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工作比創造娛樂更艱難了

採寫丨楊司奇

日文翻譯丨陳修齊

說起《半澤直樹》這部日劇,不得不提起去年剛剛結束的日本平成年代和2013年此劇熱播的罕見現象。當年,在日劇式微的大背景下,幾乎每家電視臺都在播放《半澤直樹》,此劇也創下了日本平成年代的收視奇蹟。

如今看來,這既是特殊的時代背景使然,也是小說原作的筆力所致。小說作者池井戶潤是江戶川亂步獎、直木獎等諸多獎項的獲得者,是日本除了東野圭吾之外,作品被影視改編最多的作家。不過在國內,池井戶潤的名字並不像東野圭吾那樣為大眾所知。他的小說常常以職場中的人性刻畫和推理見長,然而若僅僅以職場小說來看待,卻也大大低估了他的創作。

年少時的池井戶潤希望自己將來能寫一部能讓所有人開心的小說,從某種程度看,他也確實達到了這一理想。但開心之外,卻往往有更多的無奈與悖論。這部以日本泡沫經濟時期為時代背景的小說,透過半澤直樹等眾多銀行小人物的故事講述了一代人的遭遇,展現了一幅複雜的時代眾生相。這群曾經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在日本經濟最繁榮的時代懷揣著夢想進入銀行,但隨著經濟泡沫的破裂,迎面而來的卻是現實生活與複雜人性的圍困。

雖然故事的背景設定在銀行,但其實小說描寫更多的,是我們在社會中的生存百態,講的是所有人的對抗和反抗。隨著“社畜”和“996”等詞語的流行,我們都處在社會生活的變革之中。只是,雖然我們都知道自己有拒絕996的權利,但我們又有多少人真正參與了爭取的過程?

沒有什麼工作比創造娛樂更艱難了

《半澤直樹》系列(4冊),作者:(日)池井戶潤,譯者:凌文樺、陳修齊、伍能位,版本:現代出版社2019年10月-2020年3月

池井戶潤出生在日本岐阜縣一個海拔高達500米的小山村裡。從小學到高中,他所就讀的學校只能湊齊一個33人的班級。村裡人對“有工作的人”的認識,也僅限於村鎮工廠的工人和郵局職員。

但是池井戶潤的父親是一位書痴,家中塞得滿滿的書櫃佔滿了一面牆壁。他回憶起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患感冒臥床在家,父親給他買來一本科學讀本,放在床邊的鏡匣裡,這是他對於書本最早的回憶。後來,從馬克·吐溫的《湯姆·索亞歷險記》到江戶川亂步的《少年偵探團》,逐漸長大的池井養成了把自己讀的書藏在鏡匣裡的習慣。曾經某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父親為他朗讀泉鏡花文學獎獲獎作品——赤江瀑的《海峽》,不禁發出一聲感嘆:“要是能寫出這樣的文章就好啦!”由此,成為作家的夢想在池井戶潤的心中紮下了根。

成年之後,池井戶潤考上名校慶應義塾大學文學部,但迫於就業和生存壓力,他修習了法學部學位,並進入三菱銀行工作。在銀行工作7年之後,池井又毅然離職,做過打火機、也曾設計過軟體來謀生。在此期間,他開始嘗試投稿到各大文學獎的評選委員會,尤其是江戶川亂步文學獎。在初次挑戰失敗後,第二年池井戶潤憑藉以自己工作經歷為基礎創作的《無底深淵》獲得了第44屆江戶川亂步獎。

池井戶潤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就是《半澤直樹》系列。在日本,由於大膽披露金融系統幕後的骯髒交易、職場中的勾心鬥角,“半澤直樹”系列幾乎成為年輕職員的“職場聖經”,池井戶潤也被奉為職場正義作家。但池井本人對此卻深感憂慮。他希望在職場中拼搏的年輕人能夠獨立思考,不要被大眾媒體操控,也不要總是依賴別人的經驗解決問題。“老實說,我的書對人生沒有任何幫助。如果把我的書當成學習手段,那麼到底該在何時休息呢?我的書是給忙碌的人們在晚上十、十一點的空閒時間進入故事裡享受的東西,我自己也享受了很多無意義的閱讀,希望大家也能將之視為一種單純的娛樂。”

這樣的寫作觀多少有些與眾不同。在大家都在苦苦求索意義的時候,池井戶潤反而以無意義和娛樂性作為自己的寫作目標。他說,沒有什麼工作比創作娛樂更艱難了。

沒有什麼工作比創造娛樂更艱難了

池井戶潤,日本小說家。著有“下町火箭”系列、“花咲舞”系列、《無底深淵》《鐵之骨》《羅斯福遊戲》《空中輪胎》《七個會議》《陸王》等。代表作“半澤直樹”系列風靡日本。

“我常常認為,寫作不應該寫‘美文’”

新京報:聽說你的父親是一位書痴?你的童年生活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你對世界的認識以及你的寫作?

池井戶潤:

我父親就是所謂的“文學青年”。他曾心血來潮說要做一名詩人,然後就離開家去尋找成為職業詩人的道路,後來聽人說“寫詩沒辦法養活自己”,又悻悻地回來了。這個故事我不知從他嘴裡聽了多少遍。

小的時候,父親經常寫詩。他喜歡寫現代詩,拿過好幾個業餘詩歌獎,一直努力成為一名職業詩人,結果卻沒能如願。有時,他寫完後還會問我讀後感。老實說,這些經歷帶給我的全是痛苦。看父親的詩就好像在窺探他的內心世界,我並不喜歡這種感覺。父親是所謂的“美文家”,執著於優美文體,喜歡寫反映內心世界的詩歌。與他相反,我常常認為,寫作不應該寫“美文”,而應該寫更容易閱讀、更具實用性的文章。

我沒有以詩歌入行,而是選擇了小說這一門類。獲得江戶川亂步獎、出版第一本書時,讀完書的父親曾說:“書裡到處是阿潤的臉,簡直讀不下去。”看來,詩或者小說這樣的東西,是不能給家人讀的。

因為父親的緣故,家裡有許多藏書,所以我從小在書堆里長大,夢想成為一名作家。父親常對我說:“作家入行是很難的,可一旦入了行,以後總會有辦法。”的確,許多尚未入行的創作者或許跟我父親有同樣的想法。但已入行的我卻認為,職業作家的路並不好走。最難的與其說是入行前,不如說是“入行後,怎樣在這行生存下去”。為了生存下去,你必須參與激烈的競爭,經受讀者的甄別,不斷寫出讓大眾滿意的作品。

新京報:你最喜歡的作家有哪些?哪些對你的影響比較大?

池井戶潤:

我喜歡推理小說,小時候幾乎讀遍了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等作家的小說。上大學後,我的興趣逐漸轉移到了外國小說,喜歡讀間諜小說、冒險小說,還有斯蒂芬·金、傑夫裡·迪弗那樣的作家寫的小說。我喜歡斯蒂芬·金的《克里斯汀》,雖然這並不算一部評價很高的小說。此外,對於那些刊登在Hayakawa’s Mystery Magazine上構思精巧的歐美短篇推理小說,我總是不自覺地佩服其中的創意。推薦艾薩克·阿西莫夫的《黑鰥夫俱樂部》系列,那是個不錯的短篇集。還有迪恩·孔茨的短篇Hardshell,結局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在盡情閱讀推理小說的同時,像歐文·肖的《拜占庭之夜》那樣所謂的“紐約客”小說也令人難以忘懷。這些小說的構成、會話手法、情節的推動方式間接塑造了我的小說。

沒有什麼工作比創造娛樂更艱難了

Christine,作者: Stephen King,版本: Gallery Books 2016。2

新京報:你畢業後在三菱銀行工作了七年(1988-1995),這是怎樣的七年?後來為何想要離開?

池井戶潤:

我在銀行主要負責向企業融資,那是一份非常有趣的工作。除去第一年的輪崗研修,剩下的六年我都在融資科,負責的企業大概有五百多家。我入職時,金融機構還是香餑餑,簡直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架勢。

我雖然費盡心思進了銀行,七年後卻選擇了離職。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覺得組織體系過於僵化,並不適合我。工作極其缺乏效率,競爭也缺乏公平性,我無法把自己的後半生託付給這樣一個組織。問題的關鍵在於是否具備敢於冒險的勇氣。我迅速離職選擇了自由之路。人們總以為一旦進入大型組織,就必須依附於它,否則就生存不下去。其實不是這樣的,只要有實力,走到哪裡都能活下去。

新京報:不在銀行工作後,你做過很多工作,同時也在不斷給各大文學獎的評選委員會投稿,那段時間有怎樣的經歷?

池井戶潤:

在銀行工作時我也應徵過文藝雜誌的短篇小說獎,雖然有幸進入二輪選拔,卻在最終選拔時落選。離職後第一次參加評選的是江戶川亂步獎,我的作品留到最後一輪,成為最終選拔的五篇之一。得獎是在第二年,也就是說,我連續參加了兩年。

辭職後的我靠碼字、演講為生。我認為,離開組織的人想獲得工作必須具備兩種技能——“寫作的技能”和“說話的技能”。我原本是銀行職員,所以還具備“融資的技能”。當時日本的現狀是,企業很難從銀行獲得貸款,甚至出現了“融資難”等詞彙。所以我的這些技能,剛好也符合時代的需求。離開銀行後的數年間,我寫了十本商業書籍,某種程度上,我覺得這是一種“成功”。出書以後,雜誌社也開始找我寫文章、做演講,漸漸多了許多工作。歸根結底,其實是我的技能幫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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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井戶潤

《半澤直樹》是上班族版的俠客電影

新京報:創作《半澤直樹》系列的靈感來自哪裡?

池井戶潤:

當時的日本人普遍“憎恨銀行”。我的處女作雖然具備相似的世界觀,但越比較兩者就越會發現,它們是不同的。即便在銀行中,也存在能夠令世人想要拍手叫好、為他加油鼓勁的銀行職員。我把這樣一個人的故事寫成小說,就成了《半澤直樹》系列。

新京報:在小說開篇,押木這個角色令人印象深刻,他是和半澤最合得來的人,我們以為他會在半澤後來的事業和人生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但因為“9·11”事件,他卻早早離開了世界,從小說裡消失了。設定這樣一個角色的用意是什麼?

池井戶潤:

押木之死是我獻給全體銀行從業者的禮讚,它象徵了現實性。雖然書中並沒有直接描寫,但它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那起事件帶給社會的影響。小說裡,押木的屍體一直沒有被找到。有的讀者認為,他可能還活在世界上某個角落。真是了不起的想象力。

新京報:《半澤直樹》以日本泡沫經濟時期為時代背景,平成年代發生的伊藤萬事件、尾上縫事件、第一勸業銀行醜聞事件、總會屋醜聞事件等說明了當時人們對銀行的不信任感達到極點時的社會氛圍。這些事件發生時,差不多也是你在銀行工作的時期,你是否也曾經歷過銀行裡的惡性事件?對於銀行在人們心中由“可靠”變得“不可靠”的歷史變化,你怎麼看?

池井戶潤:

那些赫赫有名的事件,像伊藤萬之類,我是沒經歷過的。當時,

(與那些事件也有關係)

對我來說,印象最深刻的,是兩名銀行職員的死。

一位是在第一勸業銀行總會屋醜聞中自殺的宮崎邦次顧問。我當時想,他已經當上了銀行行長,卻還是必須要死。另一位是不知姓名的住友銀行名古屋支行長。當時,那名支行長被人發現慘死家中,死因是遭受槍擊,兇手至今在逃。雖然銀行給人身家清白的印象,這兩起事件卻告訴我們,紳士的表面下隱藏著幽深的黑暗。有一位銀行前輩曾經說過:“銀行職員就是穿著西裝的流氓。”這兩起事件簡直就是對這句話的註腳。

泡沫經濟期與緊隨其後的經濟低迷期,是銀行與銀行職員失去大眾信任、形象一落千丈的時代。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是所謂“護送船團方式”金融行政、銀行道德感的缺失,以為“只要大家一起過馬路連紅燈都可以不在乎”;還有就是危機感的缺失,以為銀行永遠不會倒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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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澤直樹》劇照

新京報:半澤並非完人,小說中所有的人都是如此。你在小說中提到,半澤偶爾也會對現在的自己心生厭惡,覺得名為銀行的這個組織中那令人生厭的部分,已經原封不動地滲透到了自己的話語和聲調中。而那個將半澤推入深淵的支行長淺野也有慈愛顧家的一面。你怎麼看待人的這種複雜性?

池井戶潤:

這個問題可以說是小說討論的重點。人經常擁有自相矛盾的情感和思考。表面上說的是NO,心裡話可能是YES——這樣的經歷大家應該都有過。為什麼說NO?為什麼不能說YES?在現實社會中,大部分人會把理由放在心裡,不會對他人明說。但在小說中,是可以知道這個理由的。

透過描寫人的心理活動,我們能清楚地知道為什麼這個人物會產生自相矛盾的言行舉止。明確這一點的有效手段,就是變換“視角”。比如淺野支行長這一人物,站在半澤的視角,他只能是“敵人”。但站在淺野支行長自身的視角,則可以把他描寫成愛護家人的好父親。描寫人的多面性,才能使小說變得有趣、豐滿、真實。

新京報:由“半澤直樹”系列前兩部改編的電視劇對小說進行了一些戲劇化處理,你對電視劇的改編怎麼看?對堺雅人飾演的半澤直樹評價如何?對《半澤直樹》創下的收視奇蹟有怎樣的看法?

池井戶潤:

說出來或許難以置信,在伊與田英德製作人給我角色名單之前,我就認為堺雅人是飾演半澤直樹的最佳人選。這樣的巧合是很少見的。從製作的初期階段開始,電視劇《半澤直樹》就和原著不太一樣了。電視劇走紅是玄學,怎樣分析都分析不出所以然。但是我覺得,將某種現象與時代緊密地聯絡在一起,或許是電視劇走紅的訣竅之一。

新京報:電視劇對半澤直樹“以牙還牙,加倍奉還”的人生信條做了反覆渲染和強調,但這是否是你所強調的半澤直樹系列的人物品質呢?你是否認為“半澤直樹”的形象有些過於理想化?

池井戶潤:

與其說《半澤直樹》是寫實的人性電視劇,不如說是某種“武打戲劇”。在日本叫作“武戲”。俠客電視劇或電影,本身就是以刀劍交鋒為賣點,《半澤直樹》可以說是上班族版的俠客電影。寫小說的過程中,為了讓讀者覺得有趣、痛快,我特意進行了許多藝術加工。因此,描寫真實的人性並不是我的寫作目的。

半澤直樹並不是模範性的理想角色。他也有壞脾氣,也對他人抱有惡意,並不是完全忠心不二。但他重視友情,性格讓人恨不起來。他是上班族世界的超級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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堺雅人飾演的半澤直樹和香川照之飾演的大和行長

當今日本社會對物質的憧憬在逐漸淡化

新京報:你身邊的朋友或者親人有沒有一直在從事銀行職業的?經歷了泡沫經濟時代,他們的命運如何?

池井戶潤:

我想,大部分的銀行職員都沒有選擇辭職,而是一直在銀行工作。現在,除去那些升職為董事的佼佼者,我的同期大概都被調往銀行的關聯公司了吧

(人事部安排的調職也算連

續工齡)

泡沫經濟崩盤之後,銀行職員的待遇似乎有所下降。但是,好像看不出給生活帶來了什麼明顯改變。與日本的其他行業相比,銀行職員雖然算高薪職業,卻也無法拿到像美國投行員工那樣的高薪。大家原本過的就不是奢華的生活。這一行裡,許多人都是認真且樸素的。

新京報:日本泡沫經濟之後,興起了“社畜”一詞,這個詞近年來在中國的語境中也很流行,對於“社畜”這個詞的出現,你有什麼想法?不知你是否聽說過“996”?近兩年在中國,“拒絕996”成為很多自詡為“社畜”的年輕人們的口號,你的小說和由小說改編的電視劇常常被大家調侃為“社畜必看之作”。

池井戶潤:

在日本,“社畜”“工作狂”等詞彙的流行,是幾十年前的事了。“996”這個詞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最近在日本,大家比較關注某知名企業員工過勞死事件,由此在社會範圍內掀起了一場“改革工作方式”的浪潮。簡單來說,就是提倡縮短勞動時間。

但是我認為“勞動時間長≠社畜”,我們應該考慮工作性質、工作意義這些無法量化

(但可以質化)

的價值,在這個基礎上,再去思考工作應有的狀態。

沒有什麼工作比創造娛樂更艱難了

隨著1990年代初泡沫破裂,日本經濟出現大倒退,進入平成大蕭條時期。日語“平成景氣”基本與此同義,有時也包括此後的經濟蕭條階段。“平成”是日本第125代天皇明仁的年號,使用時間為1989年1月8日至2019年4月30日,此後,日本年號由“平成”改為“令和”。

新京報:《半澤直樹》的新書宣傳有這樣的宣傳語:“在這世上,我們要想活下去,有兩樣東西必不可少,一個是錢,另一個就是夢想”;“這是一本關於錢和夢想的現實小說”。你覺得是否如此?你是怎樣理解錢和夢想的關係的?

池井戶潤:

有錢也不一定幸福。夢想一旦實現,就會變成現實。作為宣傳語來說,最重要的是能否令讀者產生共鳴,令大家聯想到現實生活和自己的工作觀。

在日本,很長一段時間,大家的目標

(夢想)

都是買一棟自己的房子,開一輛好車。實現這個夢想,當然需要金錢。這是將金錢和夢想聯絡起來的、最簡單的例子。但是,當今日本社會對物質的憧憬在逐漸淡化。大家追求的不再是物質,而是生活方式、個性化的表現等。隨著這些價值觀的發展,把金錢與夢想畫等號的想法本身也變得陳腐起來,已經很難再說是一種社會共識。腰封上的宣傳標語會被多少讀者拿在手中琢磨,又能引起多少讀者的共鳴?這一點我也在拭目以待。

新京報:自從《半澤直樹》劇版改編大獲成功之後,幾乎每年都有你的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劇,你怎麼看待自己作品的改編?很有意思的是,有人甚至專門以“為什麼池井戶潤的小說經常被拍成電視劇”“為什麼池井戶潤的作品很受歡迎”為題寫過論文。

池井戶潤:

寫這種論文還真是閒得慌

(笑)

。我的小說之所以能接二連三地拍成電視劇,我覺得可能主要有這麼幾個原因。

最大的原因,就是比較容易透過電視臺內部審批。曾經走紅過的題材通常比較容易透過。但是,我的作品剛開始影視化時,也很難透過審批。在《半澤直樹》以前,我的手裡哪怕堆積了十個影視化方案,可能都不會實現一個,這是家常便飯。《半澤直樹》也沒能倖免。當初誰也沒想過一部“主角是銀行職員”“沒有戀愛元素”的電視劇會走紅。但是《半澤》很幸運,遇到了有實力的製作人和導演,電視臺內部也有伯樂暗中助力,才能順利拍成。這是個看收益的社會,只要走紅一次,馬上就會有第二個機會找上門,方案透過的門檻也會大幅度降低。這就是為什麼暢銷書作家的作品更容易被拍成電視劇。

另一個原因就是題材不足。電視臺一方面在拼命尋找有趣的題材,另一方面又面臨預算銳減的困境。這種情況下,容錯率是極低的。所以,他們會傾向於選擇成功率更高的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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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亂步獎是一切的起點

新京報:據說你在創作一部小說之前,會將所有人物的年齡、外貌、在故事中的作用和地位以及符合人物設定的真人照片整理到備忘錄裡,之後的故事發展會嚴格參照最初的人物設定。為什麼不讓人物本身自由發展?很多時候我們筆下的人物會脫離我們的控制,自己走向自己的命運與結局。

池井戶潤:

各位在讀書時,應該會對書中的人物產生情感投射。如果這個人物為了迎合故事情節,扭曲自身的信念,變身成另一個人格,那麼,你還讀得下去嗎?

為迎合故事情節改動人物,是作家的大忌,是絕對不能犯的錯誤。然而,寫故事的人往往會犯這樣的錯誤,在越難寫的地方,越想透過改變一直以來的人物設定解決問題,從而使筆下的人物做出現實生活中的人絕對不會做的愚蠢舉動。對小說而言,這樣的情節才是真正的瑕疵。

人物是靠設定好的性格來吸引那些為它投入感情的讀者的,所以言行舉止一定要符合人物設定。只有這樣,讀者們才能全力支援這個人物,才能毫無保留地沉浸在小說世界裡。

新京報:聽說你年輕時一直想拿到江戶川亂步獎,1998年,以銀行職員經歷寫的第一部懸疑小說《無盡深淵》終於獲得了江戶川亂步獎,當時你是怎樣的感受?《無盡深淵》從最初構思到最終完成經歷了什麼?

池井戶潤:

江戶川亂步獎是改變我人生的獎。它將“職業作家”這一頭銜頒給了一個僅僅是喜歡推理小說,僅憑興趣在創作小說的人,並讓這個人為大眾所知。不管怎麼說,這個獎對我而言,都是一切的起點,也是原點。獲得江戶川亂步獎是我人生中最開心的事。

5月份得知前一年的應徵作品落選後,我便開始構思處女作《無盡深淵》。12月中旬開始提筆創作,好不容易趕在1月31日,也就是截止日期當天完成。記得當時,我是直接把原稿送到了講談社。那段回憶挺美好的,如果沒有那些經歷,就沒有現在的《半澤直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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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澤直樹》劇照

新京報:你的小說創作有很強烈的推理色彩,這方面受了哪些影響?你覺得你的推理小說和東野圭吾的推理小說有什麼不同?

池井戶潤:

我原本就是個推理迷。大學時還參加過推理小說同好會,那個同好會出過好幾位著名評論家

(作家大概只有我一個)

我的小說裡有一些顯而易見是推理小說,有一些卻不是。比如《半澤直樹》,它只是在結構上類似推理小說。東野圭吾也獲得過江戶川亂步獎,是值得尊敬的前輩。他的推理小說,主題往往是家庭或周圍的人際關係,給人一種本格推理的感覺。我的許多小說,背景都是公司或者團體機構,硬要說的話,可能更接近社會派推理。但是,我們兩個人的作品都是圍繞“謎題解決”這個中心軸鋪陳開來的娛樂性小說,這是兩者的共通點。

新京報:你創作的很多小說經常關注一些很細微的事物,在你的很多作品中,都有類似“螺絲釘”的意象,它們常常是決定一個人的命運乃是社會命運的重要存在。這是否和你對世界的認識相關聯?

池井戶潤:

我沒有什麼固定的世界觀,但是,小說是有其獨特的世界觀的。我會站在人物的立場上,描寫他們眼中的世界和集體。

有的作家創作小說是為了體現自己的思索和想法,但我不是。對於娛樂性小說作家來說,最重要的是怎樣把作品世界呈現在讀者眼前,怎樣使讀者毫無障礙地理解這一切。為此,作者必須消滅自我,投身於作品世界中。對我而言,小說的世界與我本人的世界觀完全沒有關聯。

沒有什麼工作比創造娛樂更艱難了

《半澤直樹》劇照

新京報:你的小說創作大都與職場經歷和社會問題相關,因此在很多人的眼中,你的形象常常是一個暢銷書作家、型別小說作家,而非嚴肅文學作家,對此你怎麼看?

池井戶潤:

被稱為暢銷書作家對娛樂性小說作家來說,是最大的榮耀。我是職業作家,創作小說的目的是取悅讀者,除此之外什麼都不重要。我當作家不是為了寫出純文學或嚴肅文學作品。那些“高尚”的作品,應該交給有志於此的作家。

但是,正如世界上存在各種各樣的作家一樣,讀者的需求也是多樣化的。一個作家不可能滿足所有需求。如果你想看以公司或團體組織為背景的小說,想體驗酣暢淋漓的閱讀感受,想邂逅一本在讀完最後一頁時,能由衷地感慨一句“啊,真有意思”的小說,請一定要讀一讀我的小說,我非常歡迎,一起享受閱讀的樂趣吧。

至於那些“今天想思考人生或人之存在”的朋友,請移步純文學書架!

新京報:你在很多場合說過,寫小說的目的是為了讓讀者看了覺得有意思,“職業作家說到底,就是娛樂工作者”。你也曾說,你的小說“不是企業小說,是幻想小說,是好萊塢式的娛樂小說。”

池井戶潤:

我創作的就是娛樂。許多讀者都在翹首期盼這種娛樂性,我的工作就是迴應他們的期待。沒有什麼工作比創作娛樂更艱難了。因為即使沒有娛樂,大家也不會覺得對生活有什麼不便之處。如果要給生活必需品排一個順序,那麼接近末尾位置的一定是娛樂。

娛樂小說不會以悲劇收尾,我希望呈現給讀者的是在結尾有情感宣洩的、豐滿的故事。

新京報:這使人想起,你小時候關於寫作的想法是:寫一部能讓所有人開心的小說。你覺得你現在達到了成為作家的最初夢想了嗎?

池井戶潤:

好戲還在後頭。我正在準備一個比迄今為止的作品更能令讀者驚訝並享受其中的小說世界。

作者|楊司奇

編輯|張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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