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請不要成為“鋒利”的北上廣深。
作者 | 五環事務所
01
從天府到人間
2005年，一位成都交警譚警官幹了件霸屏2021年B站的事兒。
他在路上攔下了一輛開往峨眉山自駕遊的私家車，原因是看到司機邊開車邊抽菸。把車攔下後，意想不到的事兒發生了——後備箱居然有四個人正在搓麻將？！
據說每個四川人都看過這檔節目，圖源：譚警官
見到交警，四人面不改色，慷慨陳詞。其中一個人甚至說“不準動牌哈！”譚警官就問橙衣司機：他們在後面搓麻將對你開車有影響嗎？沒想到身邊豬隊友直接遞刀子：“肯定有影響撒，他還買了馬，哈哈哈”。
開車也不能妨礙買馬（買了馬=下了注，賭誰贏），這是正宗成都人無疑了。
如果換到如今的短影片年代，2005年開播的四川本地交通執法節目《譚談交通》一定日常穩坐沙雕新聞排行榜。來自天府之國的樂觀豁達幽默和煙火氣，透過一欄地方交通節目展示的淋漓盡致。
甜水麵、鍾水餃、鶴鳴茶社、錦裡、武侯祠、春熙路、九眼橋、美食、美女、景色、歷史、文化、棋牌、茶藝、夜場。
九天開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
成都， 就像人心頭的白月光， 每個人心裡都藏著一座成都，那裡懷揣著全部的人間理想。
02
A面: 耍城的人間煙火
成都是一座耍城。
這座城市有一萬六千多家茶館，這裡能提供全世界最長的美食清單，和最懂吃的人民。
你若是來到成都，請坐上1006線“美食巴士”，這條路線如同愛麗絲的奇幻仙境，穿梭在玉林交錯如蜘蛛網的各條街巷。
從上街到東巷一路過去，那裡的紅糖餈粑上的的黃豆粉濃郁撲鼻，毛血旺裡的毛肚又脆又彈，還有比紙片更薄的肥瘦相間的蒜泥白肉，以及躺在老媽蹄花裡的軟爛芸豆，就像老成都的生活，柔軟又有滋味。
路邊8塊錢的鋪蓋面
春熙路號稱全球最大不上班人群聚集地，不管什麼時候都是遊人如織，工作日上午10點的太古裡，下午3點的春熙路，傍晚6點的建設路，晚上10點的九眼橋，永遠在躁動，永遠人滿為患，導致為什麼成都那麼多人不用上班，已經成為抖音十大未解之謎。
晚上就更熱鬧了，條條街陣陣飄香，對著一米寬的大鐵鍋，繫著圍裙掌勺的老闆時不時還來跟你打個招呼，“來賞一哈嘛。”吃飽喝足了，可以溜達去玉林二巷深處的路邊攤上買上一包滷菜再去附近小酒館深夜買醉。哪怕遊客繁多，也不影響本地人的情趣。
成都小酒館，圖源：網路
每個從成都歸來的人，一般都帶著一身閒適和一個被折磨壞了的胃，以及一顆想再回去的心。
再多呆幾天，你就開始學會在人民公園裡面泡一杯碧潭飄雪，擺一會龍門陣、再來一個正宗的採耳，一整天就像旁邊湖心裡隨風搖曳的小船，就這麼晃晃悠悠過去了，巴適得板。
成都人民公園鶴鳴茶社裡坐滿了喝茶的人
圖源：中國新聞週刊，攝影、呂甲
這個城市裡面飲茶如此日常，蓋碗茶沒有繁雜的步驟，只有最平價的溫暖。茶館是成都天然的社交場所，是包容老成都市井氣息，醞釀光陰的溫柔鄉。
除了盛名在外的鶴鳴茶社，和街頭巷尾的平民茶鋪，還有城中各大寺廟提供給市民歇腳的茶區。在成都慢悠悠的茶香中，大慈寺裡供奉的神佛對於凡夫俗子的快樂都顯得格外寬容。
茶室的悠然時光，圖源：綠城西南公司
在成都，你可以不會說四川話，但絕對不能不會搓麻將，假如你不會搓麻將，幾乎就是自我孤立。不少剛參加工作的成都人從父輩那裡得到的囑咐就是，一定要學會搓麻將。從黑白照片到網際網路時代，居民在冬日的陽光裡搓麻將，啖三花，這就是城市血脈的奇妙延續。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大慈寺市場 · 周筱華老師攝
在成都的骨傷科門診裡，你能聽到這樣魔幻的對話，打麻將打成頸椎病的大爺大媽可以把醫生逼到絕境：
“大爺，一天搓兩把不？”
“搓！一天兩把，中午四五個小時，晚上四五個小時。”
“以後最好不要搓麻將了哈~”
“不能搓麻將那還有啥子耍頭呢？”
成都萬人水中打牌奇景，圖源：華西都市報
我第一次來成都時，作為一個不會麻將不喝茶甚至還不太能吃辣的北方人，在一天內經歷“早餐小面-打麻將-午餐川菜-鬥地主-晚餐火鍋-太古裡-夜宵燒烤”的行程之後，捧著已經裝不下的肚子問當地朋友：你們四川人怎麼這麼能玩呀？
濃眉大眼的他瞬間眼瞪的比驢還大：
“錢都賺得完哇？吃飽喝足，不耍幹啥子？”
那種不知愁的天真神情和事事滿足後淡淡的頹廢雜糅合在一起，就像這座城市的氣質一樣。
十一街街景，圖源：一點推送
成都是一座被上天吻過的城市。“兩山一平原，煙火三千年”，川西平原物華天寶，近百年相對和平。生活在這裡的人，很少有濃重的危機感。再加上清代轟轟烈烈的湖廣填四川，充滿移民的成都包容而謙和，從不排外並充滿溫情。
這種歷史的偏愛和寬容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成都人，不管是傳統的打牌喝茶打麻將，還是新潮的街頭活動，塗鴉和滑板，街舞和紋身，東門大橋和339的酒吧，你總能在這裡找到作為一個個體的歸宿。
“成姆斯特丹”名不虛傳。
街頭塗鴉牆表演川劇的師傅，圖源：花粉俱樂部
在大慈寺與春熙路的懷抱中，從紗帽街到天仙橋，從東大街到惜字宮，太古裡和奢侈品店也沒有吞噬這裡的古建築，他們隱藏在現代鋼筋建築裡，巧妙融合。那種古今的邊界感如此具有肌理感，就像是老樹長出了新芽的那段樹枝，消融得自然而恰到好處。就像成都的府南河一樣，全都是水到渠成。
成都遠洋太古裡與廣東會館，圖源網路
這樣的成都，誰能不愛？
2015年，成都市規劃局對外公開徵集調查問卷，最符合成都氣質特色的選項中，超6成網友認為是
“安逸閒適”
。
但這種閒適不是用錢堆起來的，而是成都人骨子裡的樂觀，就像這裡的人遇到不好的事的語氣也就是一句，“哦豁，遭了，遭了……”
這裡缺乏深刻的痛苦和歷史的宏大，樂觀不散漫，只是更懂生活而已，市井的歲月在龍王廟和十一街流淌。就像08年那場巨大災害之後，全城67萬戶房屋損毀，劫後餘生的成都人，在露天徹夜擺出麻將陣。不管怎麼樣，日子都得過，都得向前看。
這種特性塑造了成都的豐富和矛盾性，論收入，論GDP，成都比不上北上深，但卻是全國最大的奢侈品消費城市，並不是說成都人個個月薪三萬，而是一種理念：賺來的錢就是用來享受的，活在當下是成都人的共識。
活在當下，也是意味著接納，擁抱生活的不易和苦難。
《譚談交通》的大部分主角都是在成都打拼、生活的普通人，這裡面有要走成華大道的二仙橋大爺，趴著騎電瓶車的師徒，用腳踏車馱著撿來的床的大姐，還有那位喪父喪偶喪子，卻帶著殘疾弟弟自力更生，喊出“向前看”的福貴大爺。
樂天而寬容，自得而庸常，市井的人民才是這個城市最迷人的地方。
03
B面：天府三街走得越來越快了
2018年，譚警官被確診為抑鬱症，辭去了《譚談交通》主持人， 他的白色捷達淹沒在新成都的街頭，這檔家喻戶曉的節目也在這一年選擇停播，這似乎是一代人和一個時代消逝的隱喻。
這些年，成都在提速，成都人也變得越來越焦慮， 天府三街上路人的步伐也越來越快了。
成都市區人民南路主幹道
南區是新成都的代表，像一塊硬碟，外接入曾經的老成都。
有人說，“如果把老成都看作一位老人，條條街巷就是老人臉上的皺紋，無一不潛藏著耐人尋味的故事。那新成都一定是個少年，凌雲壯志、熱血精分，你很難在南邊感受到老成都的韻味，卻能在那裡看到世界的縮影。”
成都的新區如同硬碟接入老城圖
圖源： 綠城西南公司
昔日的耍城，如今早已轉身成為一個以電子資訊為主導的新一線城市，
成都五大現代產業：電子資訊、食品飲料、裝備製造、先進材料和能源化工
。
成都產業生態圈示意圖，圖源：成都市人民政府
成都的對外名片也從過去的麻將、休閒，變成如今的如今以《王者榮耀》為代表的軟體業及華為、京東方、英特爾、IBM等一批電子資訊企業。2020年，成都城南天府新區地區生產總值達3561億元，居國家級新區第5位。
成都城南的人，跟深圳南山，上海陸家嘴一樣忙。
天府三街， 這裡聚集著騰訊、通威、新希望、新網銀行等賺錢如麻，利潤如山的企業，年流水超百億的天美L1工作室就誕生於此。
成都天府新區高新產業園
在這裡，早晚上下班高峰地鐵口是擠成肉餅的人流，街頭滿滿當當凌亂的共享單車，凌晨1點、2點，6點燈火通明的辦公大廈，會讓人產生一種跟北京海淀，上海陸家嘴時空交換的錯覺，“北上廣深模擬街”稱號由此誕生。
只有地鐵口的滷菜館、炸土豆、麻辣燙、熱餈粑等美食偶爾會不經意把你拉回現實，悄悄提醒你這裡是成都。
天府三街地鐵口的人流，圖源：天府源
每天早上上班的時候，新希望ABC三棟寫字樓的電梯間就是節假日上海迪士尼的飛躍地平線等候區，高層上班族的噩夢。
堵車也成了這裡的常態，從科華路到天府三街上班，坐地鐵大概要半個小時，但開車反而需要一個小時。只要超過8點出門，在倪家橋站就永遠擠不上地鐵。
寫字樓下的餐廳，圖源：秋圓圓探店
在這裡，上班準時太難，地鐵只能靠擠，公交車必須掐著點等，連好好吃頓飯都變得不容易 在便利店的小桌旁，都會聽到北上廣深打工人熟悉的橋段：
“我先走了，甲方修改意見發過來了”
“稍等一下，我要等領導確認，晚十分鐘答覆”
2019年成都的流入人口排名全國前三，2021年常住人口超過2000萬，成為繼重慶、上海、北京後的第四大城市，這裡的加班時長開始比肩北京、地鐵客流超過上海、搞錢的呼聲直追深圳……
拉昇焦慮感的，還有繞不開的房價。
成都各區格局號稱東窮北亂，南富西貴，相互間的“鄙視”無處不在，不過對老百姓來說，房價開始暴漲，早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兒。天府新區核心地段的房價已經超過3萬，高新區核心超過4萬， 傳統富人區，比如豪宅桐梓林、城南倪家橋等早已搶不到位置，豆瓣上，關於天府三街租房、高新區合租房的熱帖數量已經看齊北上廣。
成都各區眼中的自己， 圖源：網路
在城南高新區，“成都很休閒”已經並列成了網際網路四大謠言（另外三大是：韓國被財閥綁架，日本由世家治理，美國總統是傀儡）。這裡的成都，少了安逸，更多的是無奈和淚水。
不管是鋼筋叢中滿身塵土的建築工人、還是寫字樓裡996、007的社畜、蒼蠅館子後廚汗流浹背的廚師，買了房或者正在準備買房的新成都人，都活得並不輕鬆。
成都房價驟然拉昇焦慮感
每個城市都有一群聰明的人暗潮湧動，新成都人跟北上廣深一樣焦慮，一樣上進，一樣想透過奮鬥過上美好的生活。當”蓉漂“悄然興起，天府三街打工人的眼淚， 城市GDP背後的螞蟻，城市運作的燃料，只不過是同義替換詞。
“北城像阿姆斯特丹，南城像紐約”
，有人在城北，有人在城南，成都被一個天府立交割裂，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
04
成都：不做北上深也沒關係
太多人深愛著成都。作為一個過客，我留戀它，但更加惶恐自己的描述不足以道盡成都的萬分之一的色彩。
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獨特的氣質，一個可以全方位適合養老，教育，創業，就業，生活甚至遊蕩的城市可能終歸只是一種美好的幻想。
經濟科技文化旅遊，成都都不能力壓各大城市。但成都各項經濟資料從未掉出過前十位。這種輕輕鬆鬆邊玩邊進步的態度，讓這座沒有遠大理想的城市，成為了很多人的理想所在。
平行而又摺疊的成都， 圖源： 綠城西南公司
但經濟發展和現代化的腳步總是能碾壓一切。未來成都的風土特色會越來越淡，人們的心態會慢慢與川西平原以外的世界同步。
春熙路挺好，大慈寺挺好，天府三街挺好，最終無法成為野獸也沒關係。縱然沒有像北上廣那樣戰鬥，但這座城市的包容和溫情，讓無數人覺得這就是夢裡故鄉。
五環外好友涼子（知名博主：北京青年*涼子訪談錄）
與譚警官在二仙橋
成都，請不要成為“鋒利”的北上深，不要成為新的巨型城市，當我們累了，想生活的時候，我們或許還可以逃離回成都，在成都的街頭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