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與李公麟|古來畫師非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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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來畫師非俗士

——蘇東坡與李公麟

二人交往始最早為元豐八年

李公麟(1049—1106),字伯時,舒州桐城(今安徽桐城)人。桐城境內有龍眠山,李公麟因此又號龍眠居士。

李公麟出身於舒城李氏,為地方大族,家裡幾代大都是讀書人。其父李虛一青年時即透過制科考試入仕為官。王安石變法期間,其在京都任赤縣令。其間,李公麟的弟弟李公權娶了王安石的侄女。可以說,李公麟與新黨關係頗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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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 《西嶽降靈圖》 區域性

熙寧三年(1070),李公麟參加進士科考試中第,時年22歲,從此踏入仕途。他的第一個職位是南康府(宋時南康府即今九江市附近星子縣,非今南康市)建昌縣(今江西省永修縣)縣尉。《畫繼》說李公麟“耽禪,多交衲子”,也應始於此時,因曹洞宗的祖庭雲居山就在建昌城西,著名的佛印法師大部分時間也活動於廬山地區。李公麟多畫道釋題材,應始於和這些人的交往。佛印法師後來以“天上石麒麟”來比喻李公麟的不凡之處。

專門記錄皇家御府藏畫的《宣和畫譜》裡面,李公麟有107幅作品入於典藏,他無疑是御府收藏當朝畫家畫作數量最多的一個。

關於蘇軾和李公麟二人交往的起始時間,有研究者認為,大概是在元豐末年至元祐初年。重要的線索之一,即是蘇軾《跋李伯時〈孝經圖〉》一文。孔凡禮《蘇軾年譜》將此文繫於元豐八年(1085),因為這一年的三月,李公麟創作了《孝經圖》,蘇軾卷後有跋:

觀此圖者,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筆跡之妙,不減顧、陸。至第十八章,人之所不忍者,獨寄其彷彿。非有道君子不能為,殆非顧、陸所及。

這篇文章沒有具體時間,但寫於元豐八年或後面幾年時間之內是沒問題的。

李公麟的自題是:“鳳閣舍人楊公雅言《孝經》乃六藝根本,百行世訓所重,謂龍眠山人李公麟曰:‘能圖其事以示人,為有補。元豐八年三月,因摭其一二隨筆之。’”陸完也有一個跋語:“龍眠居士《孝經》,雖曰隨章摭其一二,然自天子以至庶人,威儀動作之節,輿夫郊廟之規模,閭里之風俗,器物之制度,畜產之性情,亦略備矣。東坡謂其神與萬物交,其智與百工通者,覽之可想。”其中所引東坡的話,是另外《書李伯時山莊圖後》中的句子。

李公麟與蘇軾相識,在我看來,或者是出於李之儀(1048—1117)的介紹。

李之儀,字端叔,自號姑溪居士、姑溪老農,滄州無棣(今山東省無棣縣)人。他先是範純仁的學生,哲宗元祐初年為樞密院編修官,通判原州。元祐末年,蘇軾出為定州太守時,李之儀被他選中,入定州幕府,朝夕唱酬。等蘇軾貶嶺南,他監內香藥庫,御史石豫參劾他曾為蘇軾幕僚,不可以任京官,遂被停職。

李之儀將李公麟所畫地藏像給蘇軾看,復書說:

辱書,並示伯時所畫地藏。某本無此學,安能知其所得於古者為誰何?但知其為軼妙而造神,能於道子之外,探顧(愷之)陸(探微)古意耳。公與伯時想皆期我於度數之表,故特相示耶?有近評吳畫百十字,輒封呈,並畫納上。(《蘇軾文集》,第1540頁)

這可能是蘇軾第一次見到李公麟的畫嗎?在蘇軾眼中,李公麟的畫能在吳道子風格之外,直追陸探微、顧愷之的“古意”,真是一語破的。蘇軾還特意將他寫的與吳道子有關的畫論寄給李公麟看,也極用心。

蘇軾在《書吳道子畫後》對吳道子是這樣評論的:

知者創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於學,百工之於技,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故詩至於杜子美,文至於韓退之,書至於顏魯公,畫至於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

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不差毫末。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所謂遊刃餘地,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餘於他畫,或不能必其主名,至於道子,望而知其真偽也,然世罕有真者。如史全叔所藏,平生蓋一二見而已。元豐八年十一月七日書。

蘇軾的名言“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即出於此篇文章之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篇文章寫於元豐八年十一月,這就應該是蘇軾與李公麟開始往來的時間上限,那時,二人都在京城為官。

很快,李公麟與蘇軾就有了相當密切的交往,詩、書、畫創作是他們能夠愉快相處的重要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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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 《維摩居士像》

“前世畫師今姓李”引歧義

元祐元年(1086)的一開年——一說是元祐三年(1088),暫從元年說——正月十二日,蘇軾就與蘇轍、李公麟、柳仲遠、黃庭堅等人一起搞了一次雅集。此時,黃庭堅剛剛與蘇軾見面。可以說,這是北宋後期藝術水平最高的一次聚會。

蘇軾畫石頭,李公麟松和人物。畫的名字,則由柳仲遠根據杜甫題韋偃畫《戲為雙松圖歌》而來。杜詩如下:

天下幾人畫古松,畢宏已老韋偃少。絕筆長風起纖末,滿堂動色嗟神妙。兩株慘裂苔蘚皮,屈鐵交錯回高枝。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松根胡僧憩寂寞,龐眉皓首無住著。偏袒右肩露雙腳,葉裡松子僧前落。韋侯韋侯數相見,我有一匹好東絹,重之不減錦繡段。已令拂拭光凌亂,請公放筆為直幹。

柳仲遠根據杜甫詩句中“松根胡僧憩寂寞”,將畫取名為《憩寂圖》。蘇轍先題了一首詩:“東坡自作蒼蒼石,留取長松待伯時。只有兩人嫌未足,兼收前世杜陵詩。”蘇軾《次韻子由題憩寂圖後》:

東坡雖是湖州派,竹石風流各一時。前世畫師今姓李,不妨還作輞川詩。

黃庭堅《次韻子瞻子由題憩寂圖》:

松寒風雨石骨瘦,法窟寂寥僧定時。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寫出無聲詩。龍眠不似虎頭痴,筆妙天機可並時。蘇仙漱墨作蒼石,應解種花開此詩。

正是在就李公麟的畫進行互相唱和的過程之中,蘇軾與初見面不久的黃庭堅就將李公麟稱為“畫師”是否合適,而有了不同的意見。

蘇軾在題詩中說“前世畫師今姓李,不妨題作輞川詩”,用的是王維的典故。王維自己就曾說:“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不過,王維的這個說法在當時就已經遭到別人的反對,認為他說自己是“畫師”無異於自貶身份,即將自己的“士”降為了“工”。

因此有人認為,蘇軾把李公麟稱為“畫師”,對於本來是士大夫身份的李公麟來說,並不是一個什麼好的稱謂。這回輪到黃庭堅質疑蘇軾的說法了:你怎麼可以說李公麟是畫師呢?

蘇軾也許意識到了這一容易產生歧義的句子,因而請黃庭堅“下一轉語”:“元祐元年正月十二日,蘇子瞻、李伯時為柳仲遠作《松石圖》……此一卷公案,不可不令魯直下一句。”就是你幫我解釋一下吧。黃庭堅說:

或言,子瞻不當目伯時為前身畫師,流俗人不領,便是語病。伯時一丘一壑,不減古人,誰當作此痴計。子瞻此語是真相知。

黃庭堅在另外一個地方曾經提到,如果想讀懂陶淵明的詩,“要當與一丘一壑者共之耳”。從這個角度說,“伯時一丘一壑”乃是“詩人”的“一丘一壑”,而不是“畫家”的“一丘一壑”。因而,蘇軾一點貶損李公麟的意思都沒有;相反,倒是稱讚得恰如其分,因而蘇軾是“真相知”。

至於黃庭步韻中說的“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寫出無聲詩”,則是北宋時期關於“詩”“畫”之間關係的一個重要思想,即李公麟並非不會詩,而是“不肯吐”“句”,他的圖畫就是詩。

在畫過《憩寂齋圖》之後,蘇軾有一首《次韻黃魯直書伯時畫王摩詰》,看起來就像是為了彌補上一首詩中所發生的直接稱李公麟為“畫師”的“筆誤”:

前身陶彭澤,後身韋蘇州。欲覓王右丞,還向五字求。詩人與畫手,蘭菊芳春秋。又恐兩皆是,分身來入流。

王維本來就是蘇軾一直高度推崇的畫家,陶淵明、王維、韋應物的五言詩,又是中國詩歌中平淡一派的最偉大代表。

從歐陽修和梅堯臣二人所強調的詩與畫之關係,到李公麟和蘇軾這裡,終於完美地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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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 《五馬圖》 紙本26。9×204。5cm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北宋文人尋得詩畫的“遊戲性”

李公麟和蘇軾合作的《憩寂圖》是從杜甫的詩中得到題目。《宣和畫譜》稱李公麟“立意專為一家”,因為他作畫“蓋深得杜甫作詩體制而移於畫”。也正因為李公麟深得杜甫作詩的關紐,即不是隻注重畫面效果,而是在畫面外另有情蘊,才贏得蘇軾、黃庭堅等人的讚賞。

李公麟曾自白,他作畫就是和詩人作詩一樣的以畫來吟詠性情:“吾為畫如騷人賦詩,吟詠性情而已。”蘇軾也說,李公麟本來就是詩人,是用詩來作畫。《次韻吳傳正枯木歌》:

天公水墨自奇絕,瘦竹枯松寫殘月。夢迴疏影在東窗,驚怪霜枝連夜發。生成變壞一彈指,乃知造物初無物。古來畫師非俗士,妙想實與詩同出。龍眠居士本詩人,能使龍池飛霹靂。君雖不作丹青手,詩眼亦自工識拔。龍眠胸中有千駟,不獨畫肉兼畫骨。但當與作少陵詩,或自與君拈禿筆。東南山水相招呼,永珍入我摩尼珠。盡將書畫散朋友,獨與長鋏歸來乎。(《蘇軾詩集》,第1962頁)

蘇軾特別喜歡月亮下的影子,他看到竹子與松樹映在地上的影子有如水墨畫一樣,因而將它稱為“天公水墨”。而一個優秀的畫家,因為有了詩的加入,使得繪畫除了狀物之外,更能抒情,甚至另外創造一個“世界”。

圖畫與詩歌為他們營造了一個高度的審美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他們找到了自我性情中最本真的那一部分,也貯存了他們的人生記憶——只要打開卷軸,就可以回憶起曾經在一起的歡樂時光。

詩畫可以寄託,也可以成為一種文人趣味。在詩畫交錯空間裡,北宋文人尋得一種新的遊戲方式,透過這種方式他們彷彿建立了某種遊戲世界,這裡充滿了戲謔與意趣,並讓他們成為更加真實的自己。他們頻頻使得詩酒之會變成詩書畫的盛會。在某次聚會上,蘇軾畫了叢竹怪石,李公麟添了一個騎牛牧童。黃庭堅題了一詩,並在引言中強調,“甚有意態,戲詠”:

野次小崢嶸,幽篁相倚綠。阿童三尺棰,御此老觳觫。石吾甚愛之,勿遣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鬥殘我竹。

一句“戲詠”,以及當時所流行的“墨戲”“遊戲三昧”,都無不在極力減弱藝術品的實用性而突出其無用性,即詩畫的“遊戲性”,以達到更為純粹的審美愉悅。

上面那首《次韻吳傳正枯木歌》裡面有一句還是引起了旁人的誤解。《苕溪漁隱叢話》曰:“東坡《題伯時畫馬》雲:‘龍眠胸中有千駟。’議者謂譏其無德而稱。餘意其不然,如文與可善作墨竹,故《和篔簹谷》雲:‘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豈亦是譏之邪?又山谷《詠伯時虎脊天馬圖》亦云:‘筆端那有此,千里在胸中。’蓋言畫馬之妙,得之於心,應之於手,若輪扁之斫輪也。”也就是說,除了文與可之外,李公麟無疑是蘇軾最推崇和最欣賞的畫家。

蘇轍又有一首《韓幹三馬》詩:

畫師韓幹豈知道?畫馬不獨畫馬皮。畫出三馬腹中事,似欲譏世人莫知。伯時一見笑不語,告我韓幹非畫師。

蘇軾緊接著作了一首《次韻子由書李伯時所藏韓幹馬》,此詩寫於元祐二年(1087)五月,有研究者說這是蘇軾以李公麟為題所作的第一首詩,其實應該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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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山居圖》(區域性)

《黃庭內景經》的一個副產品

元祐三年(1087),蘇軾主持禮部進士考試,聘請了十多位屬官,李公麟即為其中之一,可見蘇軾對李公麟認可。而張耒《柯山集》中收錄的李公麟與張耒、晁補之等人在充當進士考試參詳官時互相唱和的詩歌作品有十多首。在鎖於禮部試院中不能出去的日子裡,他們一點兒也不枯燥,而以李公麟作畫為題詠,也成了他們打發業餘時間最好的消遣方式,我甚至懷疑蘇軾選擇李公麟為此次考試的考校官,就是想有比較多的時間看他畫畫。比如《書試院中詩》:

元祐三年二月二十一日領貢舉事,闢李伯時為考校官。三月初,考校既畢,待諸廳參會,故數往詣伯時。伯時苦水悸,愊愊不欲食,作欲馬展馬以排悶。黃魯直詩先成,遂得之。魯直詩云:“儀鸞供帳饕蝨行,翰林溼薪爆竹聲,風簾官燭淚從橫。木穿石盤未渠透,坐窗不遨令人瘦,貧馬百齧逢一豆。眼明見此玉花驄,徑思著鞭隨詩翁,城西野桃尋小紅。”子瞻次韻雲:“少年鞍馬勤遠行,夜聞齧草風雨聲,見此忽思短策橫。千重故紙鑽未透,那更陪君作詩瘦,不如芋魁歸飯豆。門前欲嘶御史驄,詔恩三日休老翁,羨君懷中雙橘紅。”蔡天啟、晁無咎、舒堯文、廖明略皆繼,此不能盡錄。予又戲作絕句:“竹頭搶地風不舉,文書堆案睡自語。看馬欲馬展頓風塵,亦思歸家洗袍袴。”伯時笑曰:“有頓塵馬欲入筆。”疾取紙來寫之後。三月六日所作皆是也。眉山蘇軾書。

對於中國文人畫來說,人格品性、思想觀念、詩文底蘊、閒暇遊戲以及友誼酬唱等,構成了文人最重要的詩畫品格。

這一年,李公麟為蘇軾畫了一張像。有意思的是,他同時把自己也畫了進去——這是蘇軾書《黃庭內景經》的一個副產品。蘇軾寫完《黃庭內景經》之後,李公麟在卷前畫了一個道家人物,在卷後則畫了蘇軾和他自己的像,蘇軾跋文說:“殿以二士蒼鵠騫。”

元祐四年(1089),李公麟作白描山水畫《山莊圖》,龍眠山莊位於西龍眠山李家畈,今屬龍眠鄉雙溪村李莊,畫面表現的是由建德館至垂雲泮的龍眠山莊全景。這是除人物畫題材之外,李公麟最重要的一組山水畫題材的作品。蘇軾作《書李伯時山莊圖後》,蘇轍竟一口氣寫了20首詩組詩。

蘇軾的《書李伯時山莊圖後》,又是一篇重要的美學文獻:

或曰:龍眠居士作《山莊圖》,使後來入山者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見所夢,如悟前世;見山中泉石草木,不問而知其名;遇山中漁樵隱逸,不名而識其人,此豈強記不忘者乎?

曰:非也。畫日者常疑餅,非忘日也。醉中不以鼻飲,夢中不以趾捉,天機之所合,不強而自記也。居士之在山也,不留於一物,故其神與萬物交,其智與百工通。雖然,有道有藝。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於心,不形於手。吾嘗見居士作華嚴相,皆以意造而與佛合。佛菩薩言之,居士畫之,若出一人,況自畫其所見者乎!

對於一位好的藝術家來說,他的創作應該就像出於本能一樣。

東坡銘李伯時洗玉池

李公麟除了是一位好畫家,更是一位文物收藏者和考古家。宋代正在興起的考古學和金石學之熱,李公麟是一位繞不過去的人物。

《能改齋漫錄》說李公麟:“雅好鐘鼎古文奇字,自夏商以來,以先後次第之。聞一器,則捐千金不少靳,所蓄日富,具為圖記。蔡天啟嘗得商祖丁彝,李尤寶愛,因作詩以贈雲:‘上溯虞姒亦易爾,下者始置周秦間。造端宏大町畦絕,往往世俗遭譏訕。’蓋實錄也。”在《能改齋漫錄》卷十四《東坡銘李伯時洗玉池》還有一段珍貴而有趣的史料:

東坡有《李伯時洗玉池銘》,始予讀之,皆不得其說。其後得伯時石刻序跋,乃能明其意。蓋元祐八年,伯時仕京師,居虹橋,子弟得陳峽州馬臺石,愛而致之齋中。一日,東坡過而謂之曰:“斫石為沼,當以所藏玉時出而浴之,且刻其形於四旁。予為子銘其唇,而號曰洗玉池。”而所謂玉者凡一十六:雙琥璩、三鹿廬、帶鉤、珌琫、璊瑑、 水、蒼佩、螳螂、鉤佩柄、珈瑣、珙璧、珥玤 、璩 等是也。伯時既下世,池亦湮晦。徽宗嘗即其家訪之,得於積壤中。其子碩以時禁蘇文,因潛磨去銘文,以授使者。於是包以裀褥,棲以髹匣,舁致京師,置之宣和殿。十六玉,唯鹿盧環從葬龍眠,餘者鹹歸內府矣。東坡銘刻與伯時序跋,昔有而今亡,而池亦歸天上。惜其本末不著,後世將有讀坡銘而不能曉者,因具於此。陳峽州即陳彥點,字子真,自號懶散雲。

關於這一故實,有說是元祐五年(1090),有說是元祐八年(1093),孔凡禮《三蘇年譜》將它放在元祐五年,那就姑且也放在元祐五年。

原來是李公麟從陳峽州即陳彥默——吳曾寫作陳彥點,字近而訛——那裡得到了一塊馬臺石,蘇軾去李公麟家裡串門,愛石的蘇軾出主意說,不妨將石刻成一個池沼出來,然後家裡收藏的種種古玉,可以在這裡清洗,名字叫“洗玉池”,我還給你作一個洗玉池銘。回到家,蘇軾就給他寫了一個《洗玉池銘》:

惟伯時父,弔古啜泣。道逢玉人,解驂推食。劍璏戚珌,錯落其室。既獲拱寶,遂空四壁。哀此逢玉人,解驂推食。劍璏戚珌,錯落其室。既獲拱寶,遂空四壁。哀此命也,久就淪蟄。時節沐浴,以幸斯石。

東坡還將此銘文在寫完大字本後又格外認真地寫了一個小字本,這就是文集中所保留的唯一一封與李公麟的信:

辱手示及惠新釀,感愧殊深。即日起居佳勝,《洗玉池銘》,更寫得小字一本,比之大字者稍精。請用陳伯修之說,更刻於石柱上為佳。人還,奉謝。(《蘇軾文集》,第1509頁)

信中所說的陳伯修,即陳師錫。《籀史》捲上《李伯時考古圖五卷》提到了這個人:“友善陳散侯,惠我泗濱樂石沼,敬懷義德不敢辭。乃用琱古寶十有六,玉環四周,受泉其中,命曰洗玉池。永嘉明德,恭祈壽康,子子孫孫無疆,惟休永寶,用之無已。”

但是,正像蘇軾銘文中所說的,洗玉池的命運也堪發一浩嘆:朝廷禁燬蘇軾詩文,李公麟的兒子偷偷把刻在洗玉池上的銘文磨了。李公麟死後,這些心愛的16塊古玉,只有一塊玉陪他入葬,其他的竟然都被徽宗收入內府,洗玉池也不知去向。

蘇東坡與李公麟|古來畫師非俗士

蘇東坡與李公麟|古來畫師非俗士

蘇軾 《三馬圖贊並引》紙本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此卷是蘇軾為李公麟所畫《三馬圖》書寫的贊文。作於蘇軾謫居惠州時,時年六十二歲。此時蘇軾的心態已漸趨平和,反映在書法上,則筆墨更加沉穩從容,結字章法也不再追求變化,呈現出人書俱老之態。

李公麟為蘇軾畫過不止一幅畫像

《宋人軼事彙編》卷二十四李公麟條,引《邵氏聞見後錄》的記載,說李公麟在蘇軾再次被貶嶺南時的表現,卻讓人大跌眼鏡:

晁以道言,當東坡盛時,李公麟至為畫家廟像。後東坡南遷,公麟在京師遇蘇氏兩院子弟於途,以扇遮面不一揖,其薄如此。故以道鄙之,盡棄平日所有公麟之畫於人。

晁以道(1059—1129)即晁說之,他說,蘇東坡居於高位時,李公麟主動為蘇東坡的家廟畫像,然而當蘇軾被貶之後,李公麟卻在大街上見到蘇軾兄弟的子女時不打招呼,還故意用扇子遮住臉裝作看不見,這讓晁以道特別氣憤,回到家中,即將李公麟的畫都送了人。

倘若這一記載是事實的話,那李公麟的人品真的還不如米芾。那麼,蘇軾對李公麟又如何呢?

蘇軾曾經見過西域所貢分別名為“鳳頭驄”“照夜白”和“好頭赤”的三匹寶馬,“首高八尺,龍顱而鳳膺,虎脊而豹章。出東華門,入天駟監,振鬣長鳴,萬馬皆喑,父老縱觀,以為未始見也。”他極其喜愛這三匹馬,就請李公麟畫下來,直至被貶惠州之時,他還隨身帶著。

紹聖四年(1097),蘇軾再次展卷欣賞這幅畫時,以澄心堂紙在在捲上題了一個長跋,此即《三馬圖贊》:

籲鬼章,世悍驕。奔貳師,走嫖姚。今在廷,服虎貂。效天驥,立內朝。八尺龍,神超遙。若將西,燕西瑤。帝念之,乃下招。籋歸雲,逝房妖。

文中提到的“鬼章”,即青宜結鬼章,是北宋時期唃廝囉的將領,他曾在熙寧七年(1074)率軍數萬出河州,以計殺景思立,重創宋軍;然而在元祐二年(1087),他被宋軍俘獲後送到京師,哲宗親手將他釋放,授陪戎校尉。

李公麟完成此畫,同時也得到鬼章的幫助。

元符三年(1100),北歸途中的蘇軾遇到李公麟的弟弟李公寅,還向他打聽李公麟的身體狀況。《與李亮工六首》的第二簡,即提及此事:

見孫叔靜言,伯時頃者微嗽,不知得近信否?已全安未?(《蘇軾文集》,第1761頁)

對老友的關切之情,躍然紙上。

蘇軾在北歸途中,在選擇住在什麼地方最適合的時候,大概想起了他以前寫過的那篇與龍眠山莊有關的文章,甚至想住到李公麟所住的舒城那裡去:

某更旬日乃行,逾遠,悵望。意決往龍舒,遂見伯時為善也。(同上,第1762頁)

不知李公麟在得到蘇軾對他仍然一如繼往的感念時,又做何想。

李公麟為蘇軾畫過不止一幅畫像,孔凡禮《三蘇年譜》卷五十二就不太相信晁以道的說法,認為蘇軾在被貶儋州時,還曾為他畫了兩張像,有一幅名為《東坡乘槎圖》。

關於蘇軾的長相到底如何,李公麟版應該是最接近的,黃庭堅對李公麟畫的一幅東坡的坐像有描述:“廬州李伯時近作子瞻按藤杖,坐盤石,極似其醉時意態。此紙妙天下,可乞伯時作一子瞻像,吾輩會聚時,開置席上,如見其人,亦一佳事。”能夠得到黃庭堅的認可,可見此像形神俱肖。黃庭堅一共有三首《東坡先生真贊》,其二是題在李公麟畫上的:

岌岌堂堂,如山如河。其愛之也,引之上西掖鑾坡。是亦一東坡,非亦一東坡。槁項黃馘,觸時干戈。其惡之也,投之於鯤鯨之波。是亦一東坡,非亦一東坡。計東坡之在天下,如太倉之一稊米。至於臨大節而不可奪,則與天地相終始。

李公麟的畫,黃庭堅的贊,蘇軾的人格魅力,配在一起,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最完整的中國文人的形象。

北歸途中,蘇軾曾經與朋友一起到金山寺,在金山寺中看到了李公麟給他畫的畫像,無盡感慨湧上心頭,寫下了那首含淚帶悲的《自題金山畫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這首詩是東坡一生的總結——四句詩除了表明東坡晚年的心境之外,同時也更像是東坡對讓他無法把握的人世的告別!

文|劉墨 刊於《藝術市場》2020年10月號

編輯|梁毅 排版|田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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