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葉派”詩人鄭敏逝世!她曾感言:每天被知識分子的良知拷問

中國著名詩人、詩歌評論家、學者,北京師範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鄭敏先生因病於2022年1月3日7時在北京逝世,享年102歲。

記者曾於2014年底採訪鄭老,作為“九葉詩派”的最後一葉,那年她已94歲高齡,耳聰目明,說起來話滔滔不絕。住在清華西門附近的荷清苑,她每天都忙於讀書、思考問題,甚至很少出門溜達。見到記者來訪,老人非常高興,一口氣聊了兩個多小時,中間連茶水都顧不上喝一口,還連稱自己一點都不渴。談話中間,她的雙手不時在空中比劃,最後還激動得從沙發裡站起來。

“九葉派”詩人鄭敏逝世!她曾感言:每天被知識分子的良知拷問

話題不斷跳躍,從17世紀的英國玄學、18世紀歐洲宮廷詩歌、19世紀的浪漫主義文學,直到20世紀的現代派文學和今天的後現代主義哲學,完全是一次跨世紀的文學哲學之旅。“我的腦子一醒來就想問題,內心是哲學的延續。哲學、音樂、繪畫,這三樣是豐富我生命的東西,我從這三樣裡找到生命的樂趣。”鄭敏還用憂慮的口吻說,自己就是一個知識分子,每天都被知識分子的良知拷問,不知道中國文學、教育的前途在哪裡。

談健康:從小愛游泳打下好根基

在客廳和陽臺改造的一間書房裡,周圍書架上全是哲學和詩歌的書刊,還擺著幾幅抽象油畫。角落裡有兩三個小花籃,但花朵早已枯萎,似乎主人並不太在意。鄭敏平時看書的座椅靠近陽臺,下午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正好落在她的臉上。“我喜歡陽光,喜歡大自然,一拉開窗簾,外面的新鮮空氣就進來了。”老人笑道,學術空氣也應該保持清新的狀態。

鄭敏的精神矍鑠,目光敏銳,沒有絲毫老人常見的那種疲態。清晨很早就起來,中午也不午睡,她覺得睡覺太多對身體沒好處。她的聽力極佳,話語裡還夾雜著英文單詞,只不過有點記不起當下的事兒,也多少暴露了她的真實年齡。一說起養生之道,她開心地說,都是小時候打下身體的好根基。

她祖籍福建閩侯,父親留學法國,回國後在河南一座煤礦任工程師。“礦上的工程師都是留學回來的,那時特別痛恨‘東亞病夫’的稱號,所以他們的子女就按照西方教育方式培養。”鄭敏回憶道,這些工程師請家庭教師辦私塾,反對清朝末年的教育方式,孩子們穿著西式服裝,每天都要爬山、游泳,完全沒有舊社會男女不平等的思想。“在礦上的小天地裡,那是西式教育的一次實踐。”鄭敏說,自己7歲就學會游泳,至今夏天還會去泳池。

但一般女性喜歡的逛街、購物,鄭敏並不感興趣,現在過的更像是純粹哲學家的思辯生活。她說自己每天都在思考,每天腦子從來不停,很多想法攪成一鍋“八寶粥”。“我每天都思考哲學問題,我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我的教育就是我的時代,別人怎麼過跟我沒關係。”她微笑而略帶憤激地說,自己不寫成文章沒關係,不讓自己發表也沒關係,沒人交流也可以。她自嘲也許在別人眼裡,自己看起來很古怪。不過,鄭敏喜歡跟年輕人交流,她從不上網,但聽說過微博,自言自語道“我應該開一個微博”,瞭解當下世界的輿論。

“九葉派”詩人鄭敏逝世!她曾感言:每天被知識分子的良知拷問

談詩歌:不喜歡女性閨房詩歌創作

鄭敏思考的話題都有關文學、哲學和教育,也是她畢生傾注心血的事業。提起這些話題,她口若懸河,不容旁人置喙,並表現出深深的沉醉感。鄭敏稱自己是兩條腿走路,一條是哲學,一條是詩歌。“我跟大多數女性不一樣,打小就喜歡抽象思維,因為我的親生父親研究哲學,他是學理工科出身,後來專心探究佛學。”她解釋,自己喜歡抽象思維可能跟遺傳有關係。

最初新詩和白話文對鄭敏沒有多大吸引力,她覺得那些作品寫得太幼稚。“我上初中時,唸的白話文太可笑了,跟古典文學的深刻沒法比。”她笑道,從胡適提倡白話文之後,中國新文學走了很長一條彎路。“胡適那一代人為了打倒古典文學,就提倡民謠。中國新詩的起點是歌謠,都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了,還停留在歌謠階段,這非常糟糕。西方浪漫主義都過去了,都開始現代派文學了。”鄭敏感慨,胡適那一代人看起來很激進,實際上腦子裡思想很保守,一味排斥古典文學。

在鄭敏的記憶中,西南聯大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代。在大學裡她學的是哲學,並在著名詩人馮至的引領下正式走上詩歌創作的道路。“抗戰期間的西南聯大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大學,師生之間交流很密切,很像孔子和弟子們的關係。”她回憶道,自己把詩歌寫在一個小本子上,一次德文課後鼓起勇氣拿給馮至看。馮先生看過之後對她說:“寫詩的路是很長很寂寞的。不過我覺得你這裡頭還是有詩。”鄭敏從此堅持寫詩,與馮至也形成亦師亦友的關係。

她喜歡馮至的詩,是因為他的詩很有哲理,而她自己寫的詩同樣離不開哲學。“我在詩歌方面,一直不屬於閨房詩歌,不喜歡那種女性創作。我的詩歌跟哲學是近鄰,這不是口頭語,而是真正的實踐。”鄭敏自豪地說,中國新詩在上世紀40年代才開始有點兒模樣,中國新文學也有了新格局,跟西方現代派文學掛上了鉤,但這是由西南聯大外文系突破,而不是中文系的功勞。她還感嘆,中國新文學能走到今天,真的不容易。

談文壇:中國當代文學太像一座廟

哲學在鄭敏心中的位置非常高,她認為哲學是最重要的,唸了哲學腦子裡才有思想和形象,現代人都應該念。她在1948年曾到美國大學留學7年,唸的是後現代哲學,寫的也是哲學論文。“美國人的哲學非常普及,哲學思維已經滲透到日常生活裡,文學裡也有著哲學思維,詩歌更是代表了美國哲學的最新表現。要是你不懂哲學,根本看不懂他們當下的文學和藝術作品。”她解釋,對自己來說,一直就是站在哲學的角度念文學。

在她看來,中國當代文學也應該引入哲學思維,包括中國古典哲學,像老莊哲學其實很現代。“但中國文學太像一座廟,就知道現實主義,沒有什麼流派,有太多的束縛,我對中國文學的前途不可想象。”鄭敏憂慮道,知識分子就應該有良心,自己認為什麼是對的就怎麼說,不要追逐外界的潮流。她還感嘆,現在的中國大學太保守,年輕人想學東西,卻沒有人教,像外文系就知道把外語當一門工具,而不是真的喜歡文學才去學外語。

去年鄭敏出版了文集,也是其一生文學創作、理論成就的集結,但她覺得自己的文學和理論創作很遺憾。“我是一箇舊時代過來的人,像我這種年齡的中國人,絕大多數都不喜歡西方現代文學、哲學,可能我是一個異類。我的詩有點怪,就像是一盤大雜燴,也沒有多少讀者。”她語氣中有點寂寞,表示任其自然,自己每天也就看幾本書,想得再多也沒用。她還笑言不敢問自己的學生,不知道在學生的眼裡,自己是一個怎樣的老師。

她也不認同“九葉派”是一個文學流派,“只是一小撮舊知識分子正好湊到一塊,大家有共同的文學背景,對現代派詩歌有共同的感覺,就這麼一點事兒。”鄭敏遲頓了一下說,“九葉派”沒有討論過抽象理論,私下彼此也很少聯絡。“他們都走了,就我活得長,由秋天到冬天,哪裡還有九葉呢!”她動情地說,現在只剩自己這一片葉子,已經沒有老朋友可以聯絡了。

【人物小傳】

鄭敏,1920年出生,福建閩侯人。1939年考入西南聯大外文系,後又轉入哲學系。1943年赴美布朗大學,1950年轉入伊利諾伊州立大學研究院。1956年回國,到文學研究所外國文學部,從事英國文學研究工作。1960年調入北京師範大學外語系。其創作始於1942年,代表作有《金黃的稻束》等。與王辛笛、曹辛之、唐祈、唐湜、陳敬容、杜運燮、袁可嘉、穆旦等人於1980年合出詩集《九葉集》,並翻譯《美國當代詩選》等,出版《鄭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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