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如同河流穿過另一條河流

“有情”如同河流穿過另一條河流

《要是沈從文看到黃永玉的文章》是魯迅文學獎、文津圖書獎得主張新穎全新作品。書中十篇文章緊扣“無愁河”這一主線,展開歷史長河般的畫卷,講述幾代寫作者的有情人生。有張新穎與黃永玉的對談、有黃永玉的插畫、有圍繞《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的隨感、有對昔日同窗友人的追憶。在不同層面、不同維度,烘托出“無愁河”這一強大傳統的影響力。

本文為作家王永勝為該書撰寫的書評。

/ 我們身上的河流/

——讀張新穎《要是沈從文看到黃永玉的文章》有感

王永勝

每一條河流,從源頭而來,穿群山,過險灘,或洶湧奔騰,或緩而壯闊;每一條山路,龍蛇之軀,蜿蜒盤旋,或有晨霧瀰漫其上,或有鳥獸喧鬧身旁,它們都不會是簡單的直線,遵循“兩點之間直線距離最短”這條最簡單、也最粗暴的真理。為了能更好地到達目標,在現實層面,宛如世間數不盡的河流、道路,我們往往不得不繞一段遠路。

1986年,布羅茨基出版了卓越的散文集《小於一》,這是詩人坦誠的自傳,也是對歷史、故鄉、時代的沉思與詠歎。在書中,他一一回望了曼德爾施塔姆、茨維塔耶娃、阿赫瑪託娃等前輩詩人的精神世界,很明顯,他們也都一一化為明星,最後融入自己的長河。

他也召喚了故鄉的河流。河流,永遠不可能是直的,它是“直線”的反義詞:

還有一個城市。地球表面最美麗的城市。有一條巨大的灰河,懸掛在其遙遠的底部之上,如同巨大的灰天懸掛在那條灰河之上。那條灰河沿岸聳立著宏偉的宮殿,其正面的裝飾是如此美麗。

在這裡,“灰色”沒有貶義,那是河流的本來顏色。身為詩人,布羅茨基不可能不深愛著故鄉這條灰色的河流。

1995年,也就是布羅茨基逝世前一年,他把自己身上的河流向前追溯了兩千年,接在了古羅馬“黃金時代”的代表人物賀拉斯身上,兩人以書信的方式交流對話。這種方式可以看成俄羅斯文學的傳統,里爾克逝世之後,茨維塔耶娃也寫了長詩《新年賀信》給他,無異於通神之旅。布羅茨基在《致賀拉斯書》中寫到:

因為從技術層面講,我寫下的所有東西都是寫給你的:是寫給你,也是寫給你們其他人的。因為當一個人寫詩時,他最直接的讀者並非他的同輩,更不是其後代,而是其先驅。是那些給了他語言的人,是那些給了他形式的人。

布羅茨基認為,賀拉斯的詩是寫給荷馬看的,也就是說,同樣的,在賀拉斯身上也流淌著更為古老的河流:

而你鍾愛的那些希臘人卻留在這裡,留在你的腦袋裡,或者我要說,留在你心裡,因為你無疑能背誦他們。他們是你最好的讀者,因為你能在任何時刻召喚他們。你最想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他們也在對你做出迴應。他們在說:是啊,這讓我們印象深刻。

“有情”如同河流穿過另一條河流

上述這段遠路,看上去可能有點繞,但在我看來,這恰恰“拼出”了張新穎先生新著《要是沈從文看到黃永玉的文章》上游的精神版圖(張新穎把布羅茨基“最直接的讀者”這段話寫在了扉頁)——如果把這本書也比作一條河流的話。我所說的“拼出”,是指我的閱讀心得,對一名作家來說,當他的書一寫完,也就脫離了作者本身,有了獨立的生命,宛如河流決堤,自有命數,也就與作者本人無關了。

我記得博爾赫斯曾說過,“我們”是沒有的,有的只是“我”這個獨立的個體,我們只是想象的集合概念,不過,在“我”的身上,卻活著眾人。我也固執地認為,整體概念上的“河流”是沒有的,有的也只是每一條具體真實的“河流”。與此同時,每一條河流又不是孤獨的,河流穿過河流,穿過我們每一個人。現在我們要做的是,還是繼續把具體的河流羅列出來先。有關張新穎的河流導引術,我們下文再談。

中國現代作家,無不熱愛自己的鄉土,但是沒有人及得上沈從文那麼熱愛鄉土。他的寫作,離不開水。故鄉的辰河,一直在滋養著沈從文。1934年,在青島的沈從文發表《我的寫作與水的關係》,說自己——

從湯湯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學會了多少知識,見過了多少世界!我的想象是在這條河水上擴大的。我把過去生活加以溫習,或對未來生活有何安排時,必依賴這一條河水……我所寫的故事,卻多數是水邊的故事。故事中我最滿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為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為我在水邊船上所見到的人物性格。我文字中一點憂鬱氣質,便因為被過去十五年前南方的陰雨天氣影響而來,我文字風格,假若還有值得注意處,那隻因為我記得水上人的語言太多了。

上世紀30年代,是沈從文創作井噴的年代。已過而立之年,離開故鄉之後的沈從文,開始回望人生。1932年,《從文自傳》出版;1934年,《邊城》出版;1938年《長河》出版。在這些名著之中,滾滾流淌不息的,是故鄉的辰河。

1934年1月,沈從文離開北平回鳳凰,這是他離開湘西十年後第一次返鄉。他和妻子張兆和許約,寫信報告沿途見聞。他在一封書信裡寫到:

但真的歷史卻是一條河。從那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水裡石頭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爛的船板,使我觸著平時我們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類的哀樂!我看到小小的漁船,載了它的黑色鸕鷀向下遊緩緩劃去,看到石灘上拉船人的姿勢,我皆異常感動且異常愛他們。

從河水中,沈從文自然而然看到了“真的歷史”。

《長河》,是沈從文最後一部長篇小說,也是公認的沈從文寫的最好的一部小說,可惜的是,這是一部未完成的小說。《長河》寫的是在國共內戰時代的風暴中,湘西這片土地上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與“變”,書中的女主角是15歲鄉下姑娘黑裡俏的夭夭。

小說如長河一樣,緩緩而又雋永展開。第一章題目為“人和地”,是故事的序幕,長河邊的悲歡離合,浮浮沉沉,如戲曲故事一樣,輪番上演。

第二章題目為“秋(動中有靜)”,視角從遠景拉回近景,開始聚焦在具體的人物身上:

祠堂前後十幾株老楓木樹,葉子已被幾個早上的嚴霜,鍍上了一片黃,一片紅,一片紫。楓樹下到處是這種彩色斑駁的美麗落葉。祠堂前楓樹下有個擺小攤的,放了三個大小不一的簸箕,簸箕中零星貨物上也是這種美麗的落葉。

故事開始在秋季,既是火紅的成熟季節,也是帶著淡淡蕭瑟,從美麗轉向哀愁的季節,長河東西萬古流,與落葉從上到下的自然隨風飄落,形成“橫豎”切割的關係,構出來一幅立體的情景,囊括了故事裡的每一個人,讓人們無所逃於天地間。

《長河》的第十一章,也就是最後一章《社戲》,特別使人心醉。抗戰前夕的1936年,湘西已經兩年沒有內戰,沒有大軍過境,沒有大股土匪為患,日子像日子,於是大演酬神社戲。男女老幼坐在悽豔的秋色裡,吃零食看戲,忘卻了陳年的痛苦,夢想著未來的歲月,可是就在這個檔口,傳來時局變亂的凶訊:“我們這地方又要遭殃,不久又要亂起來的,又有槍,又有人,又有後面撐腰,怎麼不亂?”故事戛然而止。我們現在讀到的《長河》文字,其實只是一個宏大敘事的序幕,眼看著水流變急,眼看著前面就有險灘,漩渦,可是,之後的文字只能留給遺憾和想象。

“有情”如同河流穿過另一條河流

這些年,沈從文的表侄黃永玉先生幾乎全身心投入自傳體長篇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的寫作之中,這部長篇小說長得離譜,從《收穫》2009開始連載這部小說算起,至今還沒有寫完。這使得,喜歡黃永玉的人,讀得津津有味,而持有不同意見的也大有人在。張新穎在書中寫到,有人宣佈,哪一天《收穫》不再連載黃永玉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他才會重新購買《收穫》。這真是一條很可愛的記錄。

張新穎說,這部作品從一個意義上未嘗不可以看作,既是沈從文“文革”中開了個頭的黃家家史和地方誌作品的延續,也是更早以前《一個傳奇的本事》的延續。而我想補充的是,這也未嘗不是沈從文小說《長河》的延續。

不過,你一定會說,就算是同一條辰河,在沈從文和黃永玉眼中,也必定是不同的,所以,從嚴格意義上說,我所說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是《長河》的延續,並不是十分正確。這種說法固然沒有錯,但是,當三十幾歲離開湘西的沈從文開始回望辰河,和如此高齡的黃永玉以頑童的心態開始回望辰河,箇中會不會有相似或者甚至是相同的源頭?如果說“延續”並不十分正確,那麼說“對峙”或許是準確而貼切的。在中國卷軸山水畫中,當卷軸緩緩展開,常常會出現不止一個山峰,那麼,前後幾個山峰就形成“對峙”關係,“對峙”之中也有相同的筆法留存。在此處,我們要忽略“對峙”詞語之中“相互抗衡”,而要放大其“傳承而又並不完全相同”的意味。

黃永玉的文字,也正如張新穎所說,“野”得很。我們可以想像,如果讓“文”的沈從文來寫,他絕對不會如此泥沙俱下:寫一次家宴,把菜譜都寫全了,無疑有“炫技”的成分。不過,話也要說回來,具體落實到細處,如果要“文”起來,黃永玉的文字也是很“文”的。比如開頭部分,寫喜喜、保大兩個小孩子來報信,“喜喜抹開保大。”“抹”這個字用得好不好?傅雷在翻譯巴爾扎克《高老頭》時,就用“抹”字,高老頭說,那簡直就是“抹自己的脖子”。也是,比黃永玉還老的老頭,也是黃永玉身上的河流。

黃永玉評價沈從文的《長河》,“排除精挑細選的人物和情節”——張新穎認為這真乃“真知灼見”。與此同時,我們可以看出,黃永玉明白與沈從文的差異,但是,還是要按自己的性情寫,這也與精美雋永的《長河》形成“對峙”。

黃永玉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故事也開始在夏秋之際,和《長河》是相同的季節。故事從序子祖父張鏡民回鄉說起,敘事也如大河緩緩展開。第54頁寫到:“花季過了。光是落在樹底下的花瓣,孩子們就掃了好幾天。”這無意之間,和《長河》中的“長河東西方向萬古流,與落葉從上到下的自然隨風飄落,形成‘橫豎’切割的關係,構出來一幅立體的情景”,形成呼應、對峙。

“對峙”之中也有傳承。《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開頭部分,寫張幼麟在河邊吊腳樓和同仁邊飲酒邊等待父親張鏡民回鄉,他們無意間看到有鸕鷀船經過:

吊家樓底下正遊弋三隻鸕鷀船,丈二長船頭上懸伸出個鐵絲籠圈成的松明火把,火光盪漾在水面,搖著一道道光閃。

“喂!有嗎?——”黎雪卿問,“……喔!沒聽見。”

“鸕鷀船上不喜歡和人搭腔。半夜三更約兩個朋友出來,要的就是這點安靜;這點有活動,有顏色,有距離的相聚。你掉進去幹什麼?和你有哪樣關係呢?他們認得你嗎?他們根本就不喜歡人偷看,你公然告訴他,‘我們看你!’已經不耐煩了……”胡藉春說。

鸕鷀不得開交地忙,好不容易伸出脖子在水面喘一口氣,忽地又鑽進水裡。這一點也不像工作;是一種責任感和自尊心很強的遊戲。

時不時,“鸕鷀客”的竹篙輕輕在水面上拍一拍,做出種種輕微的訊號:停,行,團;於是,水面上出現更加燦爛和熱鬧的無聲光彩。

三隻鸕鷀船,人和他們的鸕鷀逐漸遠去,直到在黢黑的山影夾縫中剩下三粒暗暗小光點……

黃永玉上述這段文字分明就是寫給沈從文看的,我們應該還記得,1934年,沈從文在寫給妻子張兆和的書信中寫道:“我看到小小的漁船,載了它的黑色鸕鷀向下遊緩緩劃去,看到石灘上拉船人的姿勢,我皆異常感動且異常愛他們。”

“有情”如同河流穿過另一條河流

張新穎先生新著《要是沈從文看到黃永玉的文章》,圍繞黃永玉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而展開,收錄了十篇燭照心靈的隨筆文章,也可以看作是後者的精美導讀。

張新穎在文中提出了“要是沈從文看到黃永玉的文章”這個有趣假設——

這個假設,卻有著極其現實的重要性,不是對於已逝的人,而是對於活著的人,對於活著還要寫作的人。

這個假設,不是要一個答案,來解決這個問題,從而結束這個假設。而是,活著的人把它展開,用寫作把它展開,並持續地伴隨著寫作。它成為寫作的啟發、推動、支援、監督、對話,它變成了寫作的動力機制中特殊的重要因素。

我深以為然。每一個寫作者,其實都處在歷史的上下環之中,在歷史與現實的“場”之中。我相信每一個認真的寫作者,內心都是充盈的。謙虛者說,沒有答案,自信者說,或者有答案,也又未嘗不可。

打通每一條河流的有效方式,是對話,不管是現實中的,還是想象中的。我們把上文布羅茨基的句子,替換幾個字,也能抵達黃永玉心中(也是張新穎心中)的關隘。

而你鍾愛的那些人(表叔沈從文、蕭乾……)卻留在這裡,留在你的腦袋裡,或者我要說,留在你心裡,因為你無疑能背誦他們。他們是你最好的讀者,因為你能在任何時刻召喚他們。你最想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他們也在對你做出迴應。他們在說:“是啊,這讓我們印象深刻。”

《要是沈從文看到黃永玉的文章》最後一篇,是紀念週毅女士的文章。周毅,《文匯報》副刊“筆會”原主編,其著作《沿著無愁河到鳳凰》是向黃永玉的致敬之作;她與百歲文化老人楊絳進行的長篇筆談《坐在人生的邊上》,被譽為“新世紀最動人的學人傳奇”。2019年,周毅因病去世,享年50歲。乍一看,這篇紀念文章似乎與全書主題有點遊離,但是細讀過後,又十分感人,能明白作者的溫柔用心。

站在更大的視野來說,張新穎、李輝、周毅這一群梳理老人故事的作者,都是在跟河流對話,他們不是簡單的橋樑——那只是架空、並不切入的方式——他們也是另一條河流,接上了或洶湧奔騰,或緩而壯闊的上游河流。

我們哀悼別人,其實就是哀悼自己,哀悼自己身體的部分喪失,也就是融入河流的某條支流的乾涸。我們在書寫別人的時候,也會被別人所書寫。正如周毅在《要是沈從文看到黃永玉的文章》最後所說:“等這樣的東西來寫我。”

2021年9月22日

(原載於《晶報·深港書評》)

“有情”如同河流穿過另一條河流

《要是沈從文看到黃永玉的文章》

張新穎 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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