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張園,凝結的時代之一:西式園林別樣風景

1882年8月,一位名叫張叔和的無錫富商,花了1萬多兩白銀,在上海租界買下了一處園子。地址在靜安寺路之南,同孚路以西,面積約為22畝。

所有手續辦完後,新主人在門外的大樹上掛了個木牌,宣告了這裡的新名字:張氏味蓴園。 。“味蓴”二字,取自晉代名士張翰“蓴鱸之思”的典故,常被用來寄託厭倦名利、退隱林下之意。主人還在門扉上題了“煙波小築”四個字,由唐代詩人張志和“煙波釣徒”的雅號演化而來,表達的仍是浮家泛宅的優遊態度。

在功成名就之後,置辦花園作為修身養性、娛親會友之所,這是自古以來富裕或官宦人家的習慣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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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式園林

但張叔和這個輪船招商局的前幫辦,似乎並未如門外木牌所宣告的那樣,將味蓴園當作純粹的歸隱之地。

他很快買下了西邊的一大片農田,將整個園區的面積擴大到六十多畝,成為了當時上海私家園林之最。隨後他又開始在園內大興土木,建造洋房,種植花樹,疏浚水路,修建亭臺和橋樑,每一項舉措都頗為引人矚目。

味蓴園的改造工程斷斷續續地進行了很久,直到1892年,張叔和還聘請了兩個英國工程師景斯美和庵景生擔任設計,在園中修建了一座高大的洋房。

一年後,新房落成。設計師之一的景斯美以英文Areadia Hall為其命名,意為世外桃源,和“味蓴”的原意保持一致。中文名字則直接音譯過來,稱作“安塏第”。

安塏第的建築風格是純西式的,分為上下兩層,並建有英國式樣的塔樓,是當時上海最高的建築。登樓遠眺,申江景緻盡收眼底。

倍感新奇的上海人,自然紛紛前來一睹究竟。之所以外人能任意出入和遊玩,是因為早在1885年春天,味蓴園就已經對外開放,不再是單純的私家園林,而成為了所謂的“公園”。

其實不僅是張園,上海另一些著名的私家園林,如租界內的愚園、徐園和老城廂的也是園、豫園等,在同一時期都打開了大門迎接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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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衝突

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公園”原本是一個陌生的概念。上海私家園林的集體開放,乃是受到了西方人在租界設立公園的刺激和影響。

位於虹口的公家公園(Public Park)於1868年建成後,因其繁茂花木和獨特景緻而讓上海人倍感新奇:“不特目所未見,耳所未聞,入其中者,但覺綠草如茵,落花成陣,芊綿蔥翠,一望無垠。”擦肩而過的窺園者還留下了“樹矮葉繁花異色,雨餘石上錦雞啼”的詩句,關注的是西方花園與中式園林的不同風情。

然而,如此景觀雖建在公共區域,幾十年間卻一直禁止華人出入。據熟悉上海掌故的鬱慕俠回憶,一開始情形並非如此,公共租界的虹口、復興和兆豐三個公園,“初闢的時候,吾華人本可不費分文,隨意進出,與西人享有同等的權利”。

這一點可以從近代小說中得到驗證。《孽海花》中的金雯青到上海後不久,便慕名去公家花園遊覽,“二人下車,入園門,果然亭臺清曠,花木珍奇。二人坐在一個亭子上,看著出入的短衣硬領、細腰長裙、團扇輕衫、靚妝炫服的中西士女”。

原本是“中西士女”皆可隨意進出的公共場所,最終卻演變成了“因有少數不守規矩分子發生作踐舉動,就此不準華人進園”。專門針對華人的限制條款的制定,起因是一些勞工搶佔公園的座椅,在草地上任意躺坐,隨地吐痰和攀折花木,影響了周遭的環境。這種情形的屢屢出現,既與國人的自身素質有關,也由於人們對於“公園”的性質不太熟悉所致。

一開始,上海人對這種特別禁令並沒有什麼意見。還有人專門致信報刊,批評國人在公眾場所表現不佳,有失體統。

但在清末民族情緒日漸高漲的背景下,公共花園這種內外有別的傲慢態度,逐漸招致越來越明確的不滿。為了平息眾怒,工部局也曾出臺政策,允許“受尊敬的品格高尚的中國人採用事先申請遊園券的方式,每星期不超過一次進入花園”,並批准在蘇州河南岸另闢新地,建設專供華人出入的公園。

但這種妥協中隱含歧視的姿態,顯然不能讓已眼界大開的上海人滿意。新建的華人公園被嘲諷為“三五茅亭聊備坐,碧梧蔽日任風翻”,遊園券也遭到冷遇,全年的申領者都只有一百多人。卻接連有人以“上海市民”或“中國公民”的名義,聯名致信工部局,要求解釋公家公園不對全體華人開放的原因。連上海道臺也不得不俯從民意,致函英國駐滬領事,請求改變這種侮辱華人、有損中國尊嚴的做法。

因此,在上海的私家園林集體開放之前,國人對於公園的認識,不再僅是“樹矮葉繁”的一大片園子,而對其公共空間的屬性已經有所瞭解。

在幫辦洋務時深得李鴻章賞識的張叔和,以其敏銳的商業頭腦,發現了上海市民對於公園越來越迫切的需求。因此在對味蓴園的改造中,便有意將其朝著更適宜於公眾活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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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轉變。

不同的公園

不同於中國傳統園林的曲徑通幽,味蓴園中保留了大片草地,“深合西人治園之旨”,整體格調顯得開闊疏朗。正所謂“他處皆有湫隘之嫌,惟此間地將百畝,水勢迴還,加以一片平蕪,四圍綠樹,兩方巨沼,幾簇樓臺,羅羅清疏,恢恢闊大,其景淑且和,其氣疏以達”。

這種西式園林的風格,曾讓小說《新石頭記》中“穿越”而來的賈寶玉誤將味蓴園當做了茶館。按照賈寶玉的理解,“花園”應當和他家的大觀園一般模樣,“無論如何,總要有點亭臺樓閣,曲徑回闌,也要有些山石樹木,分出丘壑”。

而地勢平坦的張園在他看來,根本就算不上花園:“他那裡一點沒有曲折,一片大空場,當中造了一所高大房子。這個可以算花園,我又何妨找一片荒野之地,造起一座房子,也算花園呢?”

小說《歇浦潮》中的倪伯和,也上了和賈寶玉同樣的當。他初到上海便被人領著去張園,暗想這“張園”二字,在湖南時慕名已久,“料想是奇花燦爛,怪石玲瓏,崇閣巍峨,層樓高聳”。不期一進園內,卻大出他往日所料,“只見疏落落幾處洋房,白茫茫一片曠地,板橋半圮,池水渾濁,毫無點綴”。他還以為這只是張園的一部分,和大觀園中的稻香村相仿,或是張園進門停馬車的所在,卻不料陪同的人笑道:“這裡已是張園的全景了。

”大失所望的倪伯和不禁噓氣道:“聞名不如見面,我枉自牽腸掛肚了十多年,早知是這個樣兒,在自家菜園子走走舒服得多了。”

“古人”賈寶玉和湖南土佬兒倪伯和自然無法明白,擁有開闊的空間恰恰是張園的最大優勢所在。

據老牌報人陳無我所言,在清末上海的私家園林中,以同在靜安寺路的愚園和張園名頭最大:“愚園當光緒十六七年間,遊蹤最盛,每客收資二角,日可獲利數百元。”

但在張園建成之後,愚園的風頭立即被搶了過去:“張園林木之叢茂、亭榭之清幽、溪徑之曲折、屋宇之靜雅,曾不逮愚園之半,而顧獨以安塏第軒敞之故,致東都浪子、北里名姬,流眄送情,履舄交錯,所謂仰觀俯窺而各如所欲者,又非愚園所能冀其什一也。”

充分利用自身“軒敞”的優勢,張園中接連引進了彈子房、照相館、拋球場、跳舞廳和飛龍車等娛樂設施。

張叔和還從蘇州搬來了畫舫,“點綴池臺,大為生色,舫中榜人女,年僅二八,面映紅蓮,歌吟金縷”。

園中百戲雜陳,海天勝處樓中還有髦兒戲班演唱崑曲和灘簧。

電燈初到上海時,主要用於公共照明,張園較早將其引入私人場所,安裝在林間和室內,遍地通明,纖毫畢露。不僅人人嘆為奇觀,更可為通宵達旦的夜間娛樂提供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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