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年、幾代編輯、百萬字書稿,比起銷量這才是出版的勝利

於我而言,做這本書就是站在前輩的肩膀上。

畢竟對於一本自新星出版社“立社”起便籤下選題來說,經手的編輯一個巴掌都數不過來,更何況嚴格來說書的體量還不止版權頁上寫的一百萬字。

光是看看初版的作者陣容就令人檸檬不已

:敦煌學家、語言學家、甚至做過乾屍研究的梅維恆,憑藉晚清文學研究獲“海外中國研究諾獎”列文森獎的李惠儀,“語際書寫”研究者、新翻譯理論創始人之一劉禾,瑞典皇家科學院成員、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委員普鳴,志怪、“異類”文學研究專家韓瑞亞……

這些閃閃發光的名字,每一個都是一座大山。

即使第一眼看過去,覺得這些名字相當陌生,可稍一搜索就會發現,他們個頂個都是執筆章節方向的專家。聯想到海外的中國研究者精、專、深的事實,背後忍不住豎起一百個大拇指。失敬失敬。

只是沒想到,再版的任務會落到我的頭上。雖然從業之初一直在盼著什麼時候能真正用上所學,接到這本書時,欣喜小於忐忑,甚至是抗拒的狀態。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有能力承擔這麼重要書籍的編輯工作,即便再版。

十餘年、幾代編輯、百萬字書稿,比起銷量這才是出版的勝利

01

幾乎和出版社同歲:前任巨人的故事

硬著頭皮,上!

現在想起來,這套書誕生的過程中做得最多的便是“等”。

等cip下發,等主編梅維恆把新版序言寫畢,等譯者把序言譯完,等設計師出設計稿,等封面打樣來,等外方出版社稽核透過,最後的最後,才是在焦急中等實體樣書來。

在那之前,我完全沒料到再版書的問世也要這麼久這麼久這麼久,真該感謝領導的耐心,沒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記得從領到任務第一天,領導就不斷扯著耳朵告訴我這套文學史的重要性,不是一遍,不是三遍,而有五六遍之巨;也是從他那裡,我真正明白那不是玩笑,而是全社安身立命的法寶,由不得半點馬虎和疏漏。

當時新星剛開始轉型,可同時出版發行國內和國外,就和哥大出版社簽署了這套書的出版協議,這對一個走市場向的出版社來說有多冒險,諸君往後聽就知道了。先不說這套書的學術性,單單它的體量——原版內文總計1342頁,書芯比《現代漢語詞典》還要厚1。5mm——就驚煞我也,譯者的尋找和書稿的編輯花費的時間,套用何廣智的話,

哪裡是海量,簡直是海邊(編)啊。

十餘年、幾代編輯、百萬字書稿,比起銷量這才是出版的勝利

聽前輩講,單是購買版權就進行了兩次。由於翻譯難度過大,以至於超過了出版合同約定的出版年限,後來續簽的這次才為中文版爭取了更多的出版時間。而兩次購買版權意味著多付了一份預付版稅(外版書籤署是要在合同簽署後三個月內支付版稅的)。

如果這句話還是讓你有點雲裡霧裡,那麼看看譯者在譯後記說的話就一目瞭然了。

2009年秋,時任新星出版社副總編的劉雁女士因先前談定的譯者難以撥冗完成,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趙稀方教授的介紹下與馬小悟進行聯絡。馬小悟則開始與素未謀面的張治、劉文楠合作,張治負責小說部分和最後三章(朝鮮、日本和越南對於中國文學的接受),劉文楠則負責散文部分。第二編第十四章“詩與畫”,則邀請專治中國美學史的張建軍幫忙譯出。……

寫下這句話的時候,付梓在即。鴻篇鉅製的漫漫長征途中,不僅更換過譯者,在這篇舊版譯後記中,馬小悟還提到,

譯稿完成於2011年5月,新譯用了近三年,而交到出版社後,書稿的編輯又用了幾乎同樣長的時間

,真是曲中又曲,箇中磨難,縱使聽後來的同事轉述,也依然覺得汗涔涔的。

了不起——這個詞,無論是獻給譯者還是往昔負責此書的前輩們,他們都當之無愧。

這次再版,是走在了他們篳路藍縷開闢的山林路上,我要守護好它,既不至使它荒蕪,也要做得至少不比原來黯淡才行。於是就開始了我長長長長的競賽之路。

02

半年,為了等一篇新版序言

不蒸饅頭爭口氣。只現成地換換封面並不是再版最優解,更何況是這麼重要的一套書,想著儘量在不破壞原有格調的基礎上,讓已讀的讀者還想看看,未讀的讀者也想看看。

於是計劃聯絡外方,邀請本書主編寫一篇長序。畢竟在此書出版之前,世上還從沒有過這麼一套不獨以時間為序、單就體裁來分類編撰的中國文學史。

十餘年、幾代編輯、百萬字書稿,比起銷量這才是出版的勝利

讀書時的教科書權威性不假,好讀也是真,袁行霈主編的四本文學史至今還在書架上立著,成為沒在畢業時賣掉的“碩果僅存”,可這套文學史仍先是“×代文學”,再在年代以下討論各文體樣式。

然而文學的發展、作家的創作並不總和政權更替同步,況且還存在大量被已有批評體系“遮蔽”的文類——比如註疏和批評、民間文學、少數民族文學等,這些都是傳統座標系囊括不下的。

彼時為2002年,《劍橋中國文學史》還未出版,這套石破天驚的《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甫一問世就引發學界“地震”,讚歎者有之,抨擊者也不少。

如今,距原書問世已過去近二十年,五分之一個世紀,各執筆者的研究思路有無變化?應如何看待當年的學術爭鳴?讀者們也對像我一樣對這些話題感興趣嗎?

管不了那麼多了,先去信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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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注意此圖和下下圖的傳送時間

發郵件時忐忑不已,一則不知梅先生能否答應,畢竟時過境遷,研究興趣已徹底轉移也未可知,二則,我還“無理”提出序言不得少於一萬字。

幸運的是,梅維恆答應了,讓等等。

始料未及的是,這一等,就是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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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保新版設計萬無一失,中途哆哆嗦嗦發郵件向哥大出版社“請示”

從去年11月到元旦,再到3月底,清楚記得催稿時的小心翼翼和理直氣壯,生怕僭越本分,催促過急生了冒犯,又惱火對方為何一拖再拖——日子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過去,仍舊靜如青海湖水。

有兩次實在挨不住,乾脆告訴哥大,算了,可是既然都等了兩個月,也不差再來一個月,於是就四個月,五個月,六個月,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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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查幫譯新版序言的譯者聊天記錄,從1月中旬我就在“畫大餅”說英文序言快寫好了,前後畫了4個月,而馬小悟老師14天后就發來了翻譯完畢的稿件

03

從“哦”到“哇”,裝幀上終於打動了我們自己

焦灼等待的同時,馬不停蹄地和設計商量裝幀。

因之前做“波波”(《她來自馬裡烏波爾》)時合作很順利,面對這樣一套重磅經典,還是再版,既要推陳又要出新,設計難度真是“噫籲嚱”,只能還讓二十一做。抱著試試看的心理發裝幀單過去,沒想到她很願意幫忙,沒幾天就應了下來。做!

可是具體要怎麼做,我們卻犯了難。

原來的封面已經用藍布裱封燙金,大氣又不失沉穩,我們要怎麼重新包裝,才能既不會顯得輕佻,又能讓讀者耳目一新呢?

定不下裝幀的方向,設計就沒法啟動。序言進度已經拖死妥耶夫斯基了,如果再在封面上磨洋工,更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出來了,所以那一個月裡,吃飯走路通勤都在琢磨,同時也在重讀書裡的文字,補課。

原書是一冊,詞典式,中文初版是上下兩冊,——想來想去都覺得有必要“破圈”,把更多普通讀者也吸引過來,隨著文庫本逐漸在國內發芽,能不能反原書道行之,突出便攜性?而且閱讀過程並非想象中那麼拒你於千里之外,可以從任何一編的任何一章開始。

那麼幹脆,全拆!有幾編拆幾冊!還能最大限度突出這套文學史的獨一無二——

你以文體分編,重寫文學發展脈絡;我就按編拆分,重新包裝文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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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冒出這個想法的時候,激動到半夜十二點半還在床上“卜算子”計算各冊頁數,第二天一大早早早到社,來一個同桌就炫耀一次,把九層編輯部挨個嘚瑟了個遍,這還不過癮,又屁顛屁顛下樓去領導辦公室高談闊論一通。

領導說全力支援!!!

沒有什麼比這個訊息更激動人心的了。

然而緊接著,領導話鋒一轉,

拆分之後每冊都夠厚嗎?

完,忘記了同時準備完善的落地方案。暴擊。

啊,印象中,有兩冊薄一些……

悻悻回到座位,一查,果然,最薄的一編有80p,其次是90p、102p。選紙稍有疏漏,就會變成課後練習冊。

只好去和印製商量,有沒有可能選松厚度>1。5的內文紙,爭取在視覺上敦實一點?不出所料,印製姑娘說,松厚度高的只有進口的輕型紙,但和這套書的氣質不搭。

或者,能把薄的幾冊合起來嗎?

NO!不是沒考慮過這個方案,但這樣和初版差別不大,既然決定要走這個方向,那就一條道走到黑。

管他三七二十一(這也是我們設計的名字),拿來五六種紙樣,最後終於定下用一種既不顯廉價、克重又相對較大的本白紙。這樣雖然厚薄差異明顯,但恰恰是這種差距,才能讓讀者們對中國文學史中各文類的比重有更為直觀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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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到,在浩蕩悠長的中國文學大河中,詩歌的篇幅最長,幾乎佔據了四分之一,其次就是小說,而傳統觀念中佔據大半河山的散文則成了薄薄幾十頁——這和《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將“註疏、批評和解釋”單獨開列直接相關。

漢代建立起來的經典註疏傳統也加強了文官語境中對於清晰解釋的追求。這裡衍生了大量文類:注、疏、批、評、判、校、勘、解、釋義、析等。中國的詩歌、小說和戲劇往往使註疏和評論氾濫,由此可見註疏衝動之廣之深。無論從文類,還是從應用在各種文體上的註疏策略來看,中國文學都不是單聲部的,相反,它呈現了豐富多彩的多聲部。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民間及周邊文學”單獨成編,將樂府詩、敦煌文學、地區文學和少數民族文學,以及周邊國家如朝鮮、日本、越南等的閱讀和接受納入,還特別提及“口頭程式傳統”。

以往的中國文學史中從未有這般視角,聯絡前幾年學界將廣告、媒體等視域收入囊中,跨文化、跨學科等研究正規化逐漸向多元邁進,就不難理解此書初出時的轟動。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一代也當有一代之文學史。

無論從哪個角度,《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都在打破界限,確立了文學史研究新正規化,從全球視野到女性文學,從文學創作到文學接受,始終圍繞著多元文化、複雜性、他異性,而中文簡體的獨家新版序言中,更沿襲了梅維恆以往的“特立獨行”,

不僅看到了訓詁學、華語語系與虛構性這三個新千年起來研究領域的根本變化,更把利用數字工具分析文字、寫本學的方法、中文與外文的互動維度納入,為大陸研究吹來了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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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誰讓我遇到了紙價瘋漲

說幹就幹。新版的意義瞬間從簡單的重出變成了全新的專案,抖了抖肩上的激靈便馬不停蹄開動。

幾天後,二十一就發來了設計初稿,用《千里江山圖》做原底,並做了調色。現在想來,

除非定位認知有偏差,設計交來的第一稿永遠是最美最合適的

,事實證明也確實如此,最後在初版方案的基礎上做了細節的微調。

但作為編輯,我不明白啊,雖然有以往的教訓,但總想說些什麼,指揮些什麼,看能不能再做一點最佳化,於是東說一句“太平了”,西說一句“能不能再新一點,時髦一點”,一通電話猛如虎,著實把設計弄得暈頭轉向——很明顯,我只知道刻意求新求奇,但並不清楚我要的究竟是什麼。(在此一併向二十一道歉,並請編輯們給設計一些空間他們會做得會更好!)

幾番聲嘶力竭筋疲力盡之後,我們徹底掉入了黑洞。今不如昨,昨不如前,從改後稿中能感受到背後設計師的狂躁,我這才意識到,不對。

及時剎車,就在初稿的基礎上做文章,不改方案了,就這樣。

果然是我二十一!

她三下五除二在書封的背面放上了完整的圖,這樣讀者一開啟盒子,就能看到完整版的圖卷,盒子可以懸掛或張貼,綿延不絕的視覺觀感正與源遠流長的文學江河相稱。裡面單冊則選擇了極簡素雅風,只放基本資訊,書脊用顏色以示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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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發來的紙盒正反效果圖,溫柔奢華又不至於出格

盒子本來容易開啟和還原,契合愛書之人的偏好,但那時剛好撞上了4月底5月初,正值紙價瘋漲的高潮。上週做的預算,這周下印就不是那個價了,各編輯部叫苦不迭。戰戰兢兢的我在一次加班後下樓終於在屁股後頭逮住了印製同事,和她商量成本控制。她告訴我,如果刨去不顯優質的瓦楞紙盒,又想讀者收到後能將外盒平展,那就乾脆用400g的紙,這樣能剩下好多錢。

錢!錢就是命。在印製和設計口中,這是最管用的一招,只要提錢,編輯就妥協了。行行行,都聽你的,只要能省錢。

那麼問題又來了。

如果想做成盒子形式,就得用一整張正度。一整張。

一整張?

對,一個封面一整張,而且四個角就浪費了——

那能搭別的嗎,比如書籤之類的紙製品?

你會用400g厚的書籤嗎?

………………

烏鴉飛過。

那就只好再退一步,把六面的盒子換成函套,書的腦袋和腳丫子露著,只裹四面。成功省下一半的封面紙。(^-^)V

真正拿到實體書的時候,終於把我們營銷編輯說服——哇!真的很好看!整個部門發出了看到《她來自馬裡烏波爾》毛書時的讚歎。而在此之前,從初稿到上會,再到下印前,我向他們誇過不下五次,他們都頂多回我一聲——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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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八冊全家福

是不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實體書永遠也不會徹底消弭,永遠都有存在的珍貴意義。摸到有紋理的封面,米白但平滑的內文紙,聞到油墨香的體驗,是任何電子產品和虛擬產品替代不了的。就像我愛出版這行一樣,誰還不是因為喜歡紙書啊!

而我們以《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開啟的十年征程才剛剛拉開序幕。如果從英文版算起,而今已是二十年;從接到譯稿開始,是十年。連版權代理方都換了。請期待新星,期待所有的出版品牌都能將更多的好書帶給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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