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焦牛不是真正的牛，是種植物，芭蕉的小妹妹，花是紅豔豔嬌滴滴的萌妹子，根是牛哄哄大剌剌的女漢子，浙東寧波方言稱其“焦牛”。
可我覺得，焦牛確實是頭“牛”。
立春剛過，和先生沿村河散步，一路向西，小山被凍得矮墩墩的，憨厚實在。太陽面紅耳赤犟在山頭，少了橘黃的光暈，周邊乾淨利落，和空氣比清冷。河埠頭上有人洗衣，夕陽剪出個好看的影子，微微晃動的河水之上，和石橋、水泥船、樹影、流雲、細月一起，編織著黑白的夢。
村野潑辣，難得安靜，先生突然驚歎：“呀，這麼多焦牛居然沒人搗！”順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河岸上，錯落排著冬天的焦牛，葉片萎黃但枝條挺拔，在蕭瑟的風中錚錚辯駁——是焦牛嗎？應該渾身赤紅的啊，頂端帶卷邊兒的綠葉，還不忘在邊緣鑲上絲絲紅帶……我輕嘆一一要在以前，這該是多大一筆錢，夠全家老小忙幾天幾夜了。
焦牛和芭蕉是姐妹，後者高大，在文人墨客筆下多情旖旎。焦牛矮小，只屬於農村和童年，屬於貧窮日子裡逼仄的記憶。她們瘦削秀氣，但絕不因矮小而要人憐愛，反倒在田頭荒野激烈的競爭中倔強又執著，長得熱烈激情，每一天都心滿意足，每一株都興高采烈。
我家院門左側，有一叢焦牛，成年女人高，葉子狹長寬大，葉梗一根抱著一根，環環相扣枝枝朝上，中間探出些綠的嫩葉和纖枝，筆直向天。待到花季，頂端一串串生紅的花引人注目。是怎樣的紅啊，嫩得怯生生的，沒了天邊彩霞的壯闊，去了姑娘臉頰的嬌羞，掩了上天賦予的嬌弱，彼此鼓勵一路向上，開得歡俏，依次列在纖枝上，向天宣誓，聲音響得驚心動魄。晚歸，剛入村口，遠遠看到火紅一片，心下安然——爸媽，我回來啦。
母親不喜焦牛種在窗簷下，貧窮給了她太多“雨打芭蕉”式的憂愁，一下雨，滿屋滴滴答答的愁緒和貧窮。她把那叢焦牛趕到了院門外，隨意一丟自生自滅。春沒幾天，焦牛根扒住幾塊土使勁兒長，嫩嫩小小的，像群探頭討食的雛鳥，嘰嘰喳喳。家人拿她們做“牛”，有泔水倒泔水有垃圾埋垃圾，雞屎狗糞也倒，草木灰薄薄一層算是獎補了。有時良心發現，把荒草碎土扒拉一起，燒火做焦泥——零零碎碎的燒上十天半月，也不知是否焚到焦牛的“心”。更多時，雞啄鴨嗦豬刨牛拱孩子扒拉，誰都想從底下找出點什麼。有時，甚至能發現公雞的尾羽，丟了的髮夾，一分硬幣……她們並不因被虧待而委屈瑟縮，在與大家的說笑打鬧中兀自努力，蓬勃得理直氣壯。
孩子喜歡焦牛，單純為了花。雨後清晨，摘朵焦牛花，毛手毛腳的學會了謹小慎微。瞧，嬌嫩的花底墜顆晶瑩的水珠，透明赤白得像毫無功利的心，帶著昨夜雨的夢囈和花的心事，甜蜜深情。耐不住性子的一哆嗦，那滴精華吧嗒掉了，快別嘆息，趕緊對準花管猛吸：清澈還在甜蜜還在，屬於焦牛花的夢還在，只一吸就能吮了整個季節的美麗。幼時少有早飯吃，孩子摘著路旁河邊的焦牛花，一路嘟嘟向前，是焦牛花的蜜水，給了他們清晨的滿足……
這樣的經歷，最好在農村，最好還在童年。
農人的心從不在朝天開的焦牛花上，他們看不起對焦牛花痴望的人：“好看能當飯吃？”日子寒酸務實為主，飽肚養孩度日子才重要。焦牛底下的根莖是農人們常記掛的——焦牛粉、塊……蒸、炒、湯……挖出的焦牛根是多少次飢腸轆轆後的心滿意足啊。但我更記得從成束的焦牛細粉中偷出一兩根，跑到焦泥堆旁，扒開火星對準一戳——子拉拉一聲，黑灰的細粉瞬間變成白脫膨脹，入口嘎啦啦響，爽脆焦香，快速捲起的模樣像向人討饒，像個做了壞事的小孩兒。
那時小，只記得搗焦牛隆重，收成時得請四里八方幫忙出工，還管飯。飯桌上，必有去年的焦牛細粉加青菜肉圓湯。細粉晶亮，吸足了肉湯，圓潤飽滿，筷子一戳長長挑起，可愛實在。形如生薑又比生薑大許多的根塊，像牛犄角倔頭倔腦，逗得農人們喜笑顏開一一原來，葉的繁茂花的嬌媚，都沒能耽誤他們暗自發力。泥土之上經歷的考驗成了土地下努力的主題。他們比蘿蔔和番薯更有底氣，在捧出一堆吃食報答農人外，花的美麗和甜蜜還保持了一株植物的尊嚴和勇氣。那叢被母親趕出的焦牛，花是我一季的零嘴。底下的挖出來滿滿好幾簸，夠一家人整年吃的了，有多的還能到城裡換錢或送人結人情。
困難時，焦牛用根將心事深藏地底，消化成成長的動力。順境中，焦牛用花把美好呈給高不可攀的天空，讚美生活寫下詩行。世間萬物，如此種種，何其相像。用焦牛來比人生再貼切不過。不講環境不求條件，珍惜生命的本意，開花時開得激情，腳踏實地時埋頭向內探求……不急不躁泰然自若的樣子，像褪去了躁氣的宣紙，一筆下去，有瑞澤和安穩，有努力後的靜好……焦牛真牛，她知道的事情比我們多，她的思想和人生態度要比我們成熟。
有風來，天更冷了，回去時又經過那片焦牛地，先生再次惋惜：“是焦牛，不搗可惜了。”走出鄉村後，我常希望自己就是一株焦牛，隨處生長，牛裡牛氣，腳踏實地地長也保有沖天的美麗。至於名字或是誰賦予的表面的什麼，“焦牛”也好，“嬌牛”也罷，又有什麼關係？！
-完-
朗讀者/特聘夜讀專欄作家：
馮志軍
（本文照片來源於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