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騎魚而去(附評論)|天涯·新刊

天有際,思無涯。

江西詩派曾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有正式名稱的詩文派別,而在中國當代文學地理中,江西散文也成為一種氣象獨具的“文學現象”,頗受評論家與讀者的矚目,本刊也一直予以關注。本期特別策劃“文學地理·江西散文小輯”,集中推出多位江西作者的散文新作,這些作品文質兼具,在介入現實的在場書寫中,丈量人性深度,託舉精神重量。

傅菲:騎魚而去(附評論)|天涯·新刊

《騎魚而去》的哲學況味

洪豔

江西是散文大省、強省,散文作家眾多、有自己完整的梯隊,作品氣象獨具,引起刊物、評論家、讀者廣泛關注,持續時間長達近20年。傅菲是其中重要的參與者,鄉村和自然文學作品齊頭並進,尤其是2015年以來,以驚人的爆發力、旺盛的創作力、歎為觀止的發表量,質與量並重,在散文界十分搶眼。傅菲發表在2021年5期《騎魚而去》,令我關注。

《騎魚而去》以復調的方式,寫了自然,以及人與自然的關係;寫了生活,超越了生活與人的原態;寫命運,突破了命運跌宕的邊界。傅菲在詮釋人生的同時,將人“放逐”於自然中,在詩意氛圍、魔幻現實中潛藏了他對自然、對生命的靜觀、敬畏和深沉的愛,以及對生活的妥協。傅菲的文字是流動的,如時間的河流,輕盈又沉重,平和又激盪。他以行走自然、靜聽自然聲響的姿態,以豐富的創作實踐將散文文體的包容性做了最妥帖的詮釋。他蘊藉著詩之風骨、小說之義理的《騎魚而去》,以豐厚的哲學況味顯出了寫作的深度。

生態美學的詩意性

傅菲的散文展現出的獨特美學品格,最突出的特點就是他將沉潛在血脈中的自然心性與寬闊的鄉野自然、渾厚的人文情懷融合一體,呈現豐富的生態美學意蘊。“櫟樹林裡光線幽深彎曲,正開著藿香薊、冬菊、紫菀、千里光。烏鵲繞樹紛飛。細細密密、慢如遠去腳步的水珠滑落之聲在空屋子迴盪,像告別的人回頭望我,流年翻轉。”傅菲用這樣的筆調以自然光線的舒緩流動、水珠滑落的聲音,沁入“我”的感知中。《騎魚而去》中此類無斧鑿之痕的自然書寫比比皆是,這實則是傅菲對“萬物皆著我之色”的熟稔,是他時時將靈魂裸呈於自然的坦蕩。

傅菲文字的可稱道處諸多,最令人矚目的無疑是他以語言表現力的特異性,落足於當代散文,他以文字流動著的情感與自然的變化無窮進行有機凝合對應,並以此匯合讀者目之所及、思之所想而產生的情感共振性。他的文字型現了屬於自然的唯美與浪漫、殘酷與真實,更有生態美學體系中關於物種審美生態的調節。這種調節容納了生態依生、競生、共生、整生等序列化的審美關係,從而體現出了生態美學中關於整個生態系統的大美、大善、大真。而傅菲使得這些美善真迴歸到自然中去呼應出人的形成與人性的彰顯;他還讓我們看到,即使是被淘汰者也能顯出生存困境中摸索爬行向前的崇高感。

靈動意象的隱喻性

傅菲常有將慣常事物“點石成金”的筆力。他行走、他靜觀、他沉思,目之所及、耳之所聞、身之所受皆可成為他筆下具有靈動特質的意象,而這些意象常被他點化為隱喻性極強的哲學符號。《騎魚而去》中,傅菲捕捉到了“風”,他說“風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看不見它,也摸不著它。但我的每一個毛孔,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我想了很多年,才想明白,那是一種不著邊際的流動。它從來的地方來,往去的地方去,它經過的地方被稱作人世間。它有時柔軟,有時凜冽;它會蝕骨,也會銷魂。”他說風令他入迷,那聲音像“鐮刀割草一樣的聲音”;說風像“疲憊的信使”;像“水蛇”遊過湖面,嘶嘶作響;風摩擦灰塵的聲音,摩擦牆壁的聲音。傅菲的“風”還似一股無名的力輕柔又堅定地吹開了我們的心房,聽“我”說一個人尋找自我的故事。是的,這便是“風”作為意象所附帶的“無往不至”的思想邊界,從自然、到生靈、再到人。

另一個尤為可道的意象,便是“魚”。這“魚”也從現實的湖中躍出紙上,傅菲說“這是一個空蕩蕩的湖,除了魚。”這一句看似悖謬的話,卻極富哲理,似釋家色空境界的投影,又似道家陰陽往復湧動的生機。這“魚”又像極了生活的無奈之處,“魚”一旦出水便只能任人宰割。“我”為了生活在餐館裡學廚,掌握了殺魚的方法,可是“我滿手鮮血”,身上有洗不掉的“臭魚味”。我在碧雪湖裡捕魚,改良了弓專用來射魚,而這些被我射中的“魚”浮起後肉已糜爛。傅菲似乎是在寫“我”與“魚”又似乎是借“魚”將人一生的混沌、懵懂、探尋、恣意又虛無團揉,若即若離地說著“我”的事,說著人間的事。他的“魚”像是桑迪亞哥的大馬哈魚,又像是在賡續“濠梁之辯”、“相濡以沫”的雋永的追問。所以,無論天地如何廣闊,生活如何變化莫測,紋絲不動的“湖水”裡“大魚在潛游。”“我”收了弓改成了琴,成為一個“騎魚而去的人,努力地渡自己的世”。“魚”是生命的大自在。

生命哲學的內蘊性

《騎魚而去》雖是一篇敘述當下鄉村生活的散文作品,寫了一群“不良青少年”的成長曆程,但仍然隱藏著自然文學的書寫筆法,存在著一種“前行”與“迴歸”的悖論,似於對“生活在別處”的補註。“我”為存在本身的虛無、荒謬、悖論、怯弱和光怪陸離的所有而沉思,這是一位生命覺醒者對生命情態認知的娓娓道來。傅菲曾經說過:“我對寫作有一種精神依賴,寫作的功能對我來說類似於一種排毒的功效,是我的信仰。”從傅菲的諸多作品中不難發現,他用寫作尋找自我的皈依,把自然華美地嵌入生活成為了點亮生命精神的光。

傅菲的文字自有他的哲學內蘊,這種哲學並非訴諸於思想體系的構建,而恰恰以文學性的方式,以對自然的詩性態度傳達與具現。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騎魚而去》中傅菲關於“影子”與“燭火”,“湖”與“魚”,“青瓦”上字的有無,“我”和一眾外出務工的“老鄉”的出走與迴歸,住在山廟裡的那對潔淨老人的先後過世……我們對這些細節進行品讀時,會感受到生命的虛空與荒誕。它們既是傅菲的詩性修辭,也是傅菲思考生命意義的哲性空間。

《騎魚而去》所舒展的生命哲學的深度和思考方式都是獨異的。雖然傅菲的文字以輕柔平和的方式推演,但其內在的思想所要表達的,卻是糅合了古今、中西關於生命哲學的探問與追尋。傅菲的哲學從來就不是厭棄現實隱遁山林自然的孤注一擲,而是經歷一切困厄之後體會到亙古的荒涼與決絕,更有一份溫暖留存於心,並流淌溫潤至我們的心底。

洪豔,湛江幼兒師範專科學校副教授,中山大學訪問學者,研究方向為文藝批評。有詩歌、散文、評論見於《光明日報》《作品》《創作評譚》等報刊。

騎魚而去

傅菲

世界以一種疲倦的力量

抓住了我

——康雪《想哭的兩個瞬間》

湖水拍打沙岸,如大黃蛉在叫,嘟啷嘟啷,一陣一陣。清晨,雨下了一會兒,便停歇了,樹葉仍有殘漏的瀝瀝之聲。露出泥灘的落羽杉黃了,針葉被雨擊落,波浪推來湖水,浮起針葉,水面有了一層素黃色。

櫟樹林裡光線幽深彎曲,正開著藿香薊、冬菊、紫菀、千里光。烏鵲繞樹紛飛。細細密密、慢如遠去腳步的水珠滑落之聲在空屋子迴盪,像告別的人回頭望我,流年翻轉。我很想聽到風聲,那種鐮刀割草一樣的聲音,令我入迷。有很多時候,我坐在湖邊石埠上,看著漾起來的湖水,風像水蛇游過來,掠起水波,嘶嘶嘶嘶作響。風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看不見它,也摸不著它。但我的每一個毛孔,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我想了很多年,才想明白,那是一種不著邊際的流動。它從來的地方來,往去的地方去,它經過的地方被稱作人世間。它有時柔軟,有時凜冽;它會蝕骨,也會銷魂。

但並不是每日有風來。風在另一個地方停頓,像一個疲憊的信使,抱著自己的頭在船艙瞌睡。我拿出一塊青瓦,蘸茶汁在瓦上寫毛筆字。我寫行楷字。一塊瓦正好可以寫四個字。第四個字,我還沒寫好,第一字消失了,第二個字消失了一半,第三個字的水跡淡了——青瓦吸水,字邊寫邊消失。我還沒看過完整的四個字。我不知道一塊青瓦可以吸多少水。青瓦似乎有著無限的飢渴。我每日在青瓦上寫“風和日麗”“緣木求魚”“五蘊皆空”“無所得故”“掩耳盜鈴”“刻舟求劍”“有鳳來儀”“庖丁解牛”。寫完了字,我抱瓦在手,看著筆劃依序洇失。

這是一個空蕩蕩的湖,除了魚。湖呈圓匾形,湖壩之下是一條幽深蜿蜒的峽谷。風從峽谷湧來,偶爾夾帶雨。我沿著湖邊山道走一圈,太陽正翻過東山樑,墜入湖中。我給空屋子的桌椅抹一遍灰塵。空屋子在很早以前是個舊書院,叫正山書院,後來成了一個山廟,再後來山廟成了空屋子。案几、香桌、火爐、燭臺、蒲團、荷花池還在,庭院和庭院中兩棵老桂花還在,清風明月還在,烏鵲鳴蟬還在。我抹了器物,又抹木門、方格窗。我喜歡屋子裡的灰塵,細膩、柔滑、潔淨。我不知道那些灰塵是從哪兒來的,器物每天都會蒙上灰塵。也許是來這個屋子的人不多,除了我,就是外來的揹包客。在這裡,我可以聽到微風摩擦灰塵的聲音,微風摩擦牆體的聲音。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打發走了。我沒有察覺到時間在流逝。在某一天,我抬頭望眼前的青山,發現有樹在森林中黃了一簇葉,才猛然知道,又一年秋天到了。我非但不驚慌,反而更安然。

即使是夜晚,我也喜愛在空屋子裡獨坐。燭火會雕刻出人影、物影。有些影子癱倒在地上,有些影子佇立在牆上。影子偶爾疊著影子,如落葉疊著落葉。影子有一種被萬物遺忘的氣息。影子如一副完整的魚骨。我沒辦法對著燭火,又可見自己的影子。我看著燭火,燭火一撲一撲地跳動,跳出一小團紅綢般的焰光。看久了,燭火會虛化,如赤霧縈縈。燭一寸一寸短,夜一寸一寸長。燭盡,影子剝落。

如果是夏天,海綠尺蛾從湖邊飛來,穿著樸素的淡綠色舞衣,圍著燭火一圈一圈地跳舞。燭火給它造了一個星空,它飛昇而去。它的肉身輕盈,如風中的銀杏葉。

當然,我並不是一個無處可去的人。有時,我也騎摩托車去峽谷口的村子,買日常生活用品,或者去雜貨店找人打牌。我騎車從湖邊山道而下,沿斜緩的長坡在樹林穿來穿去。樹林漸次展開,一個個垛狀的樹冠聳立,色調肥綠,層層疊疊。山巒也依次明亮地敞開,斜光灑落。樹葉和湖水都是極其安靜的東西,置身其中,會感到沉寂遼闊,五內澄明。如果不趕時間,即便是在晚上,我通常走路去村子。走路是消磨時間的最好方式之一,一步一步去丈量時間的長度。

現在,我就走路去村子。我穿著高幫皮鞋,鞋底掌著圓角鞋釘,咯噔咯噔走在林中雪地。雪並不厚,但足夠蓋上鞋頭。天陰陰的,大地明亮,雪光瑩白。腳步聲和樹枝的落雪聲,使得山野更加清冷。

每次去村子,我都要去棉鞋廠坐坐。棉鞋廠職工只有兩類人:婦女和身體殘障人士。鞋子是布棉鞋和布鞋。廠長叫銀根,是我的發小。我們曾一起在浙江做工。

1995年,我十九歲。我在電話線路局謀了一個片區線路檢修的差事,月工資三百二十元,無節假日。片區是鄭坊至桐西坑四十公里沿線。這是一個大山區。我駐紮在與德興市交界的桐西坑。我的工作是,接到電話線斷了的通知,立即騎摩托車去檢查線路,接好電話線,恢復通話。山區的線路很容易斷,因為大風經常吹斷電話杆和電話線,倒塌的樹木壓斷電話線也是常事。我早出晚歸。我是一個爬山、爬電話杆特別快的人,又很耐飢餓。在片區做了兩年,我辭職了,不是因為工資低,也不是因為事累人,而是太寂寞了,做事是一個人,晚上還是一個人。桐西坑只有二十來戶人家,沒有一個年輕人在村裡生活。我下班回去,燒飯吃飯,和房東老人說說話,便潦潦草草上床睡覺。可怎麼睡得著呢?我的身體裡似乎有許多老鼠在打洞,在撕咬我。

遠在浙江餘杭一家襪子廠做工的銀根,給我打電話,說做襪子工資很高,一個月有六百多塊錢收入,還管中午一餐飯。我們那一帶(饒北河上游的鄭坊鎮、華壇山鎮、望仙鄉)年輕人,在餘杭謀生活的人特別多,有些人在小廠做工,有些人在混社會。我沒和父母商量,便辭職去了諸暨。在襪子廠,我沒做到半個月,又辭職了。我忍受不了那種顏料的氣味。臭臭酸酸的氣味讓我忍不住嘔吐。我們租住在郊區,天天晚上打牌,誰贏錢誰請吃夜宵。我住了一個多月,去紹興找活做。銀根送我坐上去紹興的班車,塞給我一百塊錢,說,你沒找到活就回諸暨。

在紹興找活找了好幾天,也沒個著落。我捨不得住旅社,就睡公園。我在紹興認識了一個同樣找活做的老鄉,他對我說:睡公園會被抓,當流浪漢遣送到救助站,我帶你去找地方睡,睡得踏實安穩,別人也發現不了。紹興是江南水鄉,河汊縱橫交錯,河水卻不深。河汊有很多短公路橋,橋下有涵道,既可承重又可在漲水季節排水。老鄉領著我去郊區,指著公路橋說,在涵管裡鋪上草,睡覺可舒服了,雷公打下來也劈不了。我在涵管睡了三個晚上。第四天,我睡到半夜,被一股大水衝出了涵道,重重地摔落在河裡。水浪衝著我,翻騰著我,圈繩一樣綁著我。我逃命般掙扎著游上岸。我驚恐地站在岸邊,喊老鄉,但沒喊到他。我沿著河岸往下游找,找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找到他。天烏黑黑,很難看清河面,我只得沿岸喊他。我在橋上站了一夜,驚魂不定,像一條落水狗。半夜,上游下暴雨,傾瀉而下。河水上漲,滔天卷湧直下。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回到餘杭,失魂落魄。我去了一個叫“湘菜魚”的餐館,學做廚師。餐館以酸菜魚為主打菜。我殺了一個多月的魚。我從魚箱裡撈出皖魚、鱅魚或烏魚,去鱗鰭、破腹、割腮、剁頭,放到清水池漂十幾分鍾,再撈上來瀝水。我一天要殺一百來條魚。我滿手鮮血,衣褲沾滿魚鱗。我走在街上,別人都躲著我。我的身上有一種臭魚味,怎麼洗也洗不了。我回到宿舍,第一件事便是洗澡,用肥皂洗,像洗破麻袋一樣。可只要衣服穿上身,臭魚味又散發出來。老鄉們便取笑我,說我是出海打魚的人。可能是殺魚時間太長,我的手白白脹脹,脹得生痛。

“賺錢這麼難,我們還不如去搶劫。”有一次,我和銀根、豬腿在打牌,豬腿這樣說。豬腿矮矮壯壯,樣子像個陀螺。他是我鄰村人,他來餘杭做燒烤有兩年多。他拉一個推車,半夜出現在電影院側邊的十字街頭,賣麻辣燙、燒烤和啤酒。他經常被城管員驅趕,好幾輛推車被沒收了,其中有一輛推車被當場砸爛,麻辣湯潑了一地。“要搶就要找老闆下手。”銀根說。我當他們說的是玩笑話。

五月,餘杭溽熱,暑氣烘烘。我們三人在夜市吃晚飯,裸著上身喝啤酒,吞雲吐霧,天南海北聊女人。鄰桌有一個望仙人,聲如撞鐘,烏鴉一樣吵個不停。望仙人敗了我們興致。豬腿走過去,一把掐住望仙人脖子,摁在牆上,怒目呵斥:你是什麼種,你信不信,我一拳下去打爛你牙齒?

“你為什麼想打我,我又沒犯人。”望仙人說。

“你請客,我就不打你。”豬腿說。

“你那一桌飯,我結賬,可以了吧。”望仙人說。

豬腿一把摟住望仙人的肩膀,說:“兄弟,既然你結賬,那你和我坐一桌。”

一桌人匆匆灌了一箱啤酒,豬腿站了起來,說,我們去幹事吧。我也站了起來,看著豬腿,不知道他要去幹什麼事。

“酒還沒喝足意,去幹什麼事?”望仙人問。望仙人是個高個子,穿一件黃蒲瓜色的皺汗衫,手上握著一瓶啤酒,熟練地用牙齒開啤酒。

“我們去搶劫,你要不要去?”豬腿以輕視的口吻對望仙人說。

“有什麼不敢去的。搶劫肯定很好玩。”望仙人邊走邊喝啤酒。

“你們當真去搶劫呀?”銀根說。

“搶劫還有假的?錢又戽不進口袋。”豬腿說。

“我跟你們一起去,壯壯膽色。”銀根說。

“郊區有一個大磚廠,老闆喜歡打麻將。老闆和他老婆在磚廠守夜,不會有外人。”望仙人說,“每月十日是磚廠發工資的日子。今天是十日,老闆手上肯定有很多錢。”

“我知道磚廠老闆有錢,我租住的房子離磚廠四里多路,我們走路去。”豬腿說。

“那先去你出租屋拿兩把菜刀,沒有刀,不像搶劫的。哦,還要買幾個頭罩。”望仙人說。

我們邊說邊走,到了郊區村子,去了豬腿住的屋子。說是屋子,其實是一個地下室車庫,賣烤串的推車、小桌椅、塑膠凳,擠滿了地下室過道。臥房在過道最裡面,是一個小單間,沒有窗戶,也沒有門,一張鋪著草蓆的床下放著兩個塑膠桶、兩壺色拉油和一雙裂口皮鞋。床上只有一條薄毛毯,和一件換下來還沒洗的藍汗衫。門口擺放著兩個炭簍和一個電飯煲、一個炒鍋。豬腿從床頭櫃抽屜裡拿出兩把切烤串肉的小刀,摸了摸刀口,對著刀口說:“發不發財,全靠你了。”

看到刀,我哆嗦得厲害,汗液奔瀉,腿發軟。我說:“我不去,我雙腿抽筋一樣發脹痠痛,我沒膽量去。”

“你膽子怎麼這麼小?即使警察抓到了,最多拘留半個月。”望仙人說。

“大東不去,我也不去。”銀根說。

“你不去,那我就兩個人去,哪像搶劫?沒架勢。這個劫就沒法搶了。千載難逢好機會,我們發一筆橫財,逃到蕭山去,再發一筆橫財,逃到義烏,玩兩個月,又發一筆橫財,我們可以回家討個老婆了。”豬腿把菸頭狠狠地踩在鞋底,說:“要不,我們再喝一瓶白酒,這裡可以烤串。”

“男人就要有男人的膽色。”望仙人往銀根嘴巴里塞煙。

“去就去,萬事聽人勸。”銀根說。

“大東,你在屋子裡,等我們回來。我們晚一些去吃夜宵。”豬腿說。

豬腿背了一個帆布包,頭罩卷著小刀塞進包裡。望仙人打個小手電走在前面,往田畈小路向西邊走去。

我一個人在房間坐了一會兒,提心吊膽,連抽了三根菸,身子還是哆嗦。我出了村子,去街上找老鄉玩。我回到夜市,看見老鄉阿債在賣兒童氣球。阿債背一個斜拉的人造革包,手上拽著十幾個氣球,紅紅綠綠黃黃紫紫藍藍。阿債個子小,站在雕像水池邊沿,喊:“氣球,氣球,五塊錢八個,便宜賣啦。”他的嗓子像破鑼。我一把拉住阿債,往巷子走,在一棵大香樟樹下,低聲對阿債說:“豬腿他們去幹大事了。”

“什麼大事?”

“別管什麼大事。我們去豬腿屋子等他們。”

阿債看看我,說,豬腿幹大事,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你千萬別去湊熱鬧,別把自己搭進去。阿債用手摸摸我額頭,又說,還好,你的頭還沒發熱。

“我們想賺幾個錢,怎麼這麼難?”我說。

“天天賺,節省點,錢慢慢積。我吃榨菜吃了一個多月了。不這樣節省,哪有錢帶回家?到了過年,拍拍手,還是空空的。”阿債說。

我們說了幾分鐘的話,阿債又去賣氣球了。他穿著印有“××空調”的廣告衫,拽著氣球,喊:“氣球,氣球,五塊錢八個,便宜賣啦。”

去了冷飲店,我喝了一瓶冰啤,坐了一會兒,又去夜市轉了一圈,往郊區走去。在日新超市門口,我站了好久。我不知道是繼續走,去豬腿屋子裡,還是直接回銀根宿舍。

我回到銀根宿舍,暴雨瓢潑。雨點如鍋裡的炒豆在蹦跳。閃電在天空穿梭。我非常害怕,不停地吸菸。我坐在床上,抱著膝蓋,望著發黃的白牆發呆。暴雨下了一個多小時,一包煙抽得沒剩下幾根。

等到十一點,我也沒等到銀根。我心裡發毛,不知道他們出了什麼事。我害怕。我怕豬腿發傻,鬧出人命。我騎了一輛腳踏車,去夜市。他們習慣在一家叫“上饒飯店”的小炒店吃夜宵,如果他們沒出事,很可能在那裡喝啤酒。在夜市轉了一圈,也沒看到他們。我叫上老鄉光興,去豬腿宿舍。入了村,便聽到有人議論,說,警察剛抓走了三個年輕人。我一下子全身冰涼,掉進冰窟窿一般。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轄區派出所,派出所的人說,是拘留了三個搶劫的人,筆錄還沒做完,要過幾天才能探視。

第四天,在餘杭看守所,我才探視到他們。銀根說,可能是重罪,不然不會關押在看守所。望仙人很樂觀地說,才搶了三百六十塊錢,錢又沒花,不可能重罪,最多拘留半個月。豬腿一直埋怨,很沮喪地說,天氣太差,運氣不好,看樣子,這輩子是發不了財的命。我看到他們三個人都剃了光頭,心想,他們免不了遭受牢獄之苦。

在看守所,我才得知他們搶劫的過程。

那天晚上,他們走了半個多小時,翻牆進了磚廠大門,由豬腿敲老闆的房門。

老闆和老闆娘在看電視,電視音量調得很高。老闆問:“誰啊?”

“我。我們來打麻將。”豬腿用餘杭話回答。

“有點晚。”

“還可以打兩個小時。我還帶了啤酒、兔子頭、燒鴨來。我們打了麻將,吃個夜宵。”

老闆穿一條大褲衩,開了門。他們三個人擠了進去。豬腿一把抓住老闆的衣領,語氣很生硬地說:“我們是來搶劫的,有多少錢,全拿出來。”

望仙人走到電視機前,把刀架在老闆娘脖子上,把電視機音量調到最大。

三個蒙面的男人把老闆嚇壞了。老闆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黑色軟皮的錢包,翻出一把散票給豬腿,說:“包裡還有身份證,還有一張我爸的照片,包不能給你。”

“放老實點,把錢全部拿出來。”豬腿把老闆的包扔在地上,舉握著拳頭,威脅老闆,說:“有錢不拿出來,我們把你骨頭拆了。”

老闆翻口袋、翻抽屜、翻衣櫃,翻給他們看,沒現金,銀行卡倒有幾張。銀根開始翻箱倒櫃搜東西,沒搜到值錢的東西。這是老闆的臨時生活用房,確實沒放什麼值錢的東西。老闆跪在地上,一動不動,低著頭。望仙人用刀割老闆娘的手指頭,老闆娘嚇得嚎啕大哭,說,昨天就發工資了,多了的錢存了銀行,哪有現金。

望仙人又割一下老闆娘手指,手指滴血。老闆娘說,你要銀行卡就拿去,真沒現金了,我都這個樣子了,我哪敢騙人。老闆娘嗚嗚嗚哭了起來。

豬腿找了一根繩子,把老闆和老闆娘綁在一張靠背椅上,背對背。豬腿扇了老闆一巴掌,說:“你敢報警,我就殺了你。”

豬腿找了一雙襪子,塞進老闆夫婦嘴巴,順手把老闆手錶脫下來,戴在自己手腕上。

他們沿著小路逃跑,雨太大,路又滑,跑不快,銀根在過一個水溝時,還崴了腳滑了一跤。到了豬腿的出租屋,他們洗了澡,衣褲掛在走廊,對著電風扇吹。豬腿問望仙人:“你怎麼對磚廠那麼熟?”

望仙人說,和老闆打過兩次麻將。

“事前,你怎麼不說?壞事了,老闆聽得出你口音。我們趕緊逃吧。”銀根說。

“分了錢再走,不然,坐車都沒錢。我們分頭逃。”望仙人說。

“我有這麼多貨物,怎麼逃?”豬腿說。

“不管貨物了,我們分頭逃,也不要逃回老家,先去蕭山。我們去義烏匯合,那裡老鄉多。”望仙人說。

“貨物值一千多塊錢,我捨不得扔。”豬腿說。

“我不要錢,我先走了。”銀根說。

銀根瘸著腳,走出出租屋的巷子,被兩個警察堵住了。銀根一看,街上停了二十多輛警車,幾十個特警圍了街道。銀根被警察脫了鞋子,鞋帶反綁了他雙手,讓他蹲在地上。隨後,望仙人和豬腿被同樣的方式,押上了警車。

六個月後,因持刀入室搶劫罪,望仙人獲刑六年零七個月,豬腿獲刑五年零三個月,銀根獲刑三年零八個月,押解到蕭山,在入監隊受教育一個月,被收監入獄,在蕭山勞改。半年後,三人被押解到南昌新建某監獄,分在不同分隊勞改,在農場種田。

冬天雪勝梨花,春天梨花勝雪。我生活的筲箕塢因此取名梨雪堂。在饒北河上游山區,很多山村取名為“××堂”,如白馬堂、梨花堂、燕子堂、鯉魚堂、半月堂。堂在鄉民心中,有美好、和睦、富足、雅緻的寓意。筲箕塢四周環高山,峽谷有野湖。湖水夏涼冬暖,即使雪飄如鵝毛,雪入湖即融,綠樹掩映水中如碧,湖被喚作碧雪湖。山中林木高大茂密,以杉、松、栲、櫧、油桐、丹楓為主。在上個世紀,梨雪堂改名為“筲箕塢林場”。林場只有十幾戶人家。我爸前半輩子砍樹毀林,後半輩子種樹護林。

林場的孩子很少讀書,十幾歲便上山伐木或砍毛竹。我算是個例外,讀到初中畢業。

碧雪湖有很多魚。我在十幾歲的時候,便自己會扎竹筏,去湖中央釣魚。夏天,大魚浮游水面,坐在竹筏上,可以看見魚群漂著水面追逐戲水。我釣過最大的魚,是八十三斤的螺螄青。大魚一般是螺螄青、皖魚、鯰魚、鯉魚、鱅魚、花鰱。我在木桶裡泡十幾斤幹玉米,泡七天,玉米發脹發酸了,我撈半缽頭玉米,拋在固定的深水處(綁著空塑膠瓶的石塊沉入水中,塑膠瓶成了水面標識物),連續拋撒五天。到了第六天,我以泡了的玉米作誘餌,每天中午,可以釣七八條魚,三五斤一條。螺螄青是雜食魚,也是較兇猛的魚,吃蛙,吃遊禽,吃蛇,吃螺螄,吃魚。我用尼龍繩作魚線,一頭綁在竹筏上,一頭穿秤鉤,秤鉤勾一副雞腸,扔在深水潭。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幾天,竹筏緩緩移動了,秤鉤裡一定掛著大魚。大魚在水下折騰大半天,力氣耗盡了,我拖竹筏靠岸,拉起尼龍繩,大螺螄青挺著脹脹的魚肚。一條大魚分給家家戶戶吃。

有一天,我突發奇想,如果有一把弓,可以用箭射魚。我砍了一根老毛竹,破了篾片,在火堆上烘。烘了的竹片不會被蟲蛀,更有韌性和彈性。我制了一把大彎弓。我鑽了孔,找來鋼絲做弦。我削了很多箭(苦竹),放在書包裡。我迷上了射魚。撐一葉竹筏去湖中央,看到大魚就射。射中的魚,往水裡鑽,再也不上來。過了三天,湖裡有魚浮上來,翻出白肚皮。紅嘴鷗在湖上空盤旋。我撈了五條魚上來,肉已經糜爛了。

山廟住著一對老人。我們稱老翁為爛師傅,稱老嫗為大婆。他們是上饒市人,住進廟裡,已六十多歲了。爛師傅個頭高挑,清瘦,說街腔,氈帽不離頭。大婆小腳,常年穿黑色棉鞋襪,戴一頂黑燈芯絨圓帽,腰上扎一條靛青圍裙。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什麼會來到梨雪堂。我也不知道老翁為什麼被稱爛師傅。

爛師傅種了很多菜,尤愛種苦瓜。在屋前屋後,他種一畦一畦的苦瓜。他愛喝苦瓜花茶。他捧著一杯苦瓜花茶,看著來客眯眯笑。他愛寫毛筆字。他在樟木板上,刻了“苦瓜堂”,填了綠漆,掛在山廟門額。

這是一對非常潔淨的老人。我坐在門口石獅子上,把石獅子當馬騎。我是個愛玩惡作劇的少年。春天,湖邊有綠頭鴨的幼雛在戲水,我用抄網撈雛鴨,剪了翅羽,在鴨腳釦一個小掛鎖,扔進水裡。綠頭鴨是冬候鳥,數百上千來到碧雪湖越冬。早上開窗,便可見綠頭鴨在湖面鬧哄哄。我在十幾斤重大鯉魚的尾鰭上部穿孔,綁一根長尼龍繩,拴在水邊樹根,任鯉魚在水裡使勁遊。爛師傅在太陽底下用茶汁寫毛筆字,我把雞血倒進茶汁。爛師傅暈血,看見血就嚇得啊啊啊大叫,撒腿就跑。

他的毛筆字寫在青瓦上。那塊青瓦,是大婆搓麻線用的。我問:“你為什麼不在紙上寫字呢?林場有很多舊報紙,我去抱一摞來。”

爛師傅眯眯笑,繼續寫。他說,太陽一曬,字跡全無。

在銀根去南昌新建勞改的第二年正月,爛師傅和大婆在正月一頭一尾過世了。大婆先過世。大婆睡在床上,沒什麼知覺了,爛師傅撓大婆癢癢,說,撓了癢癢就會醒過來了。可大婆一直沉睡。大婆的三七還沒過,爛師傅也走了。他坐在廳堂烘火,頭撲在火熜籠板上瞌睡,再也沒站起來。我爸說,他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臨終了,也沒受病痛之苦,溘然而去。他們是渡世的人,渡了一切苦厄。

我尚且不知道苦厄怎麼渡,我還在杭州、義烏一帶打流。

苦瓜堂成了空屋子。

說來也是,在我年輕時,我從沒想過自己以後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做什麼事,娶誰為妻,以什麼事為業,自己會得什麼樣的磨人病痛。有一次,在義烏廿三里,我去找老鄉,路過一條深巷子,遠遠就被一股辣椒味嗆住了。我不停地打噴嚏。辣椒味既辣又香,還夾雜著大蒜味。我看見在臨街門店口站著一個炒菜的姑娘。姑娘扎一條花布大紅圍裙,身材勻稱,兩條長辮子垂下後背。在門店前,我站了一會兒,往門店裡面瞧,也瞧姑娘的臉。姑娘的額頭滲出細汗,臉色紅潤。她嫻熟地炒水螺螄,鐵鍋噹啷噹啷地響。

“這個炒螺螄肯定很好吃。”我搭話。她斜眼瞧了我一眼,笑了一下,繼續炒。

“你是江西人還是湖南人?”我又搭話。她又斜眼瞧了我一眼,笑了一下,往鍋里加黃酒。

“菜燒得好的人,心地善良。”我繼續搭話。

“我是蛇蠍女人。”她說。

“蛇蠍泡酒,解身上一切毒。我身上有毒。”我說。

“往身上切一刀,放血出來,毒就沒有了。”她說。

“你替我切一刀,隨便切哪塊肉。橫切豎切都由你。”我捲起衣袖,把手伸給她。

“做人不應該任人宰割,應該由自己宰割。”她說。

“我宰割不了自己,也不想被人宰割,但你可以宰割我。”我說。

就這樣,我認識了這個姑娘。我三天兩頭往她店裡跑。姑娘是個店員,賣低價化妝品和家庭日化用品。我在店裡紮了一個多月,姑娘說,你以後可以不要來了,和渾渾噩噩的人說說話,消磨時光可以,但我不會和渾渾噩噩的人談情說愛。

銀根減刑了九個月,提前出獄。他來義烏的路費,還是我匯款給他的。他瘦得像一隻猴子,黝黑。他變得不怎麼說話。我在廿三里“菜根香”餐館做廚師。我不再四處打流了。我配菜、燒菜都十分用心。在休息日,我還去別的特色餐館吃一餐,點幾個特色菜,喝上一瓶啤酒,慢慢品菜。我帶我女朋友一起去。銀根借住在我這裡,住了一個多月,去了溫州。我也不知道他忙什麼事。我在電話裡問他,他支支吾吾,不說實情。問了他幾次,我不再問了。他不回鄭坊,即使過年也不回。他媽因高血壓已過世兩年,他爸和隔壁村的一個寡婦生活在一起。村裡和他有聯絡的人,除了我,就是他妹妹。他媽媽抱養過一個女兒,女兒到了十一歲,又回了生母身邊。銀根很疼愛這個比自己小四歲的妹妹,他妹妹讀高中時,都是他寄錢供養的。銀根沒讀什麼書,寫不來信,他掛長途電話給妹妹,說:“你安心讀書,讀了書就不用來浙江做工了。”這些錢都是他牙縫省出來的。

我結了婚,生了孩子,銀根很少來義烏找我了。他在溫州的一家鞋廠做製鞋工,收入比以前高了很多。和我電話時,他的語氣很高昂。我在廿三里租了兩間店面,開了家以鄱陽湖淡水魚為主要食材的小餐館。我老婆問我取啥店名,我說我初中畢業就混社會了,店名還是你取吧。我老婆抱著胖嘟嘟的女兒,說,就叫“幸福裡”吧。

以前我混社會時結交的那些朋友,我很少來往了。我不主動和他們聯絡,他們來了我這裡,我請一餐客。

在我女兒上小班的那一年,一天,我餐館裡來了一個客人,個頭不高,兩個門牙有些外露,站在吧檯前,對我嘿嘿笑了起來。我驚喜地招呼:“豬腿,來之前也不給我打個電話。”

他說,開餐館的人守著餐館,哪用掛個電話。

我知道他出獄半年多了,在溫州一家紐扣廠做事。我說,吃了飯,我去酒店開個房間,多玩幾天。

他說,下午去杭州,想找事做做,你給我謀劃謀劃,等事情有著落了,再來玩。

他的右手有些僵硬,很難靈活活動。我拿起他右手,說,你這隻手怎麼啦?

“三年前我用刀剁了自己右手,醫院又把手接上。手恢復得還好,就是提不了重。”豬腿說。

“幹嗎把自己手剁了去呢?沒有右手怎麼謀生活。”我不寒而慄。

“我實在受不了長期的重體力活,只有把手剁了。現在,大家都不叫我豬腿了,叫僵爪。我挺喜歡僵爪這個名字。”

“你謀正當事做,還來得及。一輩子很長,很多事需要慢慢去熬,去熬了,就會有好結果。”

“我也是這樣想的。我以前是心大,想走捷徑。其實哪有捷徑走。”

吃了飯,我送豬腿去了火車站,塞給他兩千塊錢。豬腿客氣地推讓。我說,我剛來餘杭那幾個月,你對我照顧很多,你和銀根都是對我有恩情的人。

回到“幸福裡”,我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我心裡很難過。如果當年我不是“臨陣退縮”,我會是什麼樣子?我沒辦法想象。我們都是一群沒讀幾年書的人,不懂法律,沒有技術,生活在社會旮旯角落裡,像擱淺在河岸的魚。

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我的楓林村有十幾個人因搶劫、盜竊、敲詐勒索等罪而被判刑入獄,還有五個未成年人因結成團伙成了車匪路霸,被送去勞教。他們都沒讀幾年書,小學沒畢業便進入社會。他們的父母也大多目不識丁。村裡有一個叫餘奇六的男孩子,十二歲便去了廣州,做職業慣偷,十三年沒有回過家。世界上沒有他打不開的保險櫃。二十七歲時,他被警察抓了,被判無期徒刑。警察搜查他房間,他的席夢思裡鋪滿了現金,手錶和金項鍊裝滿了兩個抽屜。他在廣州服了十五年刑才回家。在家裡住了半年多,他又去廣州曾勞改的工廠,扎塑膠花。他再也不出來。他沒有朋友。他對社會已非常陌生。

村裡還有一個叫老鴉的人,個子矮小,瘦瘦,十五歲去上海做慣偷,十七歲被送去勞教一年,出來後,又繼續從事慣偷,被判刑八個月,出獄後,去了溫州,和幾個老鄉結夥搶劫,傷人致殘,被判獲刑十七年。他四十三歲出獄。他的身體完全敗了。他天天坐在村街邊,和七十多歲的老人打撲克牌。他八十多歲的老孃下地幹活,刨食給他吃。

老鴉的姐夫也是個職業慣偷,在杭州專偷腳踏車。他給自己下任務,一天不偷三十輛腳踏車不收工。他手上拿一根細鐵絲,在車鎖上轉兩下,騎上車就走。

2000年後,村裡再無外出以偷盜、搶劫等混社會的年輕人了。

我在廿三里一直開餐館。我女兒去讀大學了,我才盤出餐館,回到梨雪堂。梨雪堂的十幾戶人家在十幾年前搬遷至峽谷外的楓林村。梨雪堂不通公路,只有一條機耕道進出。我把十七棟土房子和山塢裡的二十來畝荒田、十幾畝菜地,全部流轉過來,花了一年多時間,修葺土房子,修整田間石板路。我在這裡開民宿。我老婆問我民宿取什麼名字,我說還是叫“幸福裡”吧,這個名字永遠不會過時。

民宿由我老婆打理。我請了三個本村人種田種菜。我的稻子和蔬菜不施用化肥和農藥。我和他們一起下地。我還種了菊花、芍藥、薔薇。在路邊、房前屋後,我都種上它們。我把“苦瓜堂”改為“梨雪堂展覽館”,分“碧雪湖”“村史”“森林”“動物”四個部分,以吹塑版畫形式展覽。在廳堂,請東陽木雕師傅雕了一尊木雕:一個扎雙辮子的姑娘,身姿挺拔,腰上扎著紅布圍裙,微笑著目視遠方。客人問我,這是什麼菩薩?

我說,是生活佛。客人笑了,說,哪有這樣的佛。

我也笑了。是生活佛點化了我,讓我又去學廚藝,開了餐館,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銀根比我早三年回到村裡。回村之前的一年,他還沒結婚。他一直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開了棉鞋廠之後,病態全無。棉鞋廠的生意不好不壞,但足夠他支付廠裡六十餘號職工開銷。銀根很滿足,他天天一副樂呵呵的模樣。

豬腿還在浙江,在餘杭和蕭山各開了一家汽車美容店,經營得很出色。他到了二十九歲才娶妻生子。他說,過兩年孩子考上大學了,也要回鄭坊,好好謀劃一件事做做。他每年正月,去曾被他用刀威脅的磚廠老闆家拜年。他們成了莫逆之交。豬腿每每去表達謝意,都要對老闆說,老大哥啊,幸好你當年報警,讓警察把我抓了,不然的話,我會越滑越深,可能成了殺人犯,危害社會,枉為一世人。

那個望仙人,後來我一直沒見過。據豬腿說,望仙人入獄服刑不到一年,便沒了音訊。豬腿對這事,諱莫如深。我至今都不知道那個望仙人叫什麼名字。豬腿和銀根也不知道。我們只叫他“大嗓門”。人可以做錯很多事,但有些錯事一次也不能做,如果做了,連悔恨的機會都沒有。人需要給自己劃三道線:紅線、底線、高壓線。在年輕時,我們哪懂這麼多呢?我們都埋怨生活辜負了自己,而從不埋怨自己辜負了生活。

梨雪堂有森林、野湖風光,四季色彩分明,揹包客很喜歡在“幸福裡”住幾天,爬山釣魚,和我們一起種菜。我少年玩惡作劇時,扣了小掛鎖的綠頭鴨高飛不了,無法遷徙,在湖裡繁衍生息。湖裡有了上百隻綠頭鴨的留鳥家族。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我喜歡上寫毛筆字,坐在太陽底下寫,寫在青瓦上。青瓦住著字的魂,許許多多的魂。魂透過茶汁顯現出來。湖水泡的茶汁,讓魂安靜。

湖水大多時候紋絲不動,似乎湖水從不流動。其實不是,湖水天天在壩底吐浪奔瀉而下。大魚在潛游。我在弓的弦上加了一個胡琴,改成了一個弓琴。我拉不來琴。我把弓琴掛在少女像身後的木牆上。看著少女像,看著弓琴,我覺得自己是一個騎魚而去的人,努力地渡自己的世。

傅菲,作家,現居江西上饒。主要著作有《深山已晚》《故物永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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