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不取悅讀者,李滄東正是這樣的作家

李滄東:為了“龍川白”……

解憂/文

1。

在《鹿川有許多糞》這本書到達我手上之前,豆瓣商店裡介紹它說,這是一本比《燒紙》(李滄東前作)更成熟的書。我看了很吃驚,因為《燒紙》已經非常成熟了,如果說比它更成熟,對我而言只能表示著一種“退步”或者是風格上的轉換。

在《燒紙》這本書中,有一篇非常毒辣的小說。《為了超級明星》講述了一個兒子因為救了美國人的狗而飛黃騰達的鄉下老人,在幫忙看門照料狗的過程中,出於同情,帶回家一個能把政府比喻成食人族的妖怪一般狡猾的流浪兒,卻在與狗和孩子的對決中慘敗,落得神志不清的下場,孩子也在房中離奇消失。

《燒紙》11篇小說裡,這樣鬼魅般追隨著故事的設計屢見不鮮。《為了大家的安全》裡結尾消失在大巴車上的老太太、《燒紙》裡能看到死人魂魄的小姑子、《空房子》裡總是疑神疑鬼、認為自己家被賊盯上的妻子。

這樣寫的好處就是使小說的容量劇增,同時吞納了現實和虛擬兩個維度,脫離現實的瞬間使讀者開始審視,觀察著被現實壓榨出精神病症的人群,李滄東打造了一個尖銳、陰森的卻仍在生活之內的環境,這種環境使小說力度更強、諷刺更深。

絕不取悅讀者,李滄東正是這樣的作家

但是在《鹿川有許多糞》中,這種手法基本消失了。

儘管故事的視角仍由落魄知識分子、更落魄的從業者展開,但敘述更加平和、深入,運用大量篇幅描述人物的家庭和童年,不再有涉及虛擬的部分。

李滄東在新書後記裡說感到自己以前的作品不夠成熟,缺乏深度,無法對文學誠實,可能意味著對人生不誠實。為了這種深度,他拋棄了使故事看起來如夢似幻的虛構,而完全引入了“生活”的重量。因為在李滄東的筆下,沒有什麼比人物的一生更沉重、更具有深度。

2。

在所謂的“底層書寫”中,最簡單的就是訴諸同情,其次是訴諸虛無,不管是同情還是虛無,總是是你作者在說話,而不是人物在說話。這兩者都很常見。

在bilibili一些文藝電影的混剪影片下,我們很輕易地能看到各種簡單的抒情,彷彿這些生活條件不錯的年輕人透過臆造的影像能感知到一切痛苦,他們把自己面對生活產生的虛無轉嫁到了他人身上,得到了“合法”的宣洩。

餘華在自己的散文裡強調過很多次,讓人物自己說話,而不是作者代替說話的重要性。這個時候要拋棄一切煽情,不要做明確的評判,例如魯迅的小說很多隻是描述人物和情節,而沒有他本人的觀點流露,作者應當學會在小說裡隱身。

絕不取悅讀者,李滄東正是這樣的作家

李滄東的作品中,總是有三座大山牢牢地壓制了故事——學生運動、美國、資本主義。尤其是《鹿川有許多糞》中,幾乎每一篇故事都是圍繞學生運動展開,但是故事的主人公又不處於運動中心,他們往往是運動參與者的朋友、親人或者同學。這種視角使得故事與運動保持了既遠又近的距離,能夠進行更完整、冷靜地講述。

在小說《龍川白》裡,一心參與運動卻無路可走,只能給自己的兒子取名為“莫洙”(韓語音同“馬克思”)的老父親,在誤以間諜罪抓入牢中後,想要承認自己根本沒有做過的罪行。在與兒子會面時,他說:“有個詞叫作‘龍川白’,可以指瘋子,也可以用來稱呼那些據說受到上天懲罰的麻風病人。總之,是那種與健全人或者普通人合不來,被世界拋棄的存在……細算來,我也算其中一個。”

父親認為自己過去一直碌碌無為,不想繼續做“龍川白”才承認了莫須有的罪行,而兒子卻尖銳地指出,如今他又變成了另外一個龍川白。

值得注意的是,在李滄東的作品中,有很多這種“無賴型”的人物。例如《真正的男子漢》裡的張丙萬,逐漸在運動中找到了自己的意義所在,同時,也置家庭生計於不顧,讓妻子臥病在床。

這是李滄東作品裡最常見的家庭設定——貧窮的家庭——失職的父親、頑強的母親、在上一輩陰影中不能走出的孩子。

前代與後代、理想與家庭的矛盾始終不能解決,孩子永遠無法體會到父親近乎盲目的執著。這不是人與人的距離,而是時代之間的相隔。

小說結尾,“龍川白”父子的矛盾也沒有化解——

“最終,直到我走出房間,父親都沒有再說一句話。檢查官可能還有其他需要單獨審訊的內容,讓我先走。我只好獨自走出拘留所。出門之前,我本可以再為父親向檢察官求一次情,卻又打消了念頭。我想,父親就算承認了根本沒有犯下的間諜罪,被判了刑,未必會比現在更加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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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糖》劇照

3。

在運動之外,韓國的工業化過程對小人物的衝擊也是李滄東作品題材之一。

《燒紙》裡的《空房子》,靠向部長舉報工人取得信任,住進市中心過億豪宅幫人看門的男主人公尚洙,妻子始終惴惴不安地以為這所房子被賊盯上了,想要攛掇丈夫搬出去。在妻子的暗示下,尚洙逐漸出現相似的幻覺,“那些房間在黑暗中好像活了過來,門來回開合,傢俱也四處亂走,發出日常生活的各種嘈雜……”

在現實長時間的壓榨下,他們住進了豪宅也以為這是不能屬於自己的東西,總是擔心自己財產丟失,即使自己根本沒有任何可偷的東西。這種心靈上的重擔完全是由社會造成的,這種限制使得他們除非處於忘記現實的癲狂,否則永遠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

《舞》裡面每天24小時都在想著省錢和工作的妻子,即使做愛也要像吹氣球一樣檢查安全套有無破損的人,唯有在下班之後、丈夫回來之前,才會在客廳裡伴隨音樂瘋狂地舞蹈。李滄東有身為小說家樸素的善良,這種善良幾乎使他諒解一切。

絕不取悅讀者,李滄東正是這樣的作家

《天燈》裡被警察折磨了幾天的女學生信惠,在離開警署時,驚訝地發現門口穿灰色夾克和農民打扮的老人談笑風生的人,是折磨她的警察之一。她感到驚訝,不是因為再次想起了千刑警帶給自己的可怕的痛苦,而是因為現在她眼前的這個男人看起來非常友好而淳樸。他撓著後腦勺,臉上佈滿了深深的皺紋,笑意善良而純真。信惠無法相信並理解這一切。

李滄東在新書的中文版序裡說:“我想描寫的不僅是壓制個人生活的現實,還有與現實中的痛苦進行抗爭,同時尋找個人生活的意義的人物形象。我認為,這才是文學或者電影應該表達的最本質的東西。”

話雖如此,兩本書共16篇小說中,沒有任何一個主人公最終找到了生活的意義。他們永遠在社會給予生活的動盪中行走下去,意義像一個模糊的迷題,由更清晰的痛苦代替。

李滄東執導的電影《薄荷糖》中,站在鐵軌上的男主角回憶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影片隨之開始倒敘,最後,他張開雙臂向飛馳而來的火車聲嘶力竭地吶喊。他說:“我想回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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