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立華|莊子是“躺平學”鼻祖嗎?

繼“佛系”“內卷”之後,“躺平”成為網路年度熱詞,不僅入選了《咬文嚼字》新近公佈的“2021年度十大流行語”榜單,有網友認為莊子的思想就是古代版“躺平學”,而“逍遙”正是一種躺平後怡然自得的心態,還有網友說莊子是“躺平學”的鼻祖。

對此,我們採訪了北大哲學系楊立華教授,請他談了談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年輕人躺平的文化,怎樣認識“莊子是‘躺平學’鼻祖”這句話。楊教授認為,如果“躺平”意味著保持自我,意味著有對生活中的束縛說“不”的勇氣,那做個躺下來心平氣和探究自我、保持主動性的人,又何嘗不可。

【楊立華】如果莊子是“躺平學”鼻祖,那我們就真的給“躺平學”賦予了更積極的、能動的、自我決定的那個含義。

為什麼楊教授肯定了由莊子的思想呈顯出來的“躺平學”?莊子的“躺平學”與大家流行講的“躺平學”有何不同?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北京大學出版社編寫的《火爆北大的哲學課,試著給“無解生活”一個答案》。

火爆北大的哲學課,

試著給“無解生活”一個答案

作者:董昭言|觀點資料整理自:

《中國哲學十五講》、《莊子哲學研究》,楊立華 著

北大哲學系“男神”楊立華教授入駐B站後,很多讀者在後臺留言,說自己也加入了“雲學生”大軍,跟著楊子領略莊子的魅力。

楊立華|莊子是“躺平學”鼻祖嗎?

“楊子”是北大同學對楊立華老師的敬稱,學生眼中的“楊子”,既有儒家溫潤文雅、沉穩堅實的氣質,又兼具莊子的瀟灑和豁達;他身上不乏被哲學、詩歌滋養出的“文藝範兒”,但其實據知情同學的“爆料”,這位教授年輕時也是一個熱愛崔健的“搖滾青年”。

在北大,楊老師 《〈莊子〉精讀》課總是座無虛席:上課前15分鐘,教室裡的椅子上已擠滿了人,還有一些同學乾脆將書包放在一旁,直接席地而坐……

在B站,楊老師同樣將作為中國哲學經典的《莊子》帶入觀眾的視野,鄭重莊嚴地面對其中的偉大思想,為觀眾呈現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哲學家版本”的莊子。

為什麼楊立華老師會選擇莊子?

我們現代人,又為何能在這位千年前的先哲身上感受到共鳴與感動呢?

對於一般讀者而言,《莊子》或許是我們接觸最多的一部中國哲學著作。但讀得多絕不意味著簡單易懂,相反,大多數人讀完這部作品後都有一種恍恍惚惚、“懂了但又好像沒完全懂”的朦朧感。

然而,《莊子》最大的魅力就在於:

無論我們正經歷著怎樣的生活,在某些時刻我們總會與莊子不期而遇——

面對死亡這一不得不承受的生命之重,失去摯愛的人或許能用莊子“安之若命”的思想給予自己慰藉,正視生命的另一面,不為變化所動搖;

在被學業、996的重負壓得喘不過氣的時候,莊子的“逍遙”或許能讓我們停下來、歇一歇,仔細思考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哪怕只是午後時分回憶一場猗麗神秘的夢境,或許都會使我們聯想到莊周夢蝶的故事,留下無限玄思和悵惘。

楊立華|莊子是“躺平學”鼻祖嗎?

與此同時,閱讀《莊子》的時候,我們又時常容易陷入多個誤區。比如,認為莊子的思想是消極的、虛無的,具有相對主義色彩,甚至與佛教思想直接劃等號。

楊立華|莊子是“躺平學”鼻祖嗎?

對此,楊立華老師則展示了莊子的另一面:一個積極的、充滿主動性的莊子走入我們的視野。他曾說:

莊子像中國文化裡的一個巨大漩渦,所有的人都不同程度地陷入對他的欣賞和迷戀當中,但是我們都只能繞著漩渦的核心,似乎在不斷地觸及它、不斷地接近它,但又似乎永遠接近不了。

作為一部哲學經典,《莊子》具有恆常的意義和價值,其中體現出的思想具有同時代性,莊子與我們的距離,並不遙遠。

在波濤洶湧、充滿不確定性的現代生活中,經典閱讀就像一隻堅實的錨,為孤獨無依的舟子提供支撐和方向。

做個“沒用”的人?無所待才是真逍遙

如果把閱讀《莊子》看作一場關於人生的修行,那麼莊子教給我們的第一課,就是在這個功利主義的世界裡,接受自己做個“沒用”的人。

許多人都習慣了在做一件事之前先問一句:這樣做有什麼用?好處何在?很難說這就是現代人的通病,但久而久之,“功利主義”便與這一想法掛了鉤,進而帶上貶義色彩。

回顧成長之路,其中不乏這樣的說教:讀書的用處是幫助我們考一個好大學,考上好大學才可能找到體面的工作,立業成家之後才有所謂美滿成功的人生……然而,真正進入大學、步入職場,才發現一切並不如想象中簡單——

本科學歷在職場中已缺乏競爭優勢,高薪工作往往研究生起步,而出於方便找工作的目的繼續深造,無論是保研還是出國都離不開高績點、實習經歷等“硬槓桿”,於是選水課卷績點、跑實習刷履歷便成為許多大學生心知肚明的潛規則,對於現代人而言,內卷、內耗早已不再新鮮。

我們一邊排斥這種主張,一邊又難以完全擺脫功利視角,於是,“有沒有用”便成為進行選擇時隱秘且微妙的評判標準。

而為了反抗這種功利主義價值觀,“躺平”一詞又被髮明出來,與其在內卷的海洋中瞎撲騰,不如躺下來做一條沒用的“鹹魚”。

關於決定做個沒用的人這件事,莊子也有話說。與“用”這一思想密切相關的,就是《逍遙遊》。

作為《莊子》內七篇的開端,《逍遙遊》是絕大多數讀者最為熟知的一篇,也是經常受到誤解的一篇。許多人都認為,莊子的思想就是古代版“躺平學”,而“逍遙”正是一種躺平後怡然自得的心態。然而,“逍遙”真是莊子眼中人生的終極目標嗎?在回答這一問題之前,我們應該先了解什麼才是真正的逍遙。

楊立華|莊子是“躺平學”鼻祖嗎?

凝望真知、主宰的深淵,一直是《莊子》的主旨,而通向真知的第一步,就是“逍遙”。

逍遙本作“消搖”,“消”有消除義,“搖”指搖動、掙脫,二者都是否定性的,開闢出一道去除遮擋後無盡遼遠的視野,而這恰恰是真知得以揭示的前提。

楊立華|莊子是“躺平學”鼻祖嗎?

只有透過最徹底的否定性、擺脫一切被動性因素,才能達到最充足的主動性,從主體出發,這種否定性首先體現在“無知之知”。

個體之間本質上是無法相知的,所共同的只剩下“待彼”,即對於他者的依賴,而這種有所待在生活中往往表現為具體的“知和用”。因此,逍遙指向的是對“用”消除和掙脫,只有擺脫了“用”,才可能做到無所待,進而通向真知。

“逍遙”並不是指什麼都不做,而是不要以“有用”為目的進行不必要的造作。

我們渴望將各種變化的經驗都納入到自體之一當中為自身所支配,進而能夠有所用,看似打造了一個確定無疑的世界,然而,這些被人們汲汲以求的“知”和“用”反而使我們更難意識到:所謂的各種規律並非普遍必然,人註定只能用有限的知來支配自己的人生。

而有所用則必有所待,這種為我所用的主動求取往往會使自身陷入被動當中,人便由此喪失了本身的自足性。

當我們試圖使自己成為一個“有用”的、能夠為別人所用的人時,不是恰恰把自己貶降為服務於用的工具嗎?而若我們懷著這樣的功利主義視角去看待世界,他人、他物,一切的一切也都淪為可以被使用的工具,進而喪失自身的主動性了。

如果我們認為逍遙就是躺平學,那麼這種“躺平”所呼喚的並不是一種懶散清閒的生活方式,而是“真正把人當人看”、給人的主動性和自我以施展空間的視野。

走入人間世,一切不得已都是“命”

在壓力與日俱增的現代社會,有沒有發現,身邊把“信命”掛在嘴邊的人越來越多了,也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熱衷於把希望寄託在八字、星座等玄學領域。

莊子給我們的第二個啟示在於,認命之前先認清什麼是“命”。

若要給現代生活總結幾個關鍵詞,“不確定性”或許會高居榜首——生活不再是一往無前的直線,而是糾纏成一團亂麻,我們學會用“捲心菜”(有一顆想內卷的心奈何自己太菜)、“酸菜魚”(又酸又菜又多餘)等一系列網路熱梗自嘲,但笑聲過後,壓力仍在。

許多網友都問,生活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正軌?但實際上,變動無時無刻都會發生,相比於歲月靜好,《莊子》告訴我們,不確定性或許才是唯一的確定,是生活的真相。

關於“逍遙”的講述開啟了以“無知之知”為基礎的真知之路:作為主體,唯一確定的知就是自我在根本上的無知。這向我們揭示出既無法瞭解、也無法掌控的客境的存在,這一客境在整體上呈顯為具有普遍性的“命”。

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譭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德充符》)

從內在於生命中的死亡,難以掌控的外在財富,到賢不肖等品性,以及飢渴冷熱等實然狀態,都被納入“命”的主宰和支配範圍內。

這種普遍性的“命”在人間世中表露為種種不得已:

…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德充符》)

固有的“不得已”是內在的必然,“不可奈何”則包含了外在的無法掌控的偶然,我們不知其所由來,也不知其具體內容。

作為子女,我們有不得不遵從的內心的道德命令;作為有所待的個體生命,我們同樣依賴於他者,這無不體現出被動性。

然而,身陷於充滿不確定性與偶然的世網中,我們是否完全喪失了自主的可能?莊子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保持自我同一,“養生”才是正解

人們經常感慨,現代生活的壓力下誰的日子都不好過,連看起來吃穿不愁的明星都開始選擇考編,引來網友戲稱“宇宙的盡頭是考編”。

但在莊子看來,“宇宙的盡頭”或許在於“養生”。

當代青年早就發明出一系列新潮養生大法:比如90後一邊作死一邊自救的“朋克養生”,用最貴的眼霜,熬最深的夜;還有“只要吃零食速度夠快,卡路里就追不上我”“喝加冰奶茶就沒有熱量”……

但其背後,其實不難看出現代人面臨的兩難選擇:既無法擺脫學業、工作、社交帶來的瑣碎和壓力,也不想喪失對快樂和自我的追尋,完全被生活的重壓裹挾。我們想主宰自己的人生,奈何力不從心。

面對生活中的條條框框,我們缺乏說“不”的勇氣,因為我們不知道什麼樣的生活才是值得過的,我們生怕自己的生活不是“真正好的”“值得追求的”,這時候,我們不妨從莊子眼中人應當過的“養生”生活中獲得一定的啟發。

讓我們再次回到剛才說的“無知之知”:越是清晰地知道自己所知的限度,越能深刻地理解人的本質上的無知處境,由此便產生審慎與戒懼之心。

從這種分寸出發,持守中道以為恆常才是真正理性的人生態度。

持中者既無所偏倚,則其指向只是自身的維持。這一自身維持不為周遭的變化所動,當然也就是自主的和主動的。

這樣的自主性,不僅使內在固有的不得已充分實現出來,同時也讓外在的無法掌控的偶然真正地成為偶然——主體可以超越的、本質上不具束縛性的純粹的偶然。

這種審慎中道的面對人生的態度,正是莊子眼中“養生”的真正意涵。

楊立華|莊子是“躺平學”鼻祖嗎?

在《養生主》一篇中,“養生”被具體化為“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這種生活態度既指向自我,包含自我生命的存續和本性的實現;同時也指向他者,既然對父母的牽掛是人所固有的內在本性,那麼養生便不再侷限於封閉的個體生命,而是還包含與他者之關聯的性命的整全。

對於莊子來說,“保身”“全性”“養親”“盡年”是個體在世的基本內涵,過此以往,都是額外的負累和新增。從這個角度看,消費主義打造出來的種種充滿誘惑力的產品、形象,看似是確定性實則充滿刻板印象的生活方式,都成為不必要的多餘了。

主體之為主體,最根本在於對自身存有的同一性的自覺。維持自身同一,意味著不在他者的影響下發生改變。不為他者的變化所動,也就從根本上去除了被動性,成為主動者。

讓我們再次回到“莊子的思想到底是不是躺平學”這一問題,與其用躺平解讀莊子,不如用莊子去看躺平:

如果“躺平”意味著保持自我,意味著有對生活中的束縛說“不”的勇氣,那做個躺下來心平氣和探究自我、保持主動性的人,又何嘗不可呢?

《北大楊立華教授講莊子哲學》

北大原汁原味硬核《莊子》精讀課

以最莊重的態度還原作為哲學家的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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