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陵潮·文藝 俞家花園

海陵潮·文藝 俞家花園

俞家花園

文丨徐一清

草河流到施家灣,拐了一個“N”形的彎子,停靠成一座繁忙的碼頭。河東是田,有一片草場,收草。河西抱灣一帶人家,大多是開行的。這裡水面開闊,到了收麥、收菜籽、收瓜、收豆、收禽、收蛋、收稻、收棉花的季節,河面上每天擠滿從下河上來的船。一條條跳板放下來,跳板接跳板,長長短短的跳板,過幾條船,從河心接到河岸。搬運工人——挑籮的,忙時聚集到上百號,分在各家行前,一條跳板上,一條跳下,打起號子,把沉甸甸的農產品挑滿棧房。最熱鬧的,是夏天西瓜船到了。西瓜不用籮挑,是像傳籃球一樣的傳。二傳手都是高手,不管多大多重的西瓜,從船上拋上來,都能輕輕穩穩的接住,經過兩三傳,堆進瓜行,堆不下就堆在門前。這時候河邊口簇滿了人,一陣陣鬨笑,圍觀精彩的傳瓜表演。小孩子都巴望哪個人失手,但是難得吃到跌碎的大西瓜。

海陵潮·文藝 俞家花園

從河邊口上來,是施家灣南小街,叫后街。有一家燒餅店,賣大爐燒餅和餃兒面,生意興隆。緊挨著一家豆腐店,一個茶水爐子,一家茶食店。茶水爐子的後門通河邊口,有一條水船,清早放出去,到北邊大河裡裝滿好水,緩緩沉沉的駛回來,拐兩個彎子,靠到對著小巷子的河埠旁,沒有井的人家的吃水都靠它供應。小巷子也叫水巷子,裡面有一個洗澡堂子,一家茶館。穿過小巷,就是大街了。

小街上最多最盛的還是客棧,南到彤華宮,北到闊巷一連十多家,白粉牆上都大大滿滿的寫著黑漆字號。自從南頭開了個輪船局,築起水泥碼頭,開通兩隻小火輪,北頭就出現一座三層樓的新式旅社。各家都派出眾多茶房,到碼頭接客,競爭很激烈。施家灣盛極一時。

跨過闊巷,麻石鋪砌的小街突然中斷,變成一條長長的土路,向北延伸。這裡就是花園,位置正當草河東西兩個拐角之間,十分空曠。然而,除了路口有座尼姑廟,幾戶草屋棚兒,幾塊菜地,放眼望去,竟是一片亂墳場。墳頭大多低平,累累疊疊,無碑無主,雜草叢生。白天少見人影,晚上鬼火成串,飄來飄去,孩子們不敢來玩。從施家灣碼頭到這裡,不過一步之隔,卻像到了另一個世界。人們很奇怪,這個亂墳場為什麼叫花園呢?

三百年前,孔尚任在泰州看過一場燈舞,大為驚奇。滿堂燈燭忽然熄滅,軒窗敞開,漸顯出微茫的星漢。五月的風,帶著荷葉的清香,從河面吹來。寂靜的長久的等待,背景變得遙遠而神秘。浮現出一盞燈,同時現出第二盞,從黑暗的深處,一盞接一盞陸續吐出。等到燈盞出齊了,移近了,才朦朧的看清:“十二金釵廿四燈,燈光人面添媚嫵。”檀板輕敲,琴笛悠揚,千旋百轉,隊形展開。或單行,或雙行,或走成圓,或列為方,忽聚忽散。透映紅蠟光的琉璃燈,疊成了一座七級玲瓏的寶塔,寶塔忽而跌碎,散作片片落霞,又幻成一道彩虹。彩虹飛舞起來,愈轉愈急,一條紫電在夜空霍霍閃動,忽而繽紛散亂,化作飄忽的流螢,凝為碧空的星星。最後捧出一輪明月,月中嫦娥,衣帶當風,舞姿蹁躚,樂隊奏起霓裳羽衣曲。人們看得痴呆了,嫦娥退場多時,還是滿座寂然。然後,一盞燈一盞燈的熄滅,舞臺又墜入昏暗,窗外天還未曉。直到主人呼燈重開宴,大家才醒轉過來,譁然歡叫,讚歎不已。

施家灣的住家,好像沒有姓施的。后街朝東幾座大院,都在百年以上,世代祖居,也都不姓施。施家灣之為施家灣,今已無考。灣北的花園,卻是有名有主的。《道光泰州志》記載:“漁壯園,在州治北三里,國朝康熙年間俞瀫所建,冒襄、孔尚任輩觴詠於此。”這就是清初許多名家詩集中題詠的俞園,俗稱俞家花園,後人漸漸忘了它的名稱,統稱花園。

海陵潮·文藝 俞家花園

俞家是書香門第,官宦世家。俞瀫,字錦泉,本人以廩生膺選中書,八品閒官罷了,卻建了這個園子,養了一隊家庭女昆部。孔尚任所見,就是俞氏家班在俞家花園的演出。《紅樓夢》寫賈府,有梨香院十二伶。俞家樂部,燈舞出場的“十二金釵”,加上嫦娥,一十三人。冒闢疆在另一場演出,則見“飛出綵鸞三十六”。據估計,這個家庭戲班,連同樂隊當不下百人,儼然一個大型崑劇團或歌舞團。俞氏精通音律,作詞作曲,親自教歌,擔任樂隊指揮,他更是一位傑出的導演,燈舞的設計,可說獨出心裁,給以現代燈光音響手段,就是一個別開生面的現代舞。孔尚任說“俞君聲伎甲江南”,不是虛言。

海陵潮·文藝 俞家花園

舞臺是一座別緻的舫亭,黃仙裳詩云:“面面虛窗照柳汀,臨波非舫亦非亭”,它就建築在施家灣北的草河邊上。亭前引水鑿池,種紅蓮。又建流香閣,作為一大群家姬的居處,也是主人聽歌看舞賞花宴賓之所。這園子主要就是為這個家班而建,實際是一所環境幽美的崑劇院。作為園林建築,冒闢疆詩曰:“明河清影繪窗多”,充分借用了草河的自然景色。嘉慶時人題漁壯園,有云:“波繞平畦北部迂,當年歌舞溢通衢。”看來俞宅的主體,當在那條土路以西,面臨大街,花園是後花園,在路東,依傍草河一灣。然而,偌大一座府第,怎麼就化為廢墟,變成了亂墳場?“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場,曾為歌舞場……”這唱的是大觀園,也概括了俞家花園吧。

在施家灣鼎盛時期,花園也又熱鬧過一陣。那是幾家行老闆,在尼庵後面空場上,開了個露天戲園子,木板搭的臺子,幾排釘樁的長凳,圍了常被淘洞的圍牆,收票。來演戲的都是下河班子,一條破船靠到碼頭,行頭也破爛,卻常有名角兒。每當戲報貼出,河邊口,大街,小街,全都轟動起來,成為街頭巷尾、客棧茶館的熱烈話題。在書房讀書的學童,也坐不住了,平時不敢去花園,這時也各有辦法,鑽進人群,擠到臺下,仰面數著“鐵頭老生”連翻三十六個跟頭。三百年變遷,這花園還是未了戲曲緣。

後來施家灣冷落下去,那些糧行、客棧、店鋪、輪船碼頭,一一回復為日常住家。河面越來越窄,河邊口擠滿簡易住房。荒涼的花園卻不再荒涼。亂墳場變成密集的民居,同施家灣連在一起,黑壓壓一大片,透出勃勃生機。那條夜晚絕少人行的土路,變成施家灣北小街,南北小街都鋪成水泥路面。數不全的小巷,曲曲彎彎。一家裂變為幾個小家庭,一室分隔成幾個小房間。新出現的民居群落,也漸漸破舊,也成了有待改造的舊城部分。

海陵潮·文藝 俞家花園

當年康熙皇帝南巡,召見俞錦泉,賜給“耆年貽瀫”四個字,俞家特建宸翰樓。“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孔尚任《桃花扇》唱的是金陵南明小王朝,也概括了泰州俞家花園吧。管他忽盛忽衰,生生不息的還是尋常百姓家。現在的俞園居委會,寫作“俞元居委會”,人們已不知道這裡曾經是“花園”。

海陵潮·文藝 俞家花園

徐一清

徐一清, 1938年生,泰州人。1960年杭州大學中文系畢業,中學退休教師,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有《海陵紅粟》,著有散文集《逝去的靈性》《平原鷹》等。

TAG: 花園施家灣俞家孔尚任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