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數字空間裡，雁過留痕，任何蹤跡都無法抹去，“無法抹去”意味著奴役，意味著隱患，意味著脅迫，意味著不自由。（視覺中國/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11月28日《南方週末》）
在數字空間裡，雁過留痕，任何蹤跡都無法抹去，“無法抹去”意味著奴役，意味著隱患，意味著脅迫，意味著不自由
假如這世上有那麼些陌生人，準確掌握你的健康資料：你什麼時候，去哪家醫院，做過哪些檢查，查出了什麼毛病，病情發展到了什麼程度……你怕嗎？
你正跟女朋友熱戀，孃家人對你越看越滿意，但保險起見，託人查你的基因資訊，發現你胃癌、心臟病患病風險高，怕寶貝女兒早早守寡，忍痛割愛，與你一刀兩斷。臨別前，女朋友送你一首《好心分手》，你一臉懵逼，一把鼻涕一把淚，能怎麼辦？回家躲被窩裡痛哭：為什麼受傷的總是我？
你看到這兒，可能已經開罵：“作者胡說八道，雲裡霧裡的，把小機率的事說得跟真的似的。”有疑問的朋友，我負責任地告訴你：這一切離你我並不遙遠。分享一則新聞：
美國知名媒體披露，網際網路巨頭谷歌正與美國第二大醫療保健系統阿森松（Ascension）合作，使用搜索與人工智慧技術，分析阿森松掌握的數百萬美國人的健康資料。這項計劃在谷歌內部秘密進行，代號“夜鶯”。
夜鶯計劃囊括了完整的個人健康資料，包括檢測結果、診斷記錄和住院記錄等，一一對應具體的患者姓名、出生日期。相關病人和醫生對此並不知情。這只是冰山一角，據稱，至少有150名谷歌員工，可以訪問數千萬美國人的醫療資料。
美國法律允許醫院與商業夥伴共享資料，無需告知患者，只要求資訊“僅用於醫療保健”。在法不禁止的前提下，谷歌計劃利用大資料和機器學習，為個體患者最佳化護理和治療方案。
計劃被揭露後，谷歌的自辯並無新意：一、我們不違法。二、我們嚴加保護、絕不濫用資料。三、使命光榮，旨在“降低成本，拯救病人”。
世人皆知，谷歌的口號是“不作惡”，多年來一直以此自居，並以它為圓心打造企業文化。但公司是法人，法人不會說話，法人自稱“不作惡”，只能視為公司創始人和董事會這麼想，除此之外，不僅要聽其言，還要觀其行。
而谷歌在全球約有10萬名員工，如何確保10萬人都“不作惡”，僅憑機率常識就不難看出：這在技術上很有難度。此次夜鶯計劃，至少有150名谷歌員工有權接觸資料，誰敢保證這150人無一人作惡？
這些年，美國網際網路公司作的惡還少嗎？以全球最大的社交網路Facebook為例，它暗度陳倉，把平臺上的使用者資料“賦能”給了一百多個與之有合作關係的第三方應用。它把同行分為三類：競爭對手、潛在競爭對手和合作夥伴，利用流量優勢和資料霸權，拉攏一批，打擊一批。它涉嫌利用個性化推送，干擾甚至操縱選舉……不勝列舉。
根據目前披露的資訊，不管矽谷如何包裝、美化扎克伯格，我都不認為他能有多高尚，在商言商，利益最大化是永恆的主題。Facebook全球員工約8萬人，其中多少人有權接觸使用者隱私？連大老闆都被抓住了把柄，誰又敢保證這8萬人不作惡？
今時今日，世人已進入數字化生存狀態，僅Facebook這一個平臺，註冊使用者數就多達27億。網際網路巨頭搭建數字空間，使用者登入其中，攝取資訊、生產資訊，相互供需。作為使用空間的對價，使用者資訊歸平臺所用（甚至所有），平臺售賣注意力、挖掘大資料，賺取商業利益。
平臺試圖透過區分“大資料”和“小資料”，消除各界疑慮：別擔心，我們挖掘的是大資料，不針對任何個人，絕不會洩露你的隱私。甚至做不屑一顧狀，言之鑿鑿：小資料沒用，大資料才有價值。此次谷歌夜鶯計劃大白天下，這套話術不攻自破。分明姓名、出生年月與醫療資訊一一對應，說好的“只大不小”呢？
在數字空間裡，雁過留痕，任何蹤跡都無法抹去，而絕大多數人正在享受數字化狂歡，仍未意識到“無法抹去”意味著什麼：它意味著奴役，意味著隱患，意味著脅迫，意味著不自由。
十多年前，一個病人去醫院檢查、求醫，他比較容易保護好自己的隱私。拿到體檢單，看畢，撕掉，從此了無痕，不留下任何資料。大資料無從談起，但對個人而已，這意味著個人對資料的可控，意味著個人權利的明瞭與安全。
十年後的今天，智慧醫療早已普及，有效緩解，甚至解決了看病難、排長隊的問題，但凡事皆有代價，代價是個人喪失了對資料的控制權，並且再無機會重新掌控。
你身體不舒服，想去醫院看病，得先登入網路平臺線上掛號。第二天你去到醫院，遵照醫囑作了各項檢查，透過微信公眾號即可查閱檢查報告。數字化帶給你極大的便利。
然而，這份報告，哪些人能看到？醫院將儲存多久？網際網路平臺能抓取資料嗎？是否還存在第四方？在哪些環節存在洩露的風險？——作為患者，你一概不知。一旦洩露，可否溯源？找誰算賬？你手足無措。
在數字時代，一種叫“數字霸權”的現象開始主宰我們的生活。名利雙收的霸主們鮮衣怒馬，大跨步朝你走來，笑盈盈地對你說：“我們這麼辛苦，還不是為你好？”個人小資料是你的全部，而在霸主們眼裡，那跟一隻螻蟻差不多。
（作者系媒體人）
（本文僅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張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