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英:一個譯者的隱匿與在場

剛剛過去的四月,第六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揭曉。憑藉2020年出版的譯作《碎片》《鞋帶》,陳英獲得了年度文學翻譯獎。

現任四川外國語大學副教授的陳英在過去的幾年中作為“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譯者而被人熟知。上個月,她的最新譯作《運送孩子的火車》也問世了。《運送孩子的火車》以二戰後義大利的真實歷史為背景,透過主人公跨越四十八年的人生抉擇,講述了一個關於愛、家庭、希望與生存的故事。

本文轉載自南方人物週刊

文 | 盧琳綿

編輯 | 周建平

陳英:一個譯者的隱匿與在場

“真實的生活和小說不一樣,過去的生活沒有凸現出來,而是陷於黑暗”——陳英記得“那不勒斯四部曲”最後一句——2018年春天,儘管看過原文小說許多遍,但真的譯到那了,失蹤的莉拉依舊沒有回來陪萊農度過晚年,“想哭,又覺得突如其來,難以置信”,一千六百多頁,一項“勞苦的差役”,結束了。

“那不勒斯四部曲”是義大利隱身作家埃萊娜·費蘭特的作品,講述了兩個女孩間複雜纏繞的關係及命運。四年來,陳英一頭扎進上世紀60年代的那不勒斯,在那些破敗的城區生活、流連,與書中的人呼吸、爭吵、戀愛,撲面而來都是義大利南部炎熱的風。

這陣風,2011年,從那不勒斯颳起,恰合了全球女性主義崛起的潮流,引發多個國家的閱讀熱潮。小說不單指向女性友誼,作者費蘭特將人物融進時代流變,各種歷史事件穿插其中,“女性問題其實也是普世性問題,是女性小說,也是一部義大利歷史小說。”英國文學雜誌《Granta》形容:“如果你還沒讀過費蘭特,就好比你在1856年還沒讀過《包法利夫人》。”

六年後,中文版譯者陳英翻譯的四部曲首部《我的天才女友》面世,好評如潮。“讀它的時候,我沒有秘密”,“這不是一本書,這是一把刀。它不僅劃開了那不勒斯,也劃開了我。”2018年冬,HBO上線第一部改編的系列電視劇《我的天才女友》,開播不久便入選《時代》週刊年度十大劇集,豆瓣評分9。3。

陳英:一個譯者的隱匿與在場

▲ 陳英獲單向街文學獎最佳翻譯

書火了,劇的第三部讓許多觀眾翹首以盼——隨著書的火爆,譯者陳英也被捲入時代的潮汐中,就像書房裡養的綠蘿,延展開來,不知在哪個句子的縫隙就勾到了讀者的心。“參與時代的過程我都覺得挺驚異的。因為你在做自己的事情的同時,參與了這個時代。” 作為一本世界級暢銷小說的譯者,陳英兼著譯者與學者的雙重身份,既遵循譯者的傳統,在翻譯中保持隱身與節制,忠實原著;又從譯作出發,現身社會實踐,介入時代。

譯者的現身

近十年,陳英常住在重慶歌樂山腳,過著依山而居的日子。以此地為起點,花上10分鐘,能去到熱鬧的磁器口古鎮;沿著山路爬半小時,能到靜謐的歌樂山頂——陳英自稱半“山居”,“向前走進入鬧市,向後走隱入山林”。

後一種常見,節制、隱藏、透明、不在場,都是慣常與譯者繫結的詞。創作上,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出於對原作的尊重,譯文需要規避“僭越”;生活上,翻譯中那些近乎體力勞作的部分,以及規定的交稿日期,更要求了一種對日常的高度把控。陳英二者都把握得很好,從不拖稿,作息規律,譯作更是廣受好評。

採訪當天,她帶著我登歌樂山——“看一遍是坐飛機在上空遊覽,或者坐纜車穿過一個文字。翻譯跟爬山一樣,是步行,拾級而上。”眼前的陳英穿著寬鬆的運動服,愛笑,愛說“是吧”,這是長年當教師留下來的習慣,一句話停留在此處,音調往往變得最高和明亮,眼神也是堅定的。

登山出一場暢快的汗後,陳英仍保持著強悍的體力。她一年譯三本書,工作量大,需要的體力也大,難怪同行朋友說,陳老師的能量,“深不可測!”

在書房裡安靜地翻譯,是人們想象中譯者的姿態——“現身,好像就不是我們這一行的傳統。”這自然與神秘的費蘭特有關。“埃萊娜·費蘭特”只是一個筆名,沒有人能夠確定作家真實的姓名、性別和身份。當作者隱身時,除了成為“最好的讀者”,把握住作者的語言和傳遞語言中的文學性,譯者能做的還有什麼?

在陳英看來,翻譯是一門手藝,一個人在書房裡,默默地扎一個好看的小板凳。她不擅長做一些看似熱鬧的事,也不主動。但翻過的書如同一顆石子投進時代的湖泊,這下如影隨形了,生活一下子蹦出意料之外的廣闊,每一面都撓著她,將她往外拽。連回老家,親戚問起她,都是“你們家那個翻書的姑娘”。

陳英:一個譯者的隱匿與在場

▲ 那不勒斯四部曲

陳英意識到,“那不勒斯四部曲”是一個轉向,讓她從語言轉向實踐,這是她剛從事翻譯時完全沒想到的。原著作者埃萊娜·費蘭特從以往對一個女性的刻畫,轉到兩個女性長達60年纏繞複雜的友誼史篇。陳英則從後現代小說轉型到現實主義作品。早期翻譯巴里科時,《憤怒的城堡》《一個人消失在世上》都極具實驗性。“純精神性的,詩意的、抽象的、夢境般的”,文字帶著一種失重的眩暈,飄在雲端。現實主義作品則“能讓譯者進一步地跟現實問題對接”。

女性參照

2013年,初讀“那不勒斯四部曲”,陳英被兩個女孩之間持久的較勁迷住。“書中這種特殊的吸引力持續了一輩子,充滿思想、力量、激情,女性出於智慧而被繫結的描寫非常吸引我。”親密、控制、背叛、嫉妒與佔有,能量巨大,“她們不總是相互幫助,她們也相互洗劫,相互盜取能量和智慧”,“莉拉和萊農的關係充滿人世的煙火,是對生命的肯定”,“這不是可以簡單用友誼概括的感情,女性可以成為另一個女性的繆斯。”

她覺得,“之前很多對女性關係的想象和刻畫是很扁平單一的。費蘭特挖得很深,只有這種複雜關係才是真正的關係。真正的朋友是非常罕見的,現實中大部分都是相互來往的人。我們自己因為精神特別孱弱,也承受不起很多這種堅定的關係。”

“那不勒斯四部曲”吸引了一大撥讀者,陳英繼而經常受邀參加講座,主題多圍繞譯作、費蘭特、義大利女性寫作。實踐參加得越多,她就愈發覺得,成長中的參照是非常重要的,即使不來自現實,也可以來自文學。“那不勒斯四部曲”能成為這樣的參照,“長到一定的階段,其實很需要一個成熟的女性作為你的參照,有很多事情可以交流”,包括真實的女性關係,“大眾媒體、電視劇很多情節都在詆譭,在女性友誼沒有打造成功之前,就已經出現了‘塑膠姐妹情’這樣的表述,‘閨蜜’也混雜著很多曖昧的東西。女性之間的友誼還處於一種缺乏參照的階段。”

陳英:一個譯者的隱匿與在場

讀者們經常和她分享閱讀《我的天才女友》《碎片》《鞋帶》時的感受。她笑著自嘲,譯的書都是婚姻勸退手冊,“我覺得(我翻譯的作品)可能會提高離婚率,降低結婚率。儘管可能比較遺憾,但也是這個時代的一個特性。”來自女性處境的真實反饋,一點點扎著她,想要以學者的身份進入社會實踐,“其實除了是譯者之外,我還是個學者啊。”這不是自詡,聽陳英的講座,常有讀者說,彷彿回到大學,上了一堂高質量的課,乾貨滿滿。

一間自己的房間

翻譯“那不勒斯四部曲”時,陳英最得心應手的是第四部《失蹤的孩子》。主角從少女時期的生澀與盲目、成年時期的漂泊與從野心中抽離,進入她口中的“真實的老年”,進入對人生有掌控的階段。“這時尼諾在她心裡已經沒有什麼地位了,是一個愚蠢油膩的形象。萊農在反思,在清算自己的一輩子,也開始對抗年老的問題了。也可能跟我的年齡有關,我好奇她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還有不追求男人後她的生活變成什麼樣,思索一種智性的生活”,“人若解下浮華的東西,愛情、聲譽、事業,還剩下什麼?”

陳英自認第四部契合目前的心境,語感也好找,年老的講述者的聲音平靜滄桑。投射到自身,人到中年,剋制的激情,真切強悍,最貼近生活本質,“清醒與節制,使一切井井有條、熠熠生輝”,能攫住內在的真相。

這份平靜來之不易,她覺得要捍衛住——“達到一種自洽的狀態,並且去捍衛。”身為女性,擺脫監控與受限於人,完全地去掌控自己的生活,於萊農,於她,都是一個漫長的歷程。

陳英:一個譯者的隱匿與在場

▲ 3月7日,陳英在講座上

1999年,陳英本科畢業。待過一段時間的旅行社,又去了大公司做技術翻譯,三年後重歸校園,考上了北外的研究生。家境不好,她成熟得早,常過著讀書與打工的雙重生活,自己負擔學費和生活費。

在歐洲留學,為了省錢常住在昏暗的小宿舍。辦居留時,擠在流民一樣的人群裡,警官態度粗暴,每辦一次手續都元氣大傷。後來又有人寫公開信,指名道姓諷刺她,“一個女人,三十幾歲了,還在海外讀博士”。總結這段時間,陳英說,“到一定年紀才能擺脫。青春期又苦又長,那種受制於人的感覺特別差,沒有自我空間,好多想做的事做不到。”

現在,在這間屋子裡,陳英把《世說新語》、《聊齋志異》放在床頭,每天讀點古文,精神舒爽,保持中文語感;也看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馬基雅維利《君主論》、《佛羅倫薩史》、阿里奧斯托《瘋狂的羅蘭》,一頭扎進浩瀚的古典文學中。但她還是覺得時間不夠用,碎片閱讀太多,真正的沉浸太少。小時候上學,她是坐不住的那個,走神,閱讀時思緒也是飄散的,報刊倒是看了不少,《小說月刊》《名作欣賞》《文匯報》《花城》。她印象深刻的是歌德的詩,以及八九十年代的一些先鋒文學作品,這些成為她文學的養分。每當翻譯時,冷板凳一坐,進入狀態,成為故事的講述者,就又過起年少時寫作的癮來。

一個譯者的激情與靜和

“住在歌樂山這裡,卻是棲居在文字裡頭,有時候是冷清的北方,有時候是中世紀亂糟糟、情慾肆虐的修道院。”譯第二部《新名字的故事》時,陳英感覺,整個夏天的體驗都是戀愛,一段在那不勒斯有熱度的戀情。

朋友莉迪亞就是那不勒斯人,身上有著小說般熾烈混亂的激情。走在街上,陳英能感覺到女性的氣質是一種盛開的狀態,一種很強的衝擊力從年輕女孩子身上散開。莉迪亞解釋這種強悍的生命力:那不勒斯在維蘇威火山口上,這可是“歐洲最危險的火山”,隨時都可能爆發,把一切都埋了,他們就有一種決絕的姿態。

2009年夏天,莉迪亞帶她去那不勒斯。朋友的“Mutter”(德語的“母親”,莉迪亞稱)就是火山的女兒,傷心時大哭,憤怒時會跳,可以講幾個小時不重複的話,蹦出許多真理。Mutter開車彪悍,回莉迪亞家的路上,巷子窄,車子卡得只剩下一個左後視鏡,擠一擠也過去了。

陳英:一個譯者的隱匿與在場

▲ 陳英講座合影

陳英在翻譯時往往想起莉迪亞與她的母親,費蘭特寫出了一個城市的氣息,“那不勒斯人和他們的城市緊緊貼合,有一種真正的激情在整個城市迴盪”,“一個對情感刺激很強烈的城市,在那比較容易生氣,比較容易戀愛,它的美很美,醜就很醜”,“我彷彿感受到了那不勒斯的風,感受到了主人公成長的破敗街區,感受到那些灰塵、熱度,還有大海。”

但筆落在紙上,落在翻譯實踐,盡是節制。面對激情帶來的節奏感的更替,才更要保持平靜。翻譯第四部的時候,她在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每天騎個破單車,尋到白雲山下沒蚊子的圖書館,平心靜氣地在館裡坐上一整天。“翻譯是每天的固定節目,不是今天興致來了,靈感來了,寫個一萬字然後休息三天,它是一個非常長期的工作,很規律。它跟一個手工一樣,它有工序,先把稿子寫出來,然後不停地改,不瞭解的地方還得精修”,“節制也有一種激情在裡面,對你做的事情懷有一種真切的激情。”

工作之餘的時間大都靜和。她自比是蜥蜴託生的,冷血動物。“工作完了,春分之後,最好的度日方式就是找個有太陽的地方天天躺著。”確實也這麼幹過,十年前博士畢業後,陳英得了半年的閒空,通日去運河公園和龍潭湖公園曬太陽,拿本書,防備溜圈的大爺來問她“為何老枯坐著”。年票也只需三塊錢,她就整日坐在亭子裡喝茶,心裡特美。書不怎麼看,就跟柳條一起感受暮春地下浮上來的燥熱。

3月初,重慶精典書店,作為主講嘉賓,陳英參加了《歷史的暴力與女性主義寫作》國際婦女節講座。現場互動環節中,對話從“那不勒斯四部曲”進展到對現實中女性處境的積極追溯。背後的螢幕上是她剛剛對婦女節的祝福語——“更強悍,更開心!”以及那張廣為人知的“We Can Do It!”海報。

當天,她在PPT上,黑底白字,列了丁玲的四條教誨,不僅在給現場的女性朋友,更是貫穿在她作為譯者的日常生活中:

“第一,不要讓自己生病,有節制地生活。第二,使自己愉快,每天都做點有意義的事情,遊惰只會使人感到生命的空白,疲軟,枯萎。第三,用腦子,最好養成一種習慣,才不會後悔,才不會上當。第四,下吃苦的決心,生為現代有覺悟的女人,就要認定犧牲一切薔薇色的溫柔的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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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送孩子的火車》

[意] 薇奧拉·阿爾多內著

陳英 尹正中 譯

中信出版·大方  2021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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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四部曲“

[意] 埃萊娜·費蘭特著

陳英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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