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佛在剷雪:不喝酒的每一天都帶著光芒和熱忱

“我經歷了兩種不同的人生。”

雷蒙德·卡佛曾經說。他的意思是,他經歷過一段酗酒的人生和一段清醒的人生。

卡佛在剷雪:不喝酒的每一天都帶著光芒和熱忱

雷蒙德·卡佛

“過去的確是異鄉,且他們確實處事方式不一樣。”

他的第一段人生大致是和他的第一任妻子瑪麗安一起度過的。他在青少年時代就遇到了她,當時她在一家馬鈴薯甜甜圈咖啡店當店員。她17歲懷孕。他們倆都夢想遠大。他們倆都酗酒。卡佛後來寫道:

“最終,我們意識到辛苦工作和夢想是不夠的。”

瑪麗安為了讓丈夫有時間寫作,以包裝水果和當餐館侍應養家餬口。他把自己喝到既腫脹又愚蠢。在1975 年的一次雞尾酒會上,她和別的男人打情罵俏,他用一隻葡萄酒瓶擊中她的頭部,劃開了她耳朵旁邊的動脈,險些令她送命。

不過,他們還是深深愛著對方。即使在離婚後,他們倆都依然這麼認為。然而,他們的生活是“混亂的”,他寫道,“幾乎看不到什麼前景”。

戒酒後的那10 年,即卡佛的第二段人生,大多是和詩人泰絲·葛拉赫一起度過的。他倆住在一個名叫安吉利斯港的小鎮——位於華盛頓的奧林匹克半島,俯瞰太平洋——在海里和川流不息的清澈的河裡釣魚。

卡佛在剷雪:不喝酒的每一天都帶著光芒和熱忱

卡佛與妻子泰絲·葛拉赫

戒酒初期,他的寫作量如此之大,以至於他決定給自己買一部新的打字機來更好地應對他的高產。那是一臺2500型史密斯·科羅納牌打字機。“聽起來像雪茄,”他告訴朋友們說,“但它是我的第一臺電動打字機。”

一次派對上,他躲在灌木叢裡,因為他害怕喝醉。他回憶自己第一段人生的戲劇情節,並明白了他的

寫作是即使有這些混亂卻依然還是產生了的東西

,而不是基於這些混亂而產生的東西。

“我在試著學習如何成為作家,”他說,“生活中鮮少有微妙之時,如何做到像河裡的水流一樣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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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卡佛

這對我來說就是嗎哪:卡佛的創造力曾經向他酗酒歲月的混亂作出抗爭。我腦海中喝醉的卡佛——狐狸頭酒吧裡那個神志不清、面向黑暗的人——被清醒的卡佛——在家裡敲著鍵盤,在胡安·德富卡海峽,在小帆船上迎著風,在寬廣的天空下釣著大魚的人——取代。

清醒的卡佛與白色邏輯下的那些喝醉的無賴相去甚遠。

他靠吃懶人牌甜味爆米花過活。在佛蒙特教書時,他從自助食堂偷走布朗尼和甜甜圈,把它們塞進雙人宿舍的書桌抽屜裡。當他應邀飛往蘇黎世進行演講時,他寄明信片回來說,他正在“注射”巧克力,並想要回到蘇黎世這個“短篇小說中的瑞士三角朱古力之冠”。

卡佛並不是例外:在《無盡的玩笑》中,華萊士描繪了戒酒者的“油酥糕點依賴性”,而我則回想起自己剛戒酒的日子裡那一疊堆積如山的粉色蛋糕盒—裝滿了藍莓麥芬和摸髒了的小甜餅。不論我吃多少,它們都不會有伏特加的味道。

清醒的卡佛想要得到糖分和肯定。

第一部小說集出版時,他將所有的正面評論收集起來,放在公文包裡隨身攜帶,並在朋友面前拿出來高聲朗讀。他還杜撰了自己戒酒神話的部分細節。在戒酒8 年後,他寫信給一個剛剛戒了酒的男人:

停止喝酒後,我至少有6個月甚至更多的時間都只能寫寫信而已。最主要的是,我對於重拾健康和人生心懷感恩,乃至我是否能再寫些什麼已經不再那麼重要…… 我可以告訴你,那是真的,我並未對此擔心。

我只是為活著而非常開心,非常開心。

但是,1986 年的卡佛或許並沒有如實描述1978 年的卡佛。瑪麗安堅稱,他在停止喝酒後幾乎是立刻就試圖開始寫作。那是他第一次戒酒的夏天,在他和瑪麗安一起居住的小棚屋裡。在那裡,他們用蘋果汁、煙燻三文魚和新鮮的生蠔慶祝結婚二十週年紀念日。

卡佛在信中試圖用一條謬論(戒酒意味著你不會再在意你的創造力)駁斥另一條謬論(你必須在戒酒後放棄你的創造力),以他認為對一個剛剛戒酒的人有用的方式,呈現他自己的人生。

如果就像卡佛曾經說過的,

好的小說“把訊息從一個世界傳遞到另一個世界”,那麼他的短篇小說便傳遞了有關喝醉的感覺及其狀態的訊息。

就像他的傳記作家卡羅爾·斯克萊尼卡說的那樣,過去酗酒的“壞雷”所發出的電訊正被如今清醒的“好雷”辛勤地轉錄下來。這種轉錄絕不是枯燥或毫無熱情的。

“不喝酒的每一天都帶有光芒和熱忱,”

葛拉赫寫道,“他的想象力之豹扒開了故事的羽毛和帶血的肉。”清醒的卡佛的文字是男子氣的、膽大的。他寫詩像釣魚。“我對於捕完再放生沒有興趣,”他說,“當它們靠近我的船時,我就猛擊它們,直到它們投降。”

卡佛的家所在的那片太平洋海岸滿是鹽,也因為海水而變得腫脹,河水既冷又清,波濤洶湧。他每天清晨5 點起來寫作,用紀律替代混亂的狂怒。他的朋友兼學生傑·麥克納尼一直將作家視作

“酒喝得太多、車開得太快的瘋子,在註定走向毀滅的軌跡上散落下才華橫溢的篇章”

,然而,卡佛讓他看到,“你不得不生存下去,尋找些許寧靜,每天努力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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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吉利斯港

卡佛對待他筆下的角色就像他在匿名戒酒會上對待其他會員一樣——帶著好奇和同情,沒有優越感。“雷尊重他的人物,”葛拉赫寫道,“即使在他們無法尊重他們自己的時候。”這也與匿名戒酒會的口號相呼應:

讓我們愛你,直到你學會愛你自己。

當評論者提及他的人物多麼可憐時,卡佛很訝異,因為他覺得他們不過是平凡的人。因為有一種可互換感,他才沒有那種優越感。一次有一個醉漢衝到他車前,而他說:“多虧上帝開恩(我才逃過一劫)。”

《我致電的地方》是他最出名的短篇小說之一。故事發生在弗蘭克·馬丁之家,一個虛構的“晾乾”的地方,原型則是卡佛自己曾經去過的位於卡利斯托加的一家康復中心——達菲之家。這個故事喚起了康復治療初期那種恍惚的迷失感——在前門廊上抽的煙、吃著雞蛋和吐司時說的恐怖故事——以及一塌糊塗的絕望:一段引爆了的婚姻,為了戒酒和新女友一起開車旅行,帶著一桶炸雞以及一瓶開啟的香檳酒。“我有點需要幫助,”敘述者說,“但是又有點不想。”

在康復中心,敘述者在聽一個名叫J。P。 的掃煙囪工人說話時找到了安慰。“說下去,J。P。,”他說,“別停下來,J。P。。”敘述者很喜歡J。P。 的故事,這些故事比他自己的故事佔了更多的篇幅。原因就像他解釋的那樣:“它把我帶離我自己的境遇。”J。P。 的故事並不需要多麼有趣——“如果他一直跟我說有一天他如何決定開始拋擲馬蹄鐵,我也會聽的”——它只消屬於別人。

卡佛在最後10 年——住在奧林匹克半島,一邊釣魚一邊寫作——寫的詩因為心懷感激和充滿勇氣的注視而充滿激情。“我熱愛/這寒冷而湍急的水,”他寫道,“光看著它就讓我的血液奔流/我的肌膚刺痛。”

實體世界不僅是美麗的,它是他的肌膚上和血液中的湍流。葛拉赫稱他的詩為“像玻璃一樣明淨,像氧氣一樣維持人的生命”。

當他寫到水時,他的聲音總是充滿感激。“愛河流,它深得我心…… 一直愛它們到它們的源頭。/愛擴充我的一切。”作家奧利維亞·萊恩在這個瞬間找到了第三步驟的一個“濃縮的、特殊的版本”:作出決定將我們的生命交給我們所認識的上帝。

對於卡佛來說,

愛河流一直愛到它們的源頭是一種讓自己屈從的方式,屈從於某種更大的、他難以恰當理解的東西——可感的壯麗和對世界本身的敬畏之情。

而我也愛卡佛一直到他的源頭,我戒酒後就去探究清醒的神話,就像我在酗酒時去探究酗酒的神話一樣。

卡佛在剷雪:不喝酒的每一天都帶著光芒和熱忱

我將清醒的卡佛變成了另一更高力量,他的血脈裡奔湧著河流,他故事中帶血的肉掛在魚線上。然而,他的作品最終都能深深感動我,因為裡面沒有什麼神話。它更重視氧氣。

葛拉赫說,卡佛戒酒後寫的詩創造出了“由強有力的情感瞬間組成的電路,我們在這些瞬間融入了事件,勝似被邀請參與其中”,由此,詩與讀者之間形成了一種“共性的紐帶”。

對卡佛戒酒後寫的詩,我可以說的最誠實的一點是,我參與其中:“一幢房子/沒人在家,也沒人會回來/而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喝酒。”這些詩句在我心中引起了巨大的共鳴,以至於它們像是一場戒酒會,彷彿我坐在某個教堂地下室的摺椅上,聆聽卡佛的聲音傳送這樣的訊息:有一天,或許我們可能會想要更多。

在卡佛的詩中,戒酒並不是虔誠得毫無幽默感的。它是諷刺而調皮的,且往往是飢餓的。戒酒意味著盯著寬廣的太平洋吃奶油味很濃的爆米花。“愛擴充我的一切。”卡佛被爆米花擴充,也被海浪的洶湧翻滾,以及夜裡遠處螢火蟲般的陌生人家的燈火擴充。

他堅稱他會“想抽多少煙,就抽多少/想在哪兒抽,就在哪兒抽。烘烤餅乾並且吃了它們/加上果醬和肥膩的培根”。他的清醒可不是童子軍,它想要整天遊蕩並抽菸,跟它的一群朋友廝混。

“我的船正在定製中,”卡佛寫道,“上面會有足夠的空間容納下我所有的朋友。”他的船上會有炸雞和成堆的水果。“所有人的需要都能得到滿足。”

卡佛的清醒並不是清心寡慾的,而只是試圖以新的定義來想象慾望:一船的美食,加了果醬和培根的餅乾。

他的敘述者承認了誘惑,而並未陷入憤恨。

其中一個夢見將威士忌舉到他的唇邊,翌日早晨醒來卻看到一個剷雪的老頭,那是日常堅持的提醒:“他點著頭並緊握著他的鏟子。/繼續,是的。繼續。”那個“是的”。彷彿卡佛在跟某個人或者他自己講話—說,世界就是這樣在繼續。

如果你在寒冷地帶跟足夠多的復原中的酗酒者談過話,我可以保證,你會聽到某個人將戒酒比作剷雪。

關於他酗酒的過去,卡佛曾經說:“那段人生已經過去了,而我對於它的過去沒有遺憾。”然而,與初戀一起度過的那段歲月縈繞著他的詩句,他沒能跟她一起分享他戒酒後的人生。

“他早就知道/他們會在不同的生活中、遠離彼此的情況下死去,”他寫道,“儘管他們在年輕時曾交換誓言。”

在他的第二段人生中,在遠離瑪麗安的情況下,卡佛依然在寫有關遺憾的詩:

“關於酒精的問題,永遠都是酒精……你到底做了什麼,以及對另一個人,那個/你一開始就執意要愛的人。”

(本文選自《在威士忌和墨水的洋流》,[美]萊斯莉·賈米森 著,高語冰 譯)

關於作者

做過麵包師、辦公室臨時工、旅館管理員、尼加拉瓜支教教師和醫學演員的萊斯莉·賈米森出身書香世家,母親喬安娜·萊斯莉(Joanne Leslie)是營養學家、公共衛生學教授,父親迪安·賈米森(Dean Jamison)是經濟學家、全球衛生研究者、加利福尼亞大學榮休教授,姑姑凱·雷德菲爾德·賈米森(Kay Redfield Jamison)則是心理學家、作家,著有《我與躁鬱症共處的 30 年》《天才向左,瘋子向右》等。

萊斯莉·賈米森曾就讀於哈佛大學本科以及艾奧瓦作家工作坊,並在耶魯大學攻讀英語文學博士學位。現任教於哥倫比亞大學藝術學院非虛構高階寫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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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襲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新新聞主義傳統,她以文學筆調和主觀視角展開調查寫作,在主題上,她獨闢蹊徑聚焦美國社會乃至全人類的心理現實,探索人性共有之病,同時更進一步,在自己的非虛構寫作裡糅合了更多的私人經歷和難能可貴的女性敏感,被評論家視為“

用思想面對自我

”的典型,極具個人特色。

在她的作品中,你可以看到美國社會不同階層、社群的生活細節,以及她毫不避忌談及的個人內心深處的瘡疤。

她說,非虛構“讓我把多種思維方式和寫作方式——報告文學、批評、個人敘述——帶入同一篇文章……從儘可能多的角度來思考特定的主題。個人的、批判的、新聞的。透過讓這些模式彼此對話,而不是將它們隔離開來,我感到很興奮。”

萊斯莉·賈米森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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