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軒讀印——清代流派印(三)

容軒讀印——清代流派印(三)

丁敬朱文“山舟”

這是丁敬為梁同書所刻印章。梁同書,字元穎,號山舟。邊款中丁敬講述了刻此印的緣由:“天龍僧舍有元人貫雲石所書‘山舟’二字匾,遒逸可人,元穎孝廉愛之不置,求予篆石用之。且其家世曾鄰近其地,蓋效文待詔於印章上起屋子耳。東坡不云乎:‘我攜此石歸,袖中有東海’。今而後隨在自有山舟,不必命工師求大木矣,何如何如!壬申二月,敬身記。”語言風趣幽默,置之明清小品文中亦不遜色。此印用古璽樣式,兩字作對角分佈,“山”字右上,“舟”字左下而橫置,全印章法上極為疏曠,簡練生動。

容軒讀印——清代流派印(三)

蔣仁朱文“真水無香”

此印為乾隆甲辰(1784)蔣仁42歲時所刻,為其朱文代表作之一,現藏於上海博物館。

此印四面邊款,款字近三百,堪稱鉅製。長款中記錄了朋友的歡聚,回憶與黃易的結識,同時對丁敬的篆刻充滿了崇敬之情:“歎服丁居士之印,猶浣花詩、昌黎筆,拔萃出群,不可思議。當其得意,超秦漢而上之,歸、李、文、何未足比擬。”歸昌世、李流芳、文彭、何震都是明代著名篆刻家,蔣仁認為丁敬在篆刻史上的地位超過這四位,推崇之情溢於言表。此印四字作迴文排列,字形儘量簡化,“水”“香”二字採用減省法,所佔空間較小,且形成對角呼應。邊款中,蔣仁自言此印乃“迅疾而成”,可知刻制過程還是灑脫自然的。

容軒讀印——清代流派印(三)

黃易白文“一笑百慮忘”

此印乃黃易為印學家汪啟淑所刻,邊款雲:“簿書叢雜中欣然作此,比奚九印何如?冀方家論定焉。”黃易刻畢視之,自問比奚岡何如,可見相當滿意。汪啟淑(1728—1799)一生編了大量印譜,又輯有《續印人傳》等,對篆刻堪稱內行,故黃易為其刻印必定如獅子搏象,全力赴之。

此印“一”“笑”兩字筆畫少,佔用空間與“慮”相同。“慮”字心部處理成一橫筆,既節省空間,又與“忘”字心部有別。此印用刀衝切兼施,刀法遒勁,筆畫厚拙樸茂,整體給人以簡靜渾穆之感。

容軒讀印——清代流派印(三)

奚岡朱文“龍尾山房”

此印乃奚岡二十五歲時為畫家汪石礓所刻。汪為婺源人,僑居揚州而不忘故鄉,言其室為“龍尾山房”,奚岡刻此以“美其不忘故土之志”。龍尾山在江西婺源,傳世的歙硯硯材皆產於龍尾山,此印邊款言:“龍尾山自南唐採硯,後其名著於星源,石之鏗鏗,水之泠泠,他山或無過焉。”

此印元朱文意味較濃,筆畫遒勁多姿,筆勢婉轉流動,結構上疏密有致,顯得婉約古雅,舒展自如。“山”字框內作網狀排疊,以協調繁茂的章法處理。全印線條皆呈弧狀,大多向上彎曲,弧線偶有斷筆,使得變化豐富而不單調。此印妙在自然飄逸而不做作。

丁敬、蔣仁、黃易、奚岡四家之後,又有陳豫鍾、陳鴻壽、趙之琛、錢松四人被稱為“西泠後四家”,與前四家合稱為“西泠八家”。“西泠後四家”主要活動於清嘉慶、道光和咸豐年間(1796—1862)。後四家所處的時代是浙派刀法的鼎盛時期,陳豫鍾用刀比較內斂,陳鴻壽、趙之琛、錢松都以潑辣大膽用刀著稱。以用刀的恣肆而言,陳鴻壽最突出;以用刀的細膩而言,趙之琛技術最好;錢松的用刀超越了傳統浙派的範圍,披削切刀兼用,印面蒼渾雄厚。後四家用刀已不同於前四家的“細碎切刀”,而是加大切刀刀口的幅度,變“碎切”為“長切”,更加重視落刀處石質自然剝落的趣味。

浙派印風的形成始於西泠前四家,丁敬有開山之功,浙派印風的確立和切刀法的引入都與丁敬有關。蔣仁、黃易、奚岡三人,把精力集中在丁敬擬漢白文和方角朱文兩種上,以此為基礎加以提煉,遂形成了大家公認的浙派印風面目。如果說西泠前四家完成了浙派印風基本形式的創始和確定,後四家則促使浙派印風走向高度的成熟(唐吟方《浙派經典印作技法解析》,78—81頁,重慶出版社,2006年)。

陳豫鍾(1762—1806),字浚儀,號秋堂,浙江錢塘(今杭州)人。少承家學,收藏古印、書畫甚富。書法宗李陽冰,山水、梅蘭竹松均見功力,篆刻宗丁敬,兼及秦漢,印作秀麗工緻,自成風貌,楷書印款極為工秀。存世有《求是齋印譜》《古今畫人傳》《求是齋集》等。陳豫鍾篆刻整飭嚴謹,秀雅豐潤,富有書卷氣,是西泠諸家中工穩典雅印風的代表人物。其三十歲時曾在“趙輯寧”印款中言:“書法以險為上乘,制印亦然,要必既得平正者,方可趨之,蓋以正平守法,險絕取勢,法既熟,自然錯綜變化而險絕矣。”七年後,他又在“家在吳山東畔”印款中言:“年來印無它妙處,惟能信手而成,無一毫做造而已,若渾脫變化,故以俟諸異日。”從中可見其審美旨趣,惜其英年早逝。

陳鴻壽(1768—1822),字子恭,號曼生,又號曼公、恭壽、種榆仙客、夾谷亭長、老曼等,浙江錢塘(今杭州)人,曾以拔貢授溧陽知縣。工詩文,善書畫,其行書峭拔俊雅、隸書奇崛簡古,獨步有清一代。亦善制宜興紫砂壺,創出十八種新樣式,並親自撰銘刻款,人稱其壺為“曼生壺”。有《種榆仙館印譜》《桑連理館集》行世。

陳鴻壽篆刻師法秦漢璽印,旁涉丁敬、黃易等人,週三燮曾在《種榆仙館印譜》題詞中言:“龍泓善用鈍,曼生間用利;小松善用渾,曼生兼用銳;秋堂善用正,曼生間用戲。”又在《種榆仙館印譜》序中言陳鴻壽篆刻:“繼兩家(黃易、陳豫鍾)而起,而能和合兩家,兼其所長。而神理意趣,又於兩家之外,別自有其可傳者。”黃易用刀平和,而陳鴻壽用刀恣肆,其篆刻作品蒼渾古茂,有一種豪爽磊落之氣,與浙派早期含蓄蘊藉的作風簡直判若雲泥。

趙之琛(1781—1852),字次閒,號獻甫,又號寶月山人,齋號補羅迦室。浙江錢塘(今杭州)人。一生未入仕途,以金石書畫自給自娛,阮元著《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內所摹寫古器文字多出其手。有《補羅迦室集》《補羅迦室印譜》行世。趙之琛工書法,善畫山水花卉,篆刻拜陳豫鍾為師,但受陳鴻壽的影響更大,早中期的作品頗可觀,力求巧妙,刀法滯重,其邊款亦以工整著名,尤以切刀之法見稱印壇,然晚年所作流於習氣,多表現出鋸齒燕尾之狀。其印章邊款別具一格,字型隸、行結合,下刀生辣,富有金石趣味。趙之琛勤於奏刀,一生刻印數以萬計,是西泠八家中留存篆刻作品最多者。

錢松(1818—1860),初名松如,字叔蓋,號耐青、西郭外史等,浙江錢塘(今杭州)人。善鼓琴,工篆隸,精鐵筆,亦善梅竹,藏古碑舊拓皆有題跋。晚與楊峴、僧六舟等結社南屏。咸豐十年(1860)太平軍攻佔杭州,錢松性格剛烈,服藥而亡。有《鐵廬印存》《錢胡印譜》《未虛室印賞》等行世。

錢松為“西泠八家”之殿軍,篆刻胎息浙派諸家,後轉益多師,尤其不持門戶之見,嘗自評其藝曰:“國朝篆刻,如黃秋庵之渾厚,蔣山堂之沉著,奚蒙泉之沖淡,陳秋堂之纖穠,陳曼生天真自然,丁鈍丁清奇高古,悉臻其妙。予則沿其原委秦漢。”(“米山人”印款)錢松還從鄧石如等印作中汲取養分,篆刻一掃趙之琛的鋸齒燕尾之習,以圓取勢,以雄強古拙出之。連當時身居浙派領袖地位的趙之琛亦驚歎道:“此丁、黃後一人,前明文、何諸家不及也。”

楊峴曾在錢松書桌上見到一部《漢銅印叢》,其中“鉛黃凌亂”,被錢松批註得密密麻麻。錢松自己說:“逐印摹仿,年復一年,不自覺摹仿幾周矣。”錢松篆刻淳厚渾樸,氣勢非凡,天資之外,蓋得力於嘗摹漢印二千方,人莫及也。錢松的印風亦為趙之謙、吳昌碩等所欽佩,並對吳昌碩等近代印人產生了深遠影響。

容軒讀印——清代流派印(三)

陳豫鍾白文“我生無田食破硯”

印文內容出自蘇東坡詩句(“我生無田食破硯,爾來硯枯磨不出”)。陳豫鍾請黃易刻過多方印並細心觀摩學習,在其創作中亦有參考借鑑黃易作品的。據邊款可知,黃易曾刻過相同內容的朱文印,陳豫鍾認為黃易此印“圓勁之中更有洞達意趣”。而他再刻此印則採用帶框白文,章法上兩邊密中間虛,陳豫鍾邊款中言此印“不若司馬之流動”,實乃自謙之語。

容軒讀印——清代流派印(三)

陳鴻壽朱文“問梅訊息”

此印乃為畫家王錫所刻,王錫原名恕,字心如,號新樹,工畫梅。四字中“問”“息”二字以橫筆為主,“梅”“消”二字以豎筆為主,呈對角呼應之勢。此印有陳豫鍾隸書款雲:“予自甲辰與曼生交,迄今二十餘年而心相印,終無閒言。篆刻予雖與之同能,其一種英邁之氣為餘所不及者,若以工緻而論,餘固無多讓焉。”陳鴻壽之“英邁”、陳豫鍾之“工緻”,二人各有千秋。郭麐評價二人篆刻時曾言:“秋堂貴綿密,謹於法度;曼生跌宕自喜,然未嘗越矩矱。”可謂的評。

容軒讀印——清代流派印(三)

趙之琛朱文“神仙眷屬”

此印作於嘉慶十七年(1812),為趙之琛朱文印代表作。印文四字篆法皆繁複,以田字格隔開,每字佔一相對獨立的空間。《西泠八家印選》的序中,羅榘曾對趙之琛有如此評價:“次閒繼出,雖為秋堂入室弟子,而轉益多師,於裡中四家無不摹仿,即無一不絕肖。晚年神與古化,鋒鍔所至,無不如志,實為四家後一大家。”此類浙派朱文帶田字格的處理方法,在陳鴻壽篆刻中也偶有見到。

此印的處理上,趙之琛對篆字都作了一定的簡化。“眷”字的目部橫置,既節省了橫筆,又與“仙”字的西部相呼應。“屬”字虫部簡化成“厶”形。趙之琛曾謂:“方朱文以活動為主,而尤貴方中有圓,始得宋元遺意。”此印“神”字全用方筆,而其他三字均有弧筆,方圓結合中頗顯沉靜之美。

容軒讀印——清代流派印(三)

錢松白文“富春胡震伯恐甫印信”、朱文“胡鼻山人宋紹聖後十二丁丑生”

此印乃錢松為胡震所刻,兩人亦師亦友,錢松為胡震刻印近百方,皆精品之作。此白文印是仿蔣仁“邵志純字曰懷粹印信”的印式,以九宮格隔開九字,結體多作圓筆。中間“伯”字處理作桃形,時值胡震四十壽,故有以壽桃寓有慶壽的意思,且留紅醒目,佈局自然,渾樸而又大氣。另一面錢松以朱文刻“胡鼻山人宋紹聖後十二丁丑生”,亦用界格隔開。邊款記錄了錢松以明拓《李仲璇修孔子碑》和康熙瓷印盒為胡震祝壽的事,另一面乃四年後錢松的學生華復刻錄的《胡鼻山宋開通題記》。數位印人間的金石因緣呈現於方寸的印石之上,一百六十餘年後讀來亦頗多感慨。

(連載)

TAG: 篆刻黃易趙之琛朱文錢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