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理的人生態度》

梁漱溟

我很慚愧我講這個題目,如果我的生活能夠合理,我就不是這個樣子。我現在患失眠的症候,昨天夜裡最厲害,精神十分不好,這實在因為雖然曉得所謂“合理的生活”而不能實有諸己。這種樣子確為自己生活未能調順自然合乎天理的徵見,所以我講這個題目,真是慚愧!

我雖如此,但我見得社會上一般人真是摸不著合理的路子去走,陷在那不合理的生活中,真是痛苦!真是可憐憫!不能不說幾句話。我們且分粗細兩層去說說。先說粗的,那便請看現在社會上的情形(尤其是北京上海這些的地方),大家都是爭著搶錢,像瘋狂的一樣。新近看《東方雜誌》譯羅素《中國國民性的幾特點》,說中國人不好一面的特點頂頭一件就是貪婪。這話是今日不能否認的。但何以會這樣呢?這就為他們沒有摸著合理的路子;這就是他們人生態度的錯謬。他們把生活的美滿全放在物質的享受上,如飲食男女起居器用一切感覺上的娛樂。總而言之,他以為樂在外邊,而總要向外有所取得,兩眼東覓西求,如賊如鼠。因此他們搶錢好去買樂。其實這樣子是得不著快樂的,他們把他們的樂已經喪失,再也得不著真實甜美的樂趣,他們真是痛苦極了!可憐極了!在我想,這種情形似是西洋風氣進來之後才現有的。在幾十年以前中國人還是守著他們自來恥言利的態度,這是看過當時社會情形的人所能詳道的。中國國民性原來的特點恐怕是比別的民族好講清高,不見得是比別的民族貪婪。現在社會上貪風的熾盛,是西洋人著重物質生活的幸福,和倡言利的新觀念啟發出來的。貪婪在個人是他的錯謬和苦痛,在社會則是種種腐敗種種罪惡的病原菌。例如那最大的政治紊亂問題,就是出於此。如果今日貪婪的風氣不改,中國民族的前途就無復希望,此可斷言者。而這種人生態度如果沒有根本掉換過,這貪風是不會改的。我們看見這些論及人生觀的文章,如陳仲甫先生作的《人生真義》,李守常先生作的《今》,胡適之先生作的《不朽》,所謂“新青年”一派的人生觀都不能讓我們滿意。陳先生說:“執行意志,滿足慾望(自食色以至道德的名譽),是個人生存的根本理由;個人生存的時候當努力造成幸福,享受幸福,並且留在社會上讓後來的個人也能享受,遞相授受以至無窮。”這些話完全見出那種向外要有所取得的態度,雖然不當把他與貪婪風氣混為一談,但實在都是那一條路子。李先生、胡先生,也通是這般路子;一言以蔽之,總是向外找的,不曉得在自己身上認出了人生的價值。他們只為兼重“個人”和“社會”,“負責”和“享福”,是其免於危險的一點。如胡先生說小我對以前的大我負責,對以後未來的大我負責;李先生說不當厭“今”,不當樂“今”,應當利用“今”,一類話是也。其實在這條路上無論你把話說的怎樣好,也不能讓人免於流入貪婪,或轉移貪婪的風氣;至於要解決煩悶,奠定人生,那更說不到了。照我說:人生沒有什麼意義可指,如其尋問,就是在人生生活上而有其意義;人生沒有什麼價值可評,如其尋問,那麼不論何人當下都已圓足無缺無欠(不待什麼事業、功德、學問、名譽,或什麼好的成就,而後才有價值)。人生沒有什麼責任可負,如其尋問,那麼只有當下自己所責之於自己的。尤其要切著大家錯誤點而說的,就是人生快樂就在生活本身上。就在活動上,而不在有所享受於外。粗著指給大家一條大路,就是改換那求生活美滿於外邊享受的路子,而回頭認取自身活動上的樂趣,各自找個地方去活動。人類的天性是愛活動的,就在活動上而有樂趣。譬如小孩子總是要跳動唱鬧的,你如果叫他安靜坐在那裡不許動,幾乎幾分鐘都坐不住。大人也是如此,樂的時候必想動,動的時候必然樂。因為活動就使他生機暢發,那就是他的快樂,並不要向外找快樂。大約一個人都蘊蓄著一團力量在內裡,要藉著一種活動發揮出來,而後這個人一生才是舒發的、快樂的,也就是合理的。我以為凡人都應當就自己的聰明才力找個相當的地方去活動。喜歡一種科學,就弄那種科學;喜歡一種藝術,就弄那種藝術;喜歡回家種地,就去種地;喜歡經營一樁事業,就去經營;總而言之,找個地方把自家的力氣用在裡頭,讓他發揮盡致。這樣便是人生的美滿,這樣就有了人生的價值,這樣就有了人生的樂趣。樂趣完全是在自己渾淪活動之中。即如吃糖一事,不要誤會樂趣在糖上,應曉得是在吃上,換一句話,就是不在所享受上,而在能活動上。我們不應當那麼可憐喪失自己,去向外找東西,一切所有都在這裡,都在自己身上,不待外求。我們眼看這一般人死命的東尋西找,真是可憐!雖然他們的寶貝就藏在家裡,他卻不自知,走遍天涯那是永遠不能找到的。他們再也不得回家!因為他們已經走入了歧路!陳先生胡先生李先生都還在這歧路上,又怎能指示這些人回家?怎能救轉社會的頹風?所以必須根本掉換過這方向來,如我所說的才得。

同時在這社會上有一般人恰好與此相反。他們看見旁人那樣的貪婪,那樣的陷溺在肉慾,如此汙濁紛亂的世界,就引起厭惡物質生活的反動,就要去學佛修道,喜歡清靜修行做工夫,如北京的同善社等團體,都是應運而生的,他們的勢力直遍及於外省各縣,其散碎無所屬的高高低低各種求遭者更不能計數。去年我在南京上海見這樣的事真是很多很多,學生中也有如此的,這都是因為找不出一個合理的人生態度出來,也就是不知道要怎樣生活才好。常有是一個貪婪的官僚同時就是一個唸佛講道的修行者,尤其可以見出他得不著一條路的可憐樣子。這兩條路同樣是違離了人類本性的,人類的本性不是貪婪,也不是禁慾,不是馳逐於外,也不是清靜自守,人類的本性是很自然很條順很活潑如活水似的流了前去。所以他們一定要把好動的做到靜止,一定要遏抑諸般本能的生活,一定要弄許多矯揉造作的工夫,都是不對的,都不是合理的人生態度。然如果照陳胡李諸先生的話去教導他們實在是不中用,完全和他們心裡事情不相干。他們並不能因此有什麼啟發,得到什麼受用;此容後說。

我們粗著一點觀察,現在社會上的人是如此情形了,我還要對於我們青年有一種較細的指導。據我所見,我們一般青年真是可憐憫,像是大家都被“私的絲”纏縛了一身,都不能剝掉這種纏縛,超出私。

右為民國十一年春間北京高師平民教育社約我講演,經楊鴻烈君紀錄,而我自己修正的半篇稿子。楊君紀錄本是完全的,我修得一半,偶因他事相牽,中途擱筆,至今未曾補完——似亦無意再補完他。但這不完全的稿子卻是在這本《卅前文錄》中頂要緊的一篇東西,為我最盼望大家注意留省的。十二年七月漱冥記。

1923年12月

錄自《漱溟卅前文錄》

《合理的人生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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