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思想史》:彼得·沃森與當今時代的知識融通

在對各種學科知識思想的綜合性梳理中,沃森登上了一座高聳的知識山峰,把各種知識在20世紀時間長河中的位置看得如此清晰。

《20世紀思想史》:彼得·沃森與當今時代的知識融通

彼得·沃森

英國思想史學者

《思想史》、《20世紀思想史》作者

曾任劍橋大學麥克唐納考古研究所研究員,

《新社會》雜誌副主編

《20世紀思想史》:彼得·沃森與當今時代的知識融通

|《20世紀思想史》:彼得·沃森與當今時代的知識融通

本文轉載自文匯APP

作者:範昀

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副教授

“對很多人而言,20世紀最美的畫面不是來自畢加索、波洛克、包豪斯的建築設計師,或是好萊塢的攝影師,最美的畫面是一張照片,出自一篇簡短的新聞報道,卻充滿獨創性。那就是從太空拍攝的地球照片。”

要對彼得·沃森這部洋洋灑灑近百萬字、“拒絕簡化”的《20世紀思想史》進行概括,恐怕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不過上述這句話無疑是全書中的點睛之筆,一方面呈現了這部思想史中貫穿始終的主題:20世紀的科學與人文思想的競爭,另一方面則體現了沃森寫作的特色:老先生敘事含蓄溫婉,大多引述他人觀點,但有時在溫文的敘事中所作的判斷異常犀利——比如他認為20世紀的藝術與人文學術已經在一定程度上被科學所壓制和超越,而這種壓制與19世紀及以前的任何態勢都截然不同。

相比科學知識的突飛猛進,人文藝術領域不僅“缺乏能與之媲美的成就”,而且還疲於對科學程序做出被動迴應,“結果表現出常常只是對於奇技淫巧的過分追求,而不是對已有知識的獨創性見解和補充”。

他還尖銳指出心理學(尤其是弗洛伊德思想)是導致人文藝術走到今日困境的罪魁禍首:這種在“20世紀佔據主導地位的思想竟然有如此重大的錯誤”,其“根基缺乏觀察資料,以及與神話無異的理論,其特點是異想天開、古怪,有時全然是欺騙”。

它全然誤導了現代藝術的各種主義(超現實主義、達達主義、表現主義),也讓那些偉大的現代主義文學經典陷入尷尬的境地(勞倫斯、卡夫卡、托馬斯·曼、弗吉尼亞·伍爾夫等等);更是催生了現實作為極其有限的“法國理論”,結果導致法國思想家無視“硬”科學取得的進步。

不難想見,上述觀點中的任何一點若形成論文主題或作為學術探討,恐怕都會遭到不少質疑與抨擊,因為其結論有些“聳人聽聞”,其論證似乎也不遵循學科的內在理路。人文學者會將之斥為科學主義的霸權,文藝青年則無法容忍現代主義經典遭到如此奚落,而當代精神分析學的傳人們更是難以容忍對他們信奉的理論進行如此這般釜底抽薪。

《20世紀思想史》:彼得·沃森與當今時代的知識融通

《20世紀思想史》:彼得·沃森與當今時代的知識融通

從大觀念到大判斷:

將零散的知識納入更為廣闊的時代精神氣候

把這些觀點刻意摘選出來,或許有違沃森的本意,因為他的觀點必須放在其複雜的思想史圖景中去理解。在其作品大部分的篇幅中,他對從弗洛伊德建立精神分析學到網際網路誕生的人類歷史做了細緻、優雅且栩栩如生的描述,力圖全景式地還原20世紀的知識進化與思想演進,而且在進行那番評判時,也力求做出更為全面周到的說明。

比如他也並不否定現代文學作品在審美意義上的價值,也絕不一概肯定科學在20世紀取得的一切進展,他多少認可人們在文學中瞭解到的生活和人性有可能多於科學的相關認識。但是當我通讀沃森的整部作品時,感到他的很多判斷總體都是成立的,並深感他的觀點既不武斷,也不偏激。

這部初版於20年前的著作,此次引進重版,書中觀點不僅沒有過時,甚至仍有不少超前之處。其中原因或許在於,沃森的思想史展示了一種獨特的思想洞見與論證方式。他的很多觀點並非主觀創造,而是源自他的獨特敘事。在此他借鑑了威廉·詹姆斯的方法,力圖用歷史的敘事將所有學科的知識串聯起來,後者曾這樣指出:任何學科如果不用歷史的觀點講授,那麼“文學不過是語法,藝術不外乎商品目錄,歷史則是一串日期,自然科學將只是一頁頁的方程式、重量和尺寸而已。”

於是,在對各種學科知識思想的綜合性梳理中,沃森登上了一座高聳的知識山峰,把各種知識在20世紀時間長河中的位置看得如此清晰。

從物理學、宇宙學、化學、地質學到遺傳學、生物學、考古學,再到人類學、心理學、哲學、文學、藝術學,其作品涉及學科之多令人歎為觀止;從孟德爾學說、普朗克的原子論、胡塞爾的現象學到畢加索的《阿維尼翁少女》、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林德夫婦的《米德爾敦》,再到沃森的“雙螺旋結構”、希區柯克的《精神病患者》、阿蘭·布魯姆的《封閉的美國精神》,其敘事涉及人物作品學說之盛,在20世紀思想史的寫作歷史上也是獨樹一幟,很少有人能夠在這種知識佔有的豐富性上與之頡頏。

與此同時,也很少有人能夠像沃森那樣,通過歷史的敘事將各個學科零散的知識納入到一個更為廣闊的時代精神氣候中去理解。他不僅為知識賦予了深厚的現實背景,而且還建立了不同學科知識之間的精神聯絡,這使得各類知識被賦予深厚現實根基的同時,也獲得了一種彼此有機的聯絡。

比如在閱讀麥克盧漢《理解媒介》的時候,沃森提醒我們注意在同樣的年代裡,以賽亞·伯林發表了《自由四論》(1969),居依·德波的《景觀社會》(1967)在法國文化界產生影響。再比如他提示讀者,伴隨著冷戰時代美蘇太空競賽的,是生態保護運動的興起;伴隨1950年代半導體發明的,是流行音樂在美國的流行。

在此意義上,沃森的諸多觀點並不是其主觀的創造,而是歷史與現實的客觀呈現。正是基於超學科的知識積累與書籍閱讀,才使沃森有把握做出“藝術人文總體走弱”的大判斷,也正是基於一種學科間的比較觀察,他才有勇氣得出我們需要“擺脫弗洛伊德思維模式”的尖銳結論。沃森的結論儘管令人沮喪,但值得當代人文與藝術學界深思。

《20世紀思想史》:彼得·沃森與當今時代的知識融通

範昀對話彼得·沃森

克服邊界:

網際網路時代仍應堅持閱讀具有一定長度與複雜性的書籍

《20世紀思想史》給予今天的啟發,還不僅僅侷限於沃森對20世紀思想狀況所做的判斷與總結,更重要的是他透過其身體力行的寫作所展示出來的思想願景。在他看來,斯諾所謂的“兩種文化”之間的分裂與競爭始終是貫穿20世紀思想的主題,在新的背景下,促成知識的統一與融合可能而且必要。

當下學術專業主義的制度化,造就了一批鼠目寸光的文化精英。對某一區域性知識領域的過度投入,只見森林不見樹木,不僅是對智識與精力的極大浪費,而且還助長了一種坐井觀天的自戀心態。在此意義上約翰·布洛克曼所謂的“第三種文化”與威爾遜所提出的“知識大融通”是值得追求的願景。

雖然沃森顯得“博而不專”,但他的確以厚重紮實的寫作證明在很多議題上他完全可做出比專業學者更客觀中肯的分析判斷。

比如他在藝術家與科學家的比較中獨闢蹊徑地指出,“孤獨”一詞並不獨屬於藝術領域,其反倒在科學領域更為實至名歸:“凡是先鋒派在這一年推崇的東西,布林喬亞都會在下一年買下來。但新的科學觀點受到的待遇卻大相徑庭;只有極少數布林喬亞能夠理解科學的每個細枝末節。”

在十年前的書評中,梁捷將沃森看作是“司馬遷、吉本一樣的思想英雄”。對此我也深感認同,跟歷史上的那些知識巨擘一樣,沃森和他的著作值得我們珍惜,因為他的作品就像一面鏡子那樣,常常映照出我們自身的自戀與渺小,以及智識上的封閉與懶惰。

雖然我們正在不斷地告別巨人與英雄,但正如斯威夫特曾經在《格列佛遊記》中所反諷的那樣,英雄或巨人的消失並不值得我們彈冠相慶,在通往未來的道路上依然需要巨人的視野與境界來型塑我們的眼界。

隨著資訊的泛濫與自我定製的實現,書籍閱讀深陷危機,極化思維與情緒氾濫,深度思考幾成奢侈,啟蒙事業不斷遭遇挫敗。不過,儘管當下圖景略顯慘淡,但沃森並不喪失信心與樂觀,他援引拉里·桑格指出,與之對抗的最有力的武器還是堅持閱讀具有一定長度與複雜性的書籍。這樣的書籍可以對諸種資訊進行整合,梳理成明晰、連貫的體系,讓資訊脫胎換骨變成知識。

《20世紀思想史》的確就是這樣的書,一本看似回顧歷史,實質面向未來的書。它的作者以其博學含蓄的思考,優雅與通透的文字為當下樹立了一種新的知識英雄形象,也時刻勉勵著我保持對書籍文化的虔誠與熱情,來時時警惕人性中不時湧動的黑暗、無知與惰性。

《20世紀思想史》:彼得·沃森與當今時代的知識融通

《20世紀思想史》:彼得·沃森與當今時代的知識融通

TAG: 沃森20知識思想史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