把(中國的)東西慢慢撿起來,失去的東西收拾起來,不知道收多少,但真是一心在做這個事情。”談到徐浩峰這些年做的工作,劉稚如是說。

當被問到有沒有想要復興中華文化的想法,徐浩峰的答案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說自己“沒有主觀強烈的願望”。

對此,他還引用了《一代宗師》中宮二小姐的那句臺詞:“武學千年,煙消雲散的事我們還見得少嗎?”

圖片來源:影片截圖、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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