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引故】兩全(下)

【詩引故】兩全(下)

【詩引故】兩全(下)

《不負如來不負卿》

——[唐]倉央嘉措

美人不是母胎生,應是桃花樹長成,

已恨桃花容易落,落花比汝尚多情。

靜時修止動修觀,歷歷情人掛目前,

若將此心以學道,即生成佛有何難?

結盡同心締盡緣,此生雖短意纏綿,

與卿再世相逢日,玉樹臨風一少年。

不觀生滅與無常,但逐輪迴向死亡,

絕頂聰明矜世智,嘆他於此總茫茫。

山頭野馬性難馴,機陷猶堪制彼身,

自嘆神通空具足,不能調伏枕邊人。

欲倚綠窗伴卿卿,頗悔今生誤道行。

有心持缽叢林去,又負美人一片情。

靜坐修觀法眼開,祈求三寶降靈臺,

觀中諸聖何曾見?不請情人卻自來。

入山投謁得道僧,求教上師說因明。

爭奈相思無拘檢,意馬心猿到卿卿。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注:原文為藏文,此詩為曾緘先生翻譯為漢語)

此文據詩歌背景想象

兩全

此後,他彷彿一夜之間長大,變得越來越少言寡語。多方打聽才知道再過幾個月,他就要受戒,成為佛子了。佛子身份高貴,受眾人朝拜,我應該為他高興才是。我突然有些後悔自己之前說過的話,自小被定為靈童的人,斷情絕愛,成長的道路上不能有半點差池,我竟然妄想改變他的人生軌跡,還心心念念想著拯救他的靈魂,若他真的被我改變想法,我又不能改變他的命運,如此一來,就讓他陷入身心煎熬的境地了。

這天,在寺廟,我見他在角落掃地,便想過去找他。但住持攔住了我的去路,雙手合十對我說:“不知施主找了緣,有何要事?”

“了緣?”

“這是長老為他取的佛號,施主應該明白我在說什麼。”

是了,了緣,了卻塵緣,意思是我再也不要來找他了。

“住持,今日我只是來祈福的,可否為我卜一卦?”我向住持說明今日的來意,想來他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可當經簡落在我手中時,我卻突然不敢看了。餘光瞥見了緣向這邊走來,我慌忙離開。

行至長亭處,我聽見他將我叫住,他還是初見時那個溫潤有禮的小和尚。

“施主今日來,不是來找貧僧嗎?”

“今日只是來祈福,遇到住持,說我二人有緣,來算一卦罷了,改日再登門拜訪。”說完,不敢再看他的神情,落荒而逃。

回到府中,父親一臉喜氣:“女兒,京城的太傅有意迎娶你,聘禮都送來了。你若願意,就收拾收拾,改日隨父親一同返京。”我知道,這也是我逃不開的命運,父親膝下無子,只要成了這樁婚事,父親在藏北的地位就愈加穩固,甚至可以在短時間內升任將軍。

誰也不知道,作為一個女子,我從不向往嫁入高門,相夫教子的平靜生活,我真正想要的是用自己的腳步丈量河山,走遍世間各處。我總是想,人生寥寥數十年,若將時間浪費在不喜歡的人和事身上,豈非得不償失。若人生中有幸碰一知心人,那是極好的,若未曾碰到,那麼一人獨行也是一樁美事。這樣叛逆的思想常常出現在我的腦海中,但與此同時父親日漸老去,他想博得更高的位置,為自己的獨女掙得一個好前程。故,每每看到父親日漸斑駁的白髮,我總告誡自己,我不能。自己的本性與父親的期盼就好像一杆天秤,時時撕扯著我,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看著父親揚起的眉眼,我說不出拒絕的話:“父親容我考慮幾日。”

第二天,我還是違背了承諾,去找了了緣,我在心裡告誡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他帶我去了藏北的雪原,果真,這裡如他說的那樣,美極了。四周一片潔白,唯有他眉間一點紅,就像初見那樣引人注目。但我很清楚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此後,便是山重水遠。

思慮再三,我還是問出了聲:“你喜歡過我嗎?”

意料之中的沉默,我不死心地接著問:“如果你不是佛子,你會喜歡我嗎?”其實我問出這個問題,並不是要他做些什麼,我僅僅想要一個答案,一個關於那些過往年月的答案。四周一片死寂,我彷彿聽見了他微不可察的嘆息,抬頭想確認時,他已經先一步開口:“觀自在菩薩,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是苦厄嗎?我們的相遇是苦厄嗎,你既渡眾生,為何不肯放過你自己?為什麼不說話,你的答案是什麼?”

我一再逼問他,我明知道這樣不對,我不能為了心底的那一點希冀,自私地去逼問他。好像卸了力一般,我嘆一口氣,對他說:“是我唐突了,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我之前對你說的,仍然作數,請你在自己可以掌控的範圍內,為自己而活吧。”了緣,我知道你擺脫不開這命運,但我想你快樂,所以,最大限度地活出這短暫生命裡的自我吧。

我說完這句話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伸過手掌,遞過來一把牛軋糖。我沒接,道別後轉身離開了,茫茫歲月裡,還是不要有牽絆為好。

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答案,已經在我倉皇逃離那日,就已經給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心底的宿命已不僅僅是普渡眾生。

回府之後,我就向父親轉達了我的意願,我們決定擇日進京。

在家待嫁的日子總是平淡的,可日子總不會合人心意。今日出了一件撼動滿城的大事,是了緣出事了,因他佛心既動,拒絕受戒,被長老廢除佛子的身份,並按上了離經叛道的罪名,即日押解進京。我知道,他是在反抗被安排好的命運。

進京路途遙遠,他又是罪人之身,想來日子並不好過。我便偷偷溜出去,為他上山祈福,我於層層長階上磕長頭,一步一步,以最誠摯的禮節,向上天祈求,佑他平安順遂。

下山時,在朗朗的誦經聲中,住持遞給我一支經簡,上面的字跡很熟悉,寫著:世上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那支我不敢看的經簡,他替我看了,並親手改寫了我那既定的命運。

廟宇裡香霧繚繞,我的眼睛也隨之模糊。原來,他也和我有一樣的心意,本以為是我的一廂情願,在此刻,我終於確定,他也曾想過兩全,想過抗爭這烙印在他身上的命運,即使最後兩敗俱傷。

主持見我這副模樣,長嘆一口氣:“了緣在前幾日拒絕受戒,說自己佛心已動,不宜再成為佛子,自請受罰。”原來是這樣,都怪我,我不應該一直打擾他,不該闖進他的人生裡,還自以為是地說一番大道理,是我害了他。今日我如此難過,卻再無人為我遞來小心翼翼的安慰。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子孫滿堂。” 藏北的喜婆為我舉行完了出嫁的儀式,在孃家的禮節就算是完成了。我在轎子中拿出了那日住持遞給我的包裹,裡面有了緣留給我的東西,有一小袋的碎銀子,有一盒子的牛軋糖,還有一封夾在經書裡的信。

信上是熟悉的字型:洛英,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叫你。那日你問我,我們的相遇是苦厄嗎?不是的,你對我說的那些話,我反覆思考很久,我知道你是想讓我為自己而活。走到今日,全然是我自己的想法,你不必內疚自責。說來好笑,我很早得知你要返回京城,未料想竟是我先出發。那日你對我說的話,我也想對你說:請最大限度為你自己而活吧。

這封信是他早就寫好的,他都打算好了,甚至連我自己的內疚都料想到了。就在我胡思亂想時,身旁傳來一陣騷亂,我隱約聽見有人驚慌又小聲地說:“佛子在返京途中,未出藏北便圓寂了。”原來他的那封信是絕筆信,他幾乎把自己所有的身家都留給了我,那些碎銀子,一整盒仔細碼好的牛軋糖,幾本經書,是他對我鄭重的告別。

我愣住了,一股強烈的反叛感湧上心頭,不管不顧摘下鳳冠,我提裙跑上寺廟,面對佛像行三跪九叩之禮,不為祈福,只為在輪迴中能再次與他相見,這是我此生最後一個願望。

走出寺廟,我站上雪原,一身紅衣,就好像初見時他眉間那一抹紅,讓我移不開視線。此刻看著這物是人非的雪景,不禁悲從中來,他過往行跡種種,只為求得兩全,如今看來,決心求得兩全的,是他亦是我。我不再後悔我們的相遇。就像他說的,遇見了就是遇見了,別問前面是劫還是緣。

現在,我只期盼,上蒼指引我們輪迴中再次重逢。

(注:文章部分語句摘自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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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網路

作者|梧桐樹

TAG: 佛子兩全住持自己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