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讀書】關中三李:李、李柏、李因篤、李因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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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更迭,天崩地坼,神州陸沉,教訓慘痛。面對無法改變的時局,不少學者堅持高蹈計程車人氣節、民族氣節,對新王朝採取抵抗的態度,或以身殉國,或遁跡山林,或講學鄉間,號稱“三大儒”的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如此;被譽為“關中三李”的李顒、李柏、李因篤亦然。

李顒,字中孚,號二曲,周至人。周至原作“盩厔”。《元和郡縣圖志》稱:“山曲曰盩,水曲曰厔。陝西盩厔縣,其地山環水復,因名‘盩厔’。”如今更名“周至”,簡則簡矣,而其“山環水復”之義頓失。“二曲”就是“盩厔”的代稱,這也是李顒在著作中自署“二曲中孚子”、“二曲野夫”而學者稱其為“二曲先生”的由來。

李顒不僅與眉縣李柏、富平李因篤並稱“關中三李”,而且與黃宗羲、孫奇逢齊名,並稱清初“海內三大儒”。李顒為人頗重氣節,多次上書力辭清廷徵辟,實在無法拒辭則或臥病不出,或拔刀自刺以明志。其學雖兼收理學與心學,自雲“去兩短,集兩長”,但根基還是陸王心學。其弟子王新敬雲:“先生生平之學以儘性為指歸,以悔過自新為心課”。當今學者認為,“悔過自新”是其核心思想,也是其工夫論進路所在。李顒同顧炎武反覆辯論“體用”問題,認為“明道存心以為體,經世宰物以為用”,即以“識心見性”為本,,突出“內聖”工夫,然後推之於“開物成務,康濟群生”的“外王”之道。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將“格物致知”的“物”擴充到“禮樂兵刑、賦役農屯”,以至“泰西水法”等實用學問。力主自由講學,與清廷鉗制思想政策對立。論者認為,這種始於反身求己,歸之於踐履的思想把心學、理學與關學重實踐的特質有效地統一了起來,對關學的復興確有大功,故全祖望稱其“上接關學六百年道統,寒餓清苦之中,守道愈嚴,而耿光四出,無所憑藉,拔地倚天,尤為莫及。”所著有《四書反身錄》、《悔過自新說》、《二曲集》等。

李顒門人眾多,能有效傳其學者,首推王新敬。王新敬,號豐川,又作灃川。曾講學大江南北,影響很大,故而,唐鑑認為:“關中之學,二曲倡之,豐川繼起而振之。與東南學者,相應相求。俱不失切近篤實之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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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縣李柏,字雪木,號太白山人。“生而赤面偉軀,器宇異常兒。”家貧,9歲喪父,俑於酒家。後入私塾讀書,一入小學,就常吐奇語,令師生驚歎。17歲時,偶讀朱子小學,見古人嘉行嘉言,便焚去案頭科舉時文,受塾師怒斥而不顧,發誓要學古人。後來又屢次避鄉試,漫遊山野。24歲依母命應試,“補博士弟子員”。母歿,廬墓三年,後避兵移家,隻身入太白山中,棄冠服而隱,率家人力耕,衣食居室簡陋,雖生計頗為艱難,但他安貧樂道,不為五斗米折腰,過著淡泊的隱士生活,拒絕入仕做官。擁圖書萬卷,發憤讀書,成為關中大儒,與李二曲、李因篤並稱“關中三李”。51歲時曾至周至訪晤李中孚(二曲),切磋學藝。康熙二十九年(公元1690年),李柏61歲,應好友之邀遊南嶽,漫遊江、漢、洞庭湖、衡山等地,歸後有《湘中草》詩集問世。南遊歸家後,正逢西岐大旱,李柏舉家遷至陝西洋縣等地,又有《漢南草》問世。他同情勞苦民眾,抨擊社會不公平,提倡“以德治天下”,不滿清廷民族壓迫,決心“存鐵心,養鐵膝,蓄鐵膽,堅鐵骨,以鐵漢老可也。慎無捷徑以終南”。著作有《斛葉集》、《一笑集》、《麟山十二詩》等。“其文率出自胸臆,不蹈襲前人;詩則自成一家”。

李柏去世三十三年後,李二曲的高足弟子王心敬為李柏撰寫了《墓碑》,高度評價李柏的學術思想。宣統年間,陝西學憲餘坤批覆眉縣知縣請再次收集刊刻他的著作,並指出“關中元氣醞厚,代有絕學,典型不墜,端在斯人”。最遺憾的是他未能被編入《關學續編》之中。光緒時,寧河人高庚思激烈指出“以張吾(指張載)道門之戶,不許為名儒而屏之關學之外……天下名集鮮不著錄,而獨停於‘關學之編’。”光緒十九年,眉縣知縣毛鴻儀創修“雪木祠”,親自為祠堂題寫了“道繼橫渠”匾額,以昭賢名,載留史冊。

劉學智先生稱李柏為“山林之間,卓然一家”。今人常新作《李柏評傳》,稱其為“獨行君子”,有“狂狷氣象”,“不忘溝壑,高寄絕俗”。作者介紹李柏思想的淵源、構成及其時代背景,指出他作為明清之際著名的關學家,繼承了張載開啟的實踐躬行、崇尚氣節之關學傳統,形成了以儒為本、兼取佛道、三教合一的學術思想體系,是明清之際唯物主義思想家的先驅者之一,於詩學和美學也有獨到見解,對關中及周邊地區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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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平李因篤,字子德,一字孔德,號天生,自幼聰敏,博學強記,遍讀經史諸子,尤諳經學要旨,精於音韻,長於詩詞,兼通音律,崇尚實學,為明清之際的思想家、教育家、音韻學家、詩人。被時人稱為不涉仕途的華夏“四布衣”之一。深於經學,詩逼杜甫,嘗辨秦中碑版極有依據。行、楷書用筆禿率,意近顏真卿。李因篤一生安貧樂道,勤於研讀,執教著文,畢生不倦,學識淵博,著述宏富。其主要著作有:《詩說》、《春秋說》、《議小經》、《漢詩音注》5卷,《漢詩評》5卷,《古今韻考》、《受祺堂詩集》35卷,《受祺堂文集》4卷,《受祺堂文集續刻》4卷,手抄本《山漢論》1卷等。

李因篤在經學方面有很高的造詣,清初散文家汪琬與人論師道書謂:“當代未嘗無可師之人,其經學修明者,吾得二人焉,曰顧子寧人,李子天生”。說明他當時在經學方面可與顧炎武齊名。顧炎武在《抄書自序》中說:“天生今通經之士,其學蓋自為人而進乎為已者也。”他推崇程朱理學,反對心學,他繼承關學傳統,弘揚張載以理教人思想,主張人既要潔身自守,又要有所作為。他向友人講述自己的學術研究時說,他用了整整10年功夫研究《朱子全集》,希望把朱熹的思想與四書聯絡,找出它們關係,儘管有人嘲笑,但他不為所動,認為下這種功夫是值得的。

他主張“經世致用”之學,主張“師古不泥其意,用法不求其人”,認為深入經學的目的,在於通曉古今治國之道,以利於國計民生,並把這一思想貫穿於他的學術實踐中。在他的《受祺堂文集》中,其中策論即佔一半篇幅,皆為治國興邦之論。。

李因篤早年就以詩聞名於世,《受祺堂文集》序中稱:“其文可追班馬,惜為詩掩,其為名流推重,一時海內風行”。顧炎武在《酬李處土因篤》一詩中這樣寫到:“一朝得李生,詞壇出飛將”。可見他在詩歌創作成就上並不亞於經學。

李因篤在音韻學研究上,一生與顧炎武攜手合作,《音學五書》是顧炎武音韻學的主要著作,寫稿時,常與因篤商討,顧炎武說:“深知吾書,海內惟李天生一人”。可見對李因篤在音韻文字學方面造詣的肯定。李因篤還研究了杜甫在七言律詩中使用仄聲的規律和特點,得到當時朱彝尊等人的肯定。他著有《漢詩音注》和《古今韻考》。

李因篤一生樂於教育事業,宣傳他的學術思想,培養一代英才。他青年時在私塾任教,中年時遊學全國各地,曾在關中書院、朝陽書院、富平鏡波園講學,名聲傳至關中內外,大江南北。晚年在家鄉舉辦私塾,收徒講學,直到臨終,為教育獻出了畢生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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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王船山追慕張載還只是神交古人,那顧炎武與“三李”的交往則不僅是神交,而且是身交了。劉學智先生講,在清初關學學者的學術交往圈裡,顧炎武之所以重要,不僅在於其學術名望,而且在於他對清初關學的影響。同樣,關中學者對顧炎武也有非凡的意義,以至於後者先後五入關中,前後棲居關中三年之久,最後還在華山腳下買田購屋,有定居之念。

三李中,與顧炎武交往最多的是李顒和李因篤,此外還有王弘撰,顧炎武稱他們為自己的“關中三友”。

黃宗羲在其《明夷待訪錄》指出:“古之言形勝者,以關中為止,金陵不與焉,何也?時不同時也。秦漢之時,關中風氣會聚,田野開闢,人物殷盛;吳、楚方脫蠻夷之號,風氣樸略,故金陵不能與之爭勝,今關中人物不及吳、會久矣,又經流寇之亂,煙火聚落,十無二三,生聚教訓,故非一日之所能移也。”

然而,作為粵人,屈大均一再表達他對關中文化的傾慕。他在《登華記》說: “蓋星有北晨,嶽有太華,皇都有關中,皆天之樞地之紐,國家之根蒂也……是則盈天下皆太華之所磅礴矣!故自天地初闢,太華定而天下之形勢以定,太華誠天下名山之大宗,而四嶽皆其支庶也。然則君子居之以立天下之正位,舍此又何之焉。”

顧炎武對於關中及其地域文化的傾慕為人所熟知。他在其《與三侄書》中說到: “秦人慕經學,重處士,持清議,實與他者不同。” “然華陰綰轂關、河之口,雖足不出戶,而能見天下之人,聞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險,不過十里之遙,若志在四方,則一關門,亦有建瓴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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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氏在關中長期遊學中,與李二曲、李因篤、王弘撰互相視為知己,尤其是李二曲固死力辭官府徵辟,“自是荊關反鎖,不復與人接,惟顧寧人至則款之。”李二曲在與顧炎武的長期交往中,對學術問題探討頗多。儘管二人在有些學術問題的認識上有較大分歧,但這並沒有影響二人的私人感情。

有這樣一件不少人都談到過的二人交往的故事。在國破家亡之際,作為披肝瀝膽之交,惺惺相惜之人,亭林與二曲兩位大師,其交誼遠非尋常阿好之士可比。但是,亭林先生卻拒絕了二曲先生對他的一個非常鄭重的請求:為二曲先生的亡母寫傳。

亭林之“博學於文”,並非是做一個賣文為生的“文人”,他對宋代劉摯所云“士當以器識為先,一命為文人,無足觀矣”奉為座右銘。在為文方面,他謝絕一切應酬文字。二曲先生大概以為自己與亭林之交勝過管鮑,為摯友之母作傳應該不在一般應酬之列,請託之際,卻碰了釘子。顧的理由是:“一人一家之事,而無關於經術政理之大,故不做也。”他還認為:倘若當年韓愈不寫那些銘狀之類的文字,則可為後世之泰山北斗,遺憾的是韓愈未能臻此。顧亭林非不重情誼之人,亦非曲為己飾之輩,在天地漂泊的際遇裡,他立志“器識而後文章”,振衰起頹,矯枉過正而已。好在李二曲也並未因此而與之斷交,據說,周至縣如今還有一座“別顧橋”,是二曲送亭林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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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炎武長李因篤19歲,可算得上是其父輩了。顧炎武北遊至晉時,已過不惑之年,名滿天下。而李因篤還算青年才俊,因所著詩文高古精邃,名播海內,讓顧炎武這位大學者也有意結交。兩人首次會面,就相見恨晚,意氣相投,結為至交。

康熙五年(1666年),兩人第二次相見於代州。聯絡志士20餘人,於雁門、五臺之間,披荊斬棘,墾荒種田,以圖復明之舉。無奈天下初定,大勢已去。李因篤回鄉鑽研學問,而顧炎武繼續北遊,但活動範圍主要就在今渭南和山西運城一帶。兩人是若即若離,肝膽相照。

康熙七年(1668年)春,顧炎武因文字獄牽連,在濟南入獄。李因篤俠肝義膽,不避艱險,疾行三千里,冒暑入都,竭力營救,顧終在同年10月獲釋出獄,二人在北京第三次相會。康熙十四年(1675年),周至李二曲應富平縣令郭九芝之邀,隱居於郭為其修建的隱士莊擬山堂別墅,顧炎武和李因篤經常來此一塊研究學問,和詩唱文,講學質疑,長達五年之久。康熙二十年(1681年),顧炎武在山西曲沃病倒,他以信告訴李因篤,因篤即派弟子探視。豈料次年春節,亭林先生宴請賓朋後的一天,因上馬失足,年初九即去世。噩耗傳至富平李因篤家,他即揮淚寫了《哭顧亭林先生一百韻》,深表悲痛與懷念。兩人在治學和研究方面,也配合默契,常常相互鼓勵和學習。《音學五書》是顧炎武音韻學的主要著作,寫稿時,他常與因篤商討,他曾說:“深知吾書,海內惟李天生一人”。可見他的謙讓,以及對李因篤在音韻文字學方面造詣的肯定。

顧李之交還引出了一則“聚會鏡波園”的佳話,據說是這樣的:西出富平老縣城北折而行七八里的浮山下有座園林,以其傍山臨水,風光賽江南,遂起了一個頗有詩意的園名:鏡波園。主人朱樹滋是當時有名的詩人,便“嚶其鳴矣,求其友聲”,邀請一些名流學者來此雅居、休閒,其中自是少不得邀請本縣大學者李因篤先生。

由於李因篤的關係,顧炎武、傅山及“關中三李”的其他二位李柏和李二曲齊聚鏡波園。一時間,這麼多當時學界頂尖極品人物薈萃斯地,在一塊研討學問,吟詩唱和,小小的鏡波園自是吐氣為雲,發聲為雷,山河嫵媚,星燦鬥明。朱家藏書豐富,據後來亭林先生回憶,竟有萬卷之多!且園林對門便是一家酒坊,如是,有書,有酒,且兼有這麼多摯友,不難想象,此番聚會鏡波園的諸先生竟日盤桓狂歌長嘯之情景了。

當然,作為嚴肅學者,如何在社會鉅變的新形勢下振興儒學,則更是他們關注關切的問題。不論是亭林先生倡導的“外王事功”,還是“關中三李”主張的“通經致用”“躬行禮教”,都旨在反對宋明以來不去關注國計民生,只知空言理學心性的清談空疏之學風,他們把張載提出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作為其精神追求。難怪李因篤在他《鏡波園宴》一詩中,說他們“竟日棲遲仍卜夜,頻燃藜火續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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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陰王弘撰,字文修,一字無異,號太華山史。監生,博學工書,精於書畫金石鑑別,持反清復明之志,康熙十七年薦博學鴻詞,堅辭不就。世居華山,有讀易廬,著《易象圖述》《山志》《砥齋集》等。他在理學、史學、易學研究和詩古文詞創作等方面都取得了很高成就,得到了顧炎武、傅山等友人的高度讚許。顧炎武稱王弘撰為“關中聲氣之領袖”,又道:“好學不倦,篤於朋友,吾不如王山史。”

據劉學智先生講,二人交往始於康熙二年顧炎武第一次來關中時,此後相交日深,亭林每次入關,都要到華陰拜訪,甚至以王家為落腳點。顧去世後,王將自己的“讀易廬”改名“顧廬”以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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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兆濂是傳統關學的最後一位大儒,也是陳忠實先生《白鹿原》裡朱先生的人物原型。在作品中,朱先生是白鹿原的文化靈魂,是原上社會秩序的約定者,是百姓行為的影響者,是天災的救贖者,是兵變的消弭者。總之,是關中白鹿原上的精神領袖。

有人說,在《白鹿原》中化身朱先生的牛兆濂,是關學的最後一位傳人,是理學的最後一位傳承者和堅守者。在他的身上集中體現了關學“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理想之美;“崇禮貴德”的秩序之美和道德之美;“經世致用”的求實之美和踐行之美;“崇尚節操”的人格追求和氣節之美。這位被陳忠實作為關中社會文化靈魂的牛兆濂在劉學智先生的《關學思想史》得到了這樣的評價——

牛兆濂“以程朱的捍衛者而成清末民初關中一面旗幟”,他“被尊為‘關中大儒’和‘橫渠以後關中一人’。在傳統理學日漸衰微之際,牛兆濂自覺地擔負起捍衛傳統學術、嚴辨師說門戶的責任,既表現出鮮明的保守主義立場,同時又有在傳統理學框架下對時代做出的某種積極迴應。其思想中積極與變通、堅守與順應,都映射出當時中國社會轉型期的矛盾與衝突。然其所保持的經世致用的傳統和矢志不渝的節操,則又體現出鮮明的關學特徵。可以說,牛兆濂是傳統關學在清末民初終結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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