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之生意最可觀:人與萬物一體之美》

《萬物之生意最可觀:人與萬物一體之美》

中國美學在自然美的觀賞上也有自己的特點,這個特點就是體現了一種強烈的生態意識。

中國傳統哲學是“生”的哲學。《易傳》說:“天地之大德曰生。”又說:“生生之謂易。”生,就是草木生長,就是創造生命。中國古代哲學家認為,天地以“生”為道,“生”是宇宙的根本規律。 因此,“生”就是“仁”,“生”就是善。周敦頤說:“天以陽生萬物,以陰成萬物。生,仁也;成,義也。”程頤說:“生之性便是仁。”朱熹說:“仁是天地之生氣。”“仁是生底意思。”“只從生意上識仁。”所以儒家主張的“仁”,不僅親親、愛人,而且要從親親、愛人推廣到愛天地萬物。因為人與天地萬物一體,都屬於一個大生命世界。孟子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張載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世界上的民眾都是我的親兄弟,天地間的萬物都是我的同伴)程頤說:“人與天地一物也。”又說:“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仁者渾然與萬物同體。”朱熹說:“天地萬物本吾一體。”這樣的話很多。這些話都是說,人與萬物是同類,是平等的,應該建立一種和諧的關係。

這就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生態哲學和生態倫理學的意識。

與這種生態哲學和生態倫理學的意識相關聯,中國傳統文化中也有一種生態美學的意識。

中國古代思想家認為,自然界(包括人類)是一個大生命世界,天地萬物都包含有活潑潑的生機和生意,這種生機和生意是最值得觀賞的,人們在這種觀賞中,體驗到人與萬物一體的境界,從而得到極大的精神愉悅。程顥說:“萬物之生意最可觀。”宋明理學家都喜歡觀“萬物之生意”。周敦頤喜歡“綠滿窗前草不除”。別人問他為什麼不除,他說:“與自己意思一般。”又說:“觀天地生物氣象。”周敦頤從窗前青草的生長體驗到天地有一種“生意”,這種“生意”是“我”與萬物所共有的。這種體驗給他一種快樂。程顥養魚,時時觀之,說:“欲觀萬物自得意。”他又有詩描述自己的快樂:“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雲淡風輕近午天,望花隨柳過前川。”他體驗到人與萬物的“生意”,體驗到人與大自然的和諧,“渾然與物同體”,得到一種快樂。這是“仁者”的“樂”。

清代大畫家鄭板橋的一封家書充分地表達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生態意識。鄭板橋在信中說,天地生物,一蟻一蟲,都心心愛念,這就是天之心。人應該“體天之心以為心”。所以他說他最反對“籠中養鳥”。“我圖娛悅,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適吾性乎!”就是豺狼虎豹,人也沒有權力殺戮。人與萬物一體,因此人與萬物是平等的,人不能把自己當作萬物的主宰。這就是儒家的大仁愛觀。儒家的仁愛,不僅愛人,而且愛物。用孟子的話來說就是“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鄭板橋接下去又說,真正愛鳥就要多種樹,使成為鳥國鳥家。早上起來,一片鳥叫聲,鳥很快樂,人也很快樂,這就叫“各適其天”。所謂“各適其天”,就是萬物都能夠按照它們的自然本性獲得生存。這樣,作為和萬物同類的人也就能得到真正的快樂,得到最大的美感。

我們可以說,鄭板橋的這封家書,不僅包含了生態倫理學的觀念,而且包含了生態美學的觀念。

這種對天地萬物“心心愛念”和觀天地萬物“生意”的生態意識,在中國古代文學藝術作品中有鮮明的體現。

中國古代畫家最強調要表現天地萬物的“生機”和“生意”。明代畫家董其昌說,畫家多長壽,原因就在他們“眼前無非生機”。宋代董逌在《廣川畫跋》中強調畫家賦形出象必須“發於生意,得之自然”。明代畫家祝允明說:“或曰:‘草木無情,豈有意乎?’不知天地間,物物有一種生意,造化之妙,勃如蕩如,不可形容也。”所以清代王概的《畫魚訣》說:“畫魚須活潑,得其游泳像。”“悠然羨其樂,與人同意況。”中國畫家從來不畫死魚、死鳥,中國畫家畫的花、鳥、蟲、魚,都是活潑潑的,生意盎然的。中國畫家的花鳥蟲魚的意象世界,是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生命世界,體現了中國人的生態意識。

中國畫家畫的花鳥蟲魚的意象世界中,有一類草蟲,在西方繪畫中好像並不多見。從歷史記載看,至少唐五代畫家就開始注意畫草蟲,如黃荃的《珍禽圖》,有天牛、蚱蜢、蟬、金龜子、蜜蜂、細腰蜂、胡蜂,等等。元人錢舜舉的《草蟲卷》,有蜻蜓、蟬、蝶、蜂,等等。到了現代的齊白石,在草蟲繪畫方面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齊白石畫的蜻蜓、蟬、螳螂、螞蚱、蜂、蟋蟀、蛐蛐、蝴蝶、飛蛾等,都有細緻入微的細節刻畫,充滿質感,同時又有翻飛鳴躍的動感,充滿生機和生意。他畫的蜻蜓和蟬的翅膀透明如紗,他畫的飛蛾的絨毛使人感到一碰就落。他說他“愛大地上一切活生生的生命”。他在很多畫上題“草間偷活”,是他深感生命的珍貴。他經常畫“燈蛾圖”,並在上面題寫唐代詩人張祜的詩句:“剔開紅焰救飛蛾”。齊白石畫的草蟲是人與萬物一體之美,是中國畫家對天地萬物“心心愛念”的體現。

中國古代文學也是如此。陶淵明有首詩說:“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這四句詩寫出了天地萬物各適其天、各得其所的祈求。唐宋詩詞中處處顯出花鳥樹木與人一體的美感。如“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杜甫)“山鳥山花吾友于。”(杜甫)“人鳥不相亂,見獸皆相親。”(王維)“一鬆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兄弟。”(辛棄疾)有的詩歌充溢著對自然界的感恩之情,如杜甫《題桃樹》:“高秋總饋貧人實,來歲還舒滿眼花。”就是說,自然界(這裡是桃樹)不僅供人以生命必需的食品、物品,而且還給人以審美的享受。這是非常深刻的思想。清代大文學家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就是一部貫穿著人與天地萬物一體意識的文學作品。《聊齋志異》的美,就是人與萬物一體之美。《聊齋志異》的詩意,就是人與萬物一體的詩意。在這部文學作品中,花草樹木、鳥獸蟲魚都幻化成美麗的少女,並與人產生愛情。如《葛巾》篇中的葛巾,是紫牡丹幻化成美麗女郎,“宮裝豔極”,“異香竟體”,“吹氣如蘭”,與“癖好牡丹”的洛陽人常大用結為夫婦。她的妹妹玉版是白牡丹幻化成的素衣美人,與常大用的弟弟結為夫婦。她們生下的兒子墜地生出牡丹二株,一紫一白,朵大如盤,數年,茂蔭成叢。“移分他所,更變異種。”“自此牡丹之盛,洛下無雙焉。”又如《黃英》篇中的黃英,是菊花幻化成的“二十許絕世美人”,與“世好菊”的順天人馬子才結為夫婦。黃英的弟弟陶某,喜豪飲。馬子才的友人曾生帶來白酒與陶共飲,陶大醉臥地,化為菊,久之,根葉皆枯。黃英掐其梗埋盆中,日灌之,九月開花,聞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澆以酒則茂。再如《香玉篇》中的兩位女郎,是嶗山下清宮的牡丹和耐冬幻化而成,一名香玉,一名絳雪。她們成為在下清宮讀書的黃生的愛人和朋友。牡丹和耐冬先後遭到災禍,都得到黃生的救助。黃生死後,在白牡丹旁邊長出一顆肥芽,有五片葉子,長到幾尺高,但不開花。這是黃生的化身。後來老道士死了,他弟子不知愛惜,看它不開花,就把它砍掉了。結果,白牡丹和耐冬也跟著憔悴而死。蒲松齡創造的這些意象世界,充滿了對天地間一切生命的愛,表明人與萬物都屬於一個大生命世界,表明人與萬物一體,生死與共,休慼相關。這就是現在人們所說的“生態美”,也就是“人與萬物一體”之美。

中國美學中的這種生態意識,極富現代意蘊,十分值得我們重視。

原載《文匯報》,標題《萬物之生意最可觀:人與萬物一體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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