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學寫字，用左手，看見的人，都批我、鬥我，視我為異端；尤其母親，一眼也見不得。
最初幾年，我若寫字，必然揹著母親，有時躲閃不及，就裝模作樣地用右手比劃，等她離開，再換成左手。並非要和母親過不去，只因天生是左撇子，讓我無法和別人一樣。也沒想著和別人一樣。然而，某次期末考試，監考老師的一句話：“你再這樣寫，砍了你的手指。”讓我不敢再隨心所欲。
儘管右手寫字感覺彆扭，但絲毫不影響我寫字的熱情。習字課上，用毛筆對著描紅本塗字是我最愛乾的事。小小的手，握著毛筆，正襟危坐，一勾一轉，頗像那麼回事；只要字形不怎麼走樣，老師便會在字的右下端劃醒目的紅圈。那零星的紅，大片的紅，開成我心尖燦爛的花。
漸漸地我知道了，塗字不可隨心所欲，一筆下去，決不能重複第二筆，筆劃也不能忽粗忽細，寫勻了，才正確，才好看。
圖自彩龍社群@阿容
“字，是一個人的門面。”這是老師在教我們習字時反覆說過的話。那時年幼，並不懂得字是文化素養的一部分，也沒有任何長遠的規劃，只是老師的教誨，竟在不覺間成為我的自覺意識。
然而這種自覺意識在升入中學後，慢慢消失。聽了太多讚譽的話語，見了太多羨慕的眼神，哪裡再找得到一絲不苟的理由。
高中畢業後，去昆明求學，隔週有書法課。書法老師是雲南知名書法家趙翼榮。老師清瘦、儒雅、好性格；每次不厭其煩地沾水在黑板上，以“永”字為例，教我們點、挑、橫、豎、撇、捺、厥、勾的寫法。後來我得知，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曾用了幾年時間，專門寫這個字的。寫好這個字，所有的字都能寫好。
永字八法，讓我著實迷戀。而後，臨摹了一段時間的顏真卿楷書字帖。顏體的端莊雄偉，氣勢開張，對我往後的書寫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結業考，用大楷寫一頁毛筆字。我因忙著去文林街拍柔光相，交了頭卷。半月後，與老師最後一次見面，老師將我叫起來，誇我的字有功底，希望我能勤學苦練。
老師的鼓勵，讓我感動，也讓我內疚。那場考試，我不過以應付的態度完成的，那樣有限的光陰，我如何捨得虛擲！
工作第一學期，縣裡搞了一次書法比賽，我和二姐都參加了，似乎都沒有多好的名次，卻有男同事評價我們姐妹巾幗不讓鬚眉。
二姐的字，氣勢恢宏，骨力遒勁而氣概凜然，我見過的女子，沒有人的字，可以和她媲美；我的字，雖比二姐的弱了許多，但在我們教書的地方，女老師中，超過我的，也只有二姐。
然而我們終歸是煙火人生裡極普通的女子，我們的理想，沒有上升到對書法藝術孜孜不倦的追求和努力上。我們甚至沒有理想。
圖自彩龍社群@左筆走
二姐一調走，硯臺和毛筆便淡出我的視線。直到為了完成教師進修學校安排的作業才終於被重拾。
研磨、臨帖、切磋、取經，成為那一季每日的必修課。但哪一本作業，都不入我眼。有人安慰：起點高了，自然少了提升空間。
偶爾參加校內組織的軟筆、硬筆書法比賽，每次都有兩個二等獎。也會因此高興，但從不因此滿足。經年累月的荒疏，讓我的毛筆字，大不如前；而鋼筆字，狂放有餘，娟秀不足。
平日寫鋼筆字，多用行楷。沒專門練過，但有特點。寫行楷好處太多，速度快當屬第一。它的好處，體現在考試、做筆記、備課、寫作上……加上左右手都可以寫，讓我每次不論寫多久的字都不覺得疲倦。
初始寫行楷，源於運筆的輕鬆便捷，而後竟愛上了它線條的流暢明快。隨意，自在，像極我追求的生活。
每一屆，接手新生，一個周至少花一節課教他們練字。自己在黑板上演示，學生在小楷本上仿寫。多半用粉筆，有時也用毛筆。
寫一個，講一個；講一個，學生仿寫一個。一節課，三五個字，或者一首詩，快樂有情味。
跟學生講漢字專題，不從漢字的歷史、發展、演變說起，而是在黑板上寫字給他們看。
除了篆書，其餘字型的都要來幾個。必然要寫花，寫雨，寫風，寫雲，寫美，寫好。
圖自彩龍社群@阿容
雨落花間花爭豔，風吹雲動雲翩躚。心隨雨落，將乾涸的心原染成翠綠；心隨雲飄，化作縷縷相思雨。多麼幽遠、飄逸和浪漫的景緻與情韻！這些深愛的字，一揮而就，舒心、自足。
膽大的學生，會對我的字，評頭論足。
出自他們口中的詞語，總是比平常生動許多。比如奔放，比如漂亮，比如行雲流水。
漢字的神奇、有趣和美麗，就在這一筆一劃中，一點點彰顯。懂得的學生，無需多說，自會體悟；不懂的學生，我又如何能強求懂得？
這幾年，教學之外，極少用筆寫字，偶爾心血來潮，訂一本稿紙，試圖尋回少時的熱情，然而，始終堅持不了，也總在提筆時不知該寫什麼。那種疼痛與失落，唯愛過寫字的人方能體會。
前段收拾書房，翻到舊友信件，其中有這樣一句話：“只要你堅持下去，你在寫作和書法方面都會有造詣……”，頓感汗顏。寫過的文章不少，滿意的寥寥無幾；至於書法，不過懂得點皮毛，我何曾用心研習過？我辜負的，豈止是他人的期望；我辜負的，還有那麼多美好的時光！
今生今世，不知還能不能在極白極光滑的紙頁上，落下自然疏朗的筆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