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水面,上來透口氣

離開水面,上來透口氣

離開水面,上來透口氣

去朝來春花市往家裡買第一束花的時候,就像一個月沒有運動卻喝了杯果蔬汁,就像用意念擊敗了亞健康狀態,雖然那種感受短暫、微妙,但我又一次喜歡上北京的生活。

儘管和雲南、廣東的花市相去甚遠,作為北京主城區內規模最大的室內花卉市場之一,這裡能找到裝扮大部分北京家庭的綠植和花卉。有越來越多的週日上午,我催自己早點起床,是為了趕一趟上午的花市。這個念頭比手機鬧鈴管用得多:實際上裝點家居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逛花市的時間,不是一種到小區樓下便利店買日用品的心情,而是到遠離市中心的北邊,必須更加遲緩地、在溼潤又芬芳的空氣裡閒逛。

多逛幾次會知道,康乃馨依然是這座城市裡最受歡迎的鮮花之一,而鮮豔奪目日本嘉蘭卻會被擺在入口處最顯眼的位置,只不過價格高昂、很少有人成束帶走;店鋪深處,往往是巨大的馬醉木和吊鐘,這些鮮切綠植是年輕人更加喜歡的品種,正因為繁忙的生活已經無法讓他們用心照料盆栽的花卉,那些長滿綠葉枝條堅韌又美麗,只需要泡在水裡就能煥發生機,活得比大部分都市愛情都長。

透過植物的陳列和銷售,你好像窺見了城市生活方式的變化,但這些都沒有自己的改變重要:當你離開花市、突然發現身上沾滿了花香的時刻,你感到此時此刻就像一個從前那種生活的反義詞,隨手帶走的蘭花或是吊鐘的鮮切枝條,會讓你延續這樣的感受。

只有短短一個上午,精神已經被自然短暫地治療過,它最大的功效是讓我重新調整了日常的呼吸。

生活需要那些“上來透口氣”的時刻——有些地方,就像你離開水面時呼吸到的那幾口空氣。並非因為北京的生活比其他地方更加艱難,並非阻止自己離開北京、和其他人一樣去往上海、深圳或是成都,而是對所有遍佈寫字樓的城市而言,這些地方的存在、以及找到這些地方,都是必要的。

剛到北京的時候心裡只有工作,當時僅僅找到了在媒體實習的機會,並不知道能不能最終被錄取。總之前途未卜。公司樓下就是著名的新光天地(現在是 SKP),北京最奢華的商場,顯然不適合沒有正式工作的實習生,於是有空的時候,我就自己到西單,這裡的商場更加親民。顯然那時候也沒有什麼朋友,說是逛街,不如說是暫時逃離工作。

連續半年,一號線都是幫助我逃離工作的幫手,那些站名:國貿、建國門、王府井、天安門東……每一站都變得熟悉,只不過我都是乘坐地鐵從地下穿過,到北京的半年,我甚至沒有到過天安門廣場。“總有一天……”我對自己說,會擁有一個更加完整的週末,到時候可以把這些地方走個遍。

今年夏天公司在西單有一個新的專案,從此幾乎每天早晚都要往返在東四環的住處和西城。幾乎是全北京最繁忙的地鐵路線,從大望路到西單站 8。4 公里、二十分鐘的路程,有時候遇到重大活動,一些站點臨時封站,通勤時間甚至更快。最初是避免交通擁堵才選擇了地鐵,但是這段時間不斷地往返,我發現自己其實特別喜歡這段通勤路線——對我而言它是一個獨立移動的地點,進入地鐵車門的時候,會想起剛到北京的那個冬天,和那些上了地鐵後就默默坐下的人,當時還沒有那麼多人玩手機,他們只是坐著,閉上眼睛。

現在我也會閉上眼睛……如今的生活除了夜間並非總是安然的睡眠,“閉上眼睛”竟是如此難得。耳旁會響起那些站名:國貿、建國門、王府井、天安門東、西單,和從前不同的是,我已經知道它們的景色。

其實故宮的景色是 2020 年才見到的,多虧趁國慶到北京探望我的親戚,來到北京將近十年,才頭一次去了故宮。但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宮殿的雄偉,而是乘坐巴士、從遊人如織的街道脫身,在景山前街緩緩行駛,透過車窗看到的景象彷彿時光回溯,令人著迷:宮殿,城牆,護城河,白塔,幾乎靜止的風箏和快速移動的腳踏車,這一切在北海或是後海的波光中接連上映。

離開水面,上來透口氣

眾所周知,北京擁有特別美好的秋天。那時候的北京秋色正濃,植物的生命仍然繁盛,開始變換顏色,我還記得從容不迫的風吹動樹葉的聲音,蓋過一切。

這些發現最終讓我確信了北京的獨一無二,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一路的景色充滿歷史感,是任何城市都不可超越的存在。

我曾經以為自己在任何城市都能生存,但是那一刻知道,必須先愛上一座城市,才能開始下定決心生活下去——其實我有時候分不清是那些美好的地方讓我更加熱愛北京,還是因為下定了那樣的決心,才發現了那麼多值得熱愛的地方。

比如衚衕,衚衕對於一個在東三環工作的人來說,是無比遙遠的,甚至很多到北京遊玩的遊客,都比我們更加了解衚衕,衚衕的美好之處,因此被嚴重低估了。

夏天差不多過半的時候,我和同事到一處後海邊的辦公室見客戶,會後已臨近傍晚,我們順路去參觀柳枝搖曳的後海。

蟬聲未絕,天色轉晚,看不清對岸的人影。當時我有兩個重大發現。第一,即便在昏暗的光線中,後海的水也比我想象的清澈,能一眼看到水底,大概跟過去半年沒有怎麼對遊客開放有關;第二,我在後海上空發現了一個新月亮。正值夏伏,空氣氤氳,月亮發出溫柔的白光,像在給湖水降溫。

然而月亮怎麼會是新的呢?其實就是新的,古代建築上空的月亮,和東三環的月亮,不是同一個。

隨後我們進入一家門臉很小的燒烤店。小小的燒烤店內觥籌交錯,沒想到二層還有一個露臺,露臺也坐滿了人。露臺可以看到不遠處的鐘樓和鼓樓,古代建築在月光下形成稜角分明的暗影。一些矮小的霓虹燈穿過樹影,安靜地發光,那或許是來自某家酒店,或許是什麼面板診所。我們坐在露臺最靠近屋簷的地方,一面掃描二維碼點餐,一面和周圍陰暗的環境(有甲蟲襲擊了一名同事)做心理鬥爭。“有零度可樂嗎?”答案是沒有。“都來吃燒烤了,還在乎是不是零度嗎?”總之,眼前的畫面讓我覺得鼓樓才是最賽博朋克的地區。

每一次到達北京的衚衕裡,我對北京的愛又會真實一些,這其實是複述了我過去的觀點:日常生活的東三環甚至東四環的樓房和商場只是“離北京很近的地方”,但鼓樓附近的小小街道,才是撲面而來的北京。

穿過這窄小的衚衕、步入主路,會感到一陣喧鬧突然湧來:熟悉的車流和拿起手機高聲打電話的人群,穿著校服的中學生成群結隊,施工車輛和抽菸的工人正在路口平整路面……不能說是回到了現實,而僅僅是完成了時空穿越,這種視角的切換,也會提醒自己是個外來人。

然而在三里屯呆的時間越長,就越難想起這個身份。撇開太古裡繁華的商業景象,三里屯之所以能夠成為北京城市中幾乎是唯一的潮流中心,實際上是因為這裡同時也是多元文化的中心,加上使館眾多,因此總能看到西方面孔;來自各地的年輕人,在國貿寫字樓裡消耗了太多的青春,然後來到三里屯的酒吧尋求撫慰。

家人後來幾次造訪北京,我都不太和他們到其他地區遊玩了,更多的時候就選擇在三里屯附近散步。在我的印象裡,北京市區已經沒有比這一地區更適合散步的地方。通常是從太古裡吃完一頓正餐,然後往北走,進入使館區。很難解釋為什麼無論什麼季節,這裡的樹總是長得最好?有樹就已經足夠,穿過三里屯北小街之後,就來到亮馬橋一帶。

亮馬橋是藍色港灣和三里屯的中心地帶,三個地點被亮馬河串聯起,據說最近還將通行遊船。有一次我遇到一個外國採訪物件,說到附近為什麼擁有不同於其他地區的生活氛圍,他有些自以為是地說:“是我們(外國人)沿著這條河帶來了國際化的生活方式。”我當面對他嗤之以鼻,直到今天還在尋找反駁他的例子。

雖然亮馬橋也有精美的寫字樓,建築卻是以民宅居多,因此生活節奏比其他地區緩慢。有一天我和母親沿著河行走,一直走到啟皓大廈樓下的中信書店,就在那兒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會不會很無聊呀?”我擔心母親覺得這樣的安排太沒意思,畢竟從南方來到北京,我竟然不安排太多遊玩的專案,就試探性地問她。

“我很高興,因為你坐在這裡的時候,我感覺到你很放鬆。”母親說。她常年擔心北京剝奪了我的生活,時不時提醒我應該回老家。“所以我不覺得是無聊的。”

她還解釋說,如果她純粹是為了旅遊來北京,就會報一個旅遊團(實際上前幾年她確實這麼做過),如今她跟我坐在書店裡喝咖啡,當然是為了觀察甚至確認我的生活狀態,這是比看到更多的景色都要重要的東西。

我告訴她,我以後會經常到這附近散步,並且向她灌輸一些或許她根本不感興趣的城市理念。例如,我指著亮馬河南岸的街道說,很難相信北京還沒有在這裡形成咖啡館或是買手店的聚集,對任何城市而言,河岸都是如此珍貴,大多數時候我們只是路過,只有那些釣魚的人才會長時間地待在這裡。如果有一些咖啡館,或者是茶館,更多的人就會把時間花在對著河水發呆上,從而忘記幾站地鐵外、寫字樓裡發生的一切。

離開水面,上來透口氣

我還是對是否能夠在城市中“喘一口氣”耿耿於懷,以至於當我決定在三里屯開一家書店的時候,都覺得這會不會是自己任性妄為的結果——要親手在這座城市搭建一個能夠讓自己短暫休息的角落,而且就開在三里屯,這個偏偏是北京最聲色犬馬的地區。

甚至連書店名(Jetlag,有“時差”的意思)也透露出一種逃離現實的氣息,因為當你遠離當下的生活、開始遠距離的工作或者旅行,才有可能受到時差的困擾。

謝天謝地,或許只有在北京,當我們開出一家書店的時候,並沒有人高呼反對,更多人覺得這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儘管書店不是這個時代最流行的商業形式,但是我們可以用書店為讀者和這個世界建立共通的聯絡。比如,我們會根據四季的變化,在書店內外種上應季的植物,這樣在你沒有進入書店的時候,就能感受到季節的氛圍;書店裡的出版物以雜誌為主,這種出版物的形式本身也和季節有關——當季節發生,我們的生活也會發生相應的調整。

我經常選擇在上午去這家書店裡坐一會兒,主要因為上午人少。上午的三里屯和晚上決然不同,它竟然是安靜的。有時候書店對面的中學會響起廣播聲,天氣好的時候,學生在操場上上體育課,透過書店的百葉窗可以看到他們無憂無慮的樣子,很難想象他們長大之後,會不會是附近夜店的常客……

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樣的:當你進入書店,就會發生時空的突然切換,正因為到了全新的空間,你的呼吸會發生自覺的調整,隨著呼吸的調整,你的姿態也會發生變化。

北京雖然是一座令人感到負擔巨大的城市,但我們能夠生活下去,正是因為她還有那些可以讓自己調整呼吸的地方。真是艱鉅!在這樣的城市,不僅必須學會和自己相處,甚至要學會調整自己的呼吸。不過,直到擁有這樣的能力,你才會相信自己已經堅不可摧,相信自己哪怕離開北京去任何地方,都能意志堅定地適應下去。

後記:

本文原載於 vivo《創作者》雜誌,公號版本有細微改動。展開來說就是給 vivo 寫了一篇關於北京的命題作文,我看到其他作者都在談論創作,而我決定不放過這個機會談論北京。

離開水面,上來透口氣

對不太熟悉的讀者而言,看到有人反覆表達對北京的喜愛或許言過其實、意有所圖,但至少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一旦真心喜愛,就不會是概括式的喜愛。

話說回來,你可能無法想象一個為我們的生活提供“螢幕”的科技品牌會推出一份雜誌。我就不妄議這個大膽的嘗試有何意圖,因為編輯已經在雜誌中做出瞭解釋。其實翻開雜誌,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呼吸?

撰文

: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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