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新媒體藝術家的十個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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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新媒體藝術家的十個詰問

裝置《請就座》開啟mapping前與後,廣州太古匯現場©️廣州太古匯

受訪:郭銳文

採訪和編輯:田露思

3月19日,“萬物皆流,留為此刻”(Flow with the Moment)作品《請就座》(Please Be Seated)揭幕儀式在廣州太古匯舉辦。此次作品揭幕活動源於2020年太古地產與英國保羅·考克賽茲(Paul Cocksedge)設計工作室合作,邀請考克賽茲創作的公共藝術作品《請就座》來中國巡展,廣州太古匯是巡展的第二站。

廣州太古匯特邀新媒體藝術家郭銳文(Raven Kwok)和音樂製作人伍子軒(3ASiC)分別為《請就座》創作程式生成影像和音樂作品。作品的入駐同時為廣州太古匯十週年系列活動拉開序幕,《請就座》將在廣州太古匯持續展示到4月23日。

開幕當天,《打邊爐》與郭銳文進行了對話。郭銳文的藝術創作領域集中在探索計算機程式演算法在視覺美學表達上的可能性,他在實踐中所遇到的對空間的考量、互動的設計、藝術與技術、感性與理性等問題是許多新媒體創作都需要面對的。基於他在《請就座》數字影像創作中的構思和過往作品,我們希望呈現一位新媒體藝術家對自我工作和行業的認知及反思。

以下是我們的對話,釋出前經過受訪人審校。

郭銳文( Raven Kwok ),視覺藝術家,動畫師兼創意型程式設計師,本科畢業於上海視覺藝術學院攝影專業,碩士畢業於倫斯勒理工學院電子藝術專業(RPI iEAR)。他的藝術創作和學術研究領域集中於探索計算機程式演算法在視覺美學表達上的可能性,作品受邀在全球各個媒體藝術與電影節展覽展映,其中包括奧地利電子藝術節(林茨,奧地利),國際電子語言藝術節(聖保羅,巴西),維也納獨立短片電影節(維也納,奧地利),點與線抽象電影藝術節(雷克雅維克,冰島),共振媒體藝術節(貝爾格萊德,塞爾維亞),FIBER 媒體藝術節(阿姆斯特丹,荷蘭)等。

一個新媒體藝術家的十個詰問

開啟mapping後的《請就座》,廣州太古匯現場 ©️廣州太古匯

1、為什麼要用演算法?

我大部分創作的視覺形式與結構的背後都會具有一定的原理與規則(演算法)。在太古匯展出的裝置《請就座》(Please be Seated)本身的結構原理就很吸引我——雖不是一個完美的正弦函式,但波浪的形態與週期性都很相似。外、中、內圈的落差與傾角可以連線成一個完整的斜面。我看到裝置時腦海裡蹦出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在波浪的表面內部再巢狀一個波浪——兩條構成雙螺旋結構的曲線沿著裝置的曲面進行有機的變化,並且延展成一個有體量感的“空間”。我創作的生成視覺結構與保羅·考克塞茲(Paul Cocksedge)的裝置結構間產生一個動態的適配,且由於觀眾的介入又生髮出各種隨機性和偶然性,和我一貫的創作偏好很契合。

對視覺形式結構背後原理的著迷大概是從高中開始,我對生物課本里洋蔥根尖分生區細胞的微觀結構記憶深刻。2017年的時候我做過一個作品叫《自養生物》(Autotroph),它基於K-D 樹資料結構,但視覺效果跟高中時顯微鏡下觀察的根尖細胞有絲分裂很像。平常我透過各種渠道留意一些有趣的視覺形式結構的原理,比如看一些關於數學或幾何結構的論文,不是那種逐字逐行的閱讀,只是關注最終推匯出的公式結果。前段時間讀了一篇關於泰米爾米粒畫(Tamil Kolam)背後結構順序與原理的論文,我透過程式設計把它寫成程式演算法,生成了一些視覺作品。另外,前段時間聽Cartoon Theory 的EP 專輯Roko‘s Basilisk Experiment 2020,專輯封面上有一個四葉紐結結構,我也用程式實現了一下,並做了延展編寫了一個不同週期紐結間的動態變化。設計程式演算法做作品很有意思的一點是,我可以透過研究視覺結構的原理,在引數以及規則制訂上稍作調整,產生不一樣的視覺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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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啟mapping後的《請就座》,廣州太古匯現場 ©️廣州太古匯

2、執行規則,還是設定規則?

新媒體藝術的一大特點是彈性或者說靈活、適應性。基於程式設計的藝術作品本質上是程式碼檔案,程式碼檔案可以一直被修改、編輯,適配到各種不同的展示環境,讓整個空間內的體驗最最佳化,而作品的原理並不一定會發生本質變化。對一個視覺形式與結構的研究就是尋找背後的規律,它為什麼變成這樣。當把規則提取出來掌握後,就能根據自己的需要發明新的規則。原規則也許很簡單,但透過迭代、遞迴,不斷重複它自身,也可以產生非常高的視覺複雜度。我所迷戀的不是執行規則,而是設計制定規則。

我為太古匯創作的作品本質也只是非常簡單的具有周期性的螺旋結構,只要仔細觀察作品的變化,就能感受到其演變的規則性。我透過設計算法創作視覺內容。所謂演算法,它的定義是解決一個問題所需要的一系列很明確的步驟指令,這個步驟你可以用任何方式來描述,如果你希望計算機去執行的話,要做的就是程式設計。但演算法跟計算機沒有必然聯絡,繪畫也可以是“程式式”的,你給自己設定一個創作規則然後自己手動執行。寫程式碼的時候雖然看不到最終效果,但面對的是最本質、最底層的東西,我也經常和學生說,不要被一些複雜的視覺表象迷惑,你可以分析歸納它底層的原理邏輯,還可以嘗試改變這些原理邏輯,生長出你自己制訂的規則。對我而言,用程式設計創作視覺內容不會不直觀,反而直接切入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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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啟mapping後的《請就座》,廣州太古匯現場 ©️廣州太古匯

3、空間,意味著什麼?

為了讓作品在空間中的呈現是最優的,必須研究空間本身。包括尺寸,觀眾在這個空間的出入位置,可容納的同時體驗作品的最高人數,技術使用限制等等因素。

《請就座》曾在倫敦設計節、成都太古裡展出,兩次都是原貌展示,廣州太古匯這場是第一次在室內空間展示。裝置本身的體量很大,由內到外三層的巢狀式結構,加上波浪造型,它本身就是一個吸引人進入並在其中穿行的構造,因此影像內容也需要有對應空間的考量來使裝置作品呈現出新意。動態的影像除了投射在作品的斜面上,三層波浪的間隙空間也填充了影像,並且間隙部分的影像與作品斜面的影像有著不一樣的流動速度,讓整個作品的流動感更豐富。

給太古匯《請就座》創作視覺內容的最初構想是使用灰度漸變顏色來實現一個帶體量感的空間錯覺效果。但實地考察空間後發現現場光照太亮,又受到周邊商鋪燈光的影響,最初構想的實際效果並不理想,只好調整成現在的配色,並刪減了一些無法在強光照下體現的細節內容。這不是我最想要的色彩和效果,但經過測試,它是在太古匯光照環境下觀眾能看得最清晰的樣式。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不再單純是藝術創作,變得帶有設計思維了,作品在一個空間裡展示,不得不根據現場情況調整問題的優先級別,各種情況權衡之下,得到一個綜合後的最優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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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銳文為《請就座》創作程式生成影像過程中的程式測試截圖

4、技術和藝術,真的是分離的嗎?

把作品拆解成技術與藝術兩部分本身就很奇怪。先撇去對藝術的各種定義不說,很多人會把技術簡單等同於工具,但其實不是。技術是一種組合,除了工具外,如何以有創造性的方式來使用這個工具才是關鍵的點。比如程式設計,你通曉某個程式語言的所有命令與語法只是學會了這個工具的基本操作,這和你有自己獨特的經驗來編寫具有個人風格的程式生成視覺作品是完全不一樣的概念。當你用一種有別於他人的方式來使用某個工具,就會產生一種奇妙的質變,這種變化雖實際發生在技術層面,但給觀眾能直觀感受到的體驗變化卻是藝術的。所以兩者不必也不應該被分離開看。

《演算法生物》,郭銳文,互動裝置,2014

5、一定要寫作品說明嗎?

誠實地說,我覺得很多文字描述中的作品意義層面的東西都是編出來的,一件作品一定要有一套話術說明,寫你的作品要表達什麼,這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個標準。

做碩士畢業創作《演算法生物》(Algorithmic Menagerie)的時候,我用有限細分(Finite Subdivision)來呈現類似“細胞分裂”的幾何結構變化,導師Shawn Lawson 認為缺乏觀念層面的內容,論文裡不體現這一點答辯委員會無法讓我畢業。當時我會心一笑問Shawn 是否要胡說八道一些有的沒的(You mean bullshitting)?他大笑道完全正確(Exactly)。畢業後,我個人為了符合一些社會規範或者專案要求,會配合寫一些藝術家宣告或者作品說明,但我對自己作品的認知往往只是一個想法的試驗或是純粹的視覺體驗。可能不少藝術家也是這樣,因為私下來往時也會吐槽,但他們不會公開說。

我不是反對寫作品說明,而是反對作品的觀念闡釋成為了必要的,甚至唯一的標準制式。創作本身就是一個很自由的東西,不一定要批判反思什麼。當你沒有觀念層面的內容,一些口若懸河的批評家會說你的作品就是純技術或者在炫技,他們其實未必懂技術,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把任何軟體、硬體、工序、演算法、邏輯都抽象成一個詞叫“技術”,然後連上幾個晦澀的詞造一些自己也不一定聽得懂的病句。創作者透過作品給予觀眾獨特的體驗,市場也願意承認,對我而言就是OK的。

《老大哥在看著你》,郭銳文,互動裝置,2017

6、作品加互動,是必要的嗎?

創作帶互動的新媒體藝術要先研究觀眾的行為,他們是怎麼進入空間的?他們可能會有哪些行為?之前上課時和學生說,最傻的方式是,在作品前寫個說明書告訴別人這個東西怎麼玩,觀眾在展廳裡想體驗一個東西還要先讀一篇很長的文字。作品本應該透過巧妙的引導刺激觀眾自發地進行某些行為,當然,這是需要預先試驗與準備的。

展覽預展期或作品公開前我會專門請朋友來體驗,現場不提供任何作品說明,觀察他們在作品前的行為,這其實是一種學習的機會,你能發現自己的互動設計哪裡是有問題的,根據觀眾的反應來最佳化整個體驗。同時你還要計劃很多不可控的東西,觀眾可能做出什麼意料之外的舉動,或者人太多了該怎麼辦。另一方面,作品加互動是不是必要的,也得想清楚。有的時候學生提出一個互動作品方案,我也會直接問他們加互動的意義點在哪。互動跟作品主題間要有關係,我做過一件作品叫《老大哥在看著你》,觀眾靠近作品時人臉會出現在影片裡,攝影機捕捉你的方位,所有程式視窗中的眼睛都會注視著你,呼應作品的主題。互動為作品增加趣味性也很重要,觀眾會喜歡自己控制作品裡的元素和動態變化。

《請就座》裝置本身已有一個作品觀念,它想回應都市繁忙的生活節奏,用曲線象徵每天的流動,同時又提供一個可以停下來的空間,也就是太古匯專案的主題“萬物皆流,留為此刻”。我的程式生成作品基本沿著這兩個方向進行設計,一部分是線性的影像部分,迴圈往復的動態幾何,契合“萬物皆流”,另一部分是實時的互動部分,是透過攝像頭偵測停留觀眾的並觸發視覺與音效的變化,“留為此刻”。不同的就坐點位會對應不同的音效,當停留觀眾較多的時候,音效就會疊加成一段複雜的具有氛圍感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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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DDCB》,郭銳文,程式生成影像,2分05秒,2016

7、藝術是感性的?

主觀上,我從不會在作品中表達什麼情緒或者觀念,只是嘗試探索基於不同原理的視覺形式與結構,最終的作品給觀眾帶來獨特的體驗就挺好。大家對藝術似乎都有一個刻板印象說藝術一定是感性的,誰說這是一個標準呢?藝術也可以是很理性的東西。

這次《請就座》裝置的造型規律地起伏,與我平時創作研究的主題比較契合,也帶有數理的美感,我在投影視覺內容中雙螺旋結構的定製就是想延續《請就座》的這個特性,而不是刻板印象中藝術感性的自我表達。此外在與商業合作的專案中要考慮交付進度,空間佈局,裝置侷限,觀眾行為等方方面面的因素,這些都是理性的思考。比如自己平時會買一些走在技術尖端的感測器作為“玩具”,但在太古匯的專案中還是選擇了穩定性更有保障的感測器。藝術創作的結果經常是這些理性思考後得到的最優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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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銳文與Karma Fields合作的音樂MV《Greatness》,程式生成影像,4分30秒,2016

8、是什麼驅動創作?

新媒體藝術作品的體量變化很靈活,小型的作品只需要手機螢幕承載,大的可以填滿整個美術館、綜合體建築或戶外的公共空間。但體量與具體工作流並沒有直接關聯,對我來說都是在電腦上寫程式碼,再大型的作品,視覺效果部分自己基本能完成,因此我的工作方式比較個人化。而涉及Audiovisual 類作品中音樂編曲的工作,則會與音樂人合作。在美國發展期間曾與音樂人Karma Fields 合作過首發專輯的所有視覺內容,這次太古匯的作品要求音畫結合,正好也是我熟悉的合作方式。負責音樂部分的3ASiC 給到我音樂的分軌檔案,我這邊會寫一個程式,對每個分軌進行節拍偵測,得到節拍點位的幀數,用來觸發視覺生成系統中的引數變化。

沒有專案或展覽邀約的話會自己做點探索性的試驗,在電腦上研究任何有意思的幾何結構或者演算法,有些階段性的demo 之後可能會被結合進某個專案的作品中去。有時候會很隨機地看到某個表情包(Meme)就做了一件作品。前年在Tumblr 上刷到一個表情包是一隻很肥的貓跑著跑著跑不動了,在地上一彈一彈的,然後我就做了一個程式視窗組成的彩虹貓,你可以拖動視窗改變彩虹貓的速度和肥胖程度。沒有高深思想內涵的東西,也沒覺得算藝術品,但我不會在意,好玩的事就會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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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yan Cat,郭銳文,互動程式,2019

9、“藝術家”這個標籤重要嗎?

到目前為止我都不太介意別人說我做的東西不是藝術,“藝術家”對我而言是一個標籤,某些社交場合需要這個標籤就貼上,比方說展覽開幕式上我肯定不能說自己不是藝術家。但平時就不必端著,或者說因為戴著“藝術家”標籤而產生某種優越感我就不能理解。

一直貼著標籤對藝術家自己也會是個負擔或說枷鎖。不少藝術家在個人事業發展的初期會嘗試不同的風格,當其中某個風格受到很高的關注度後,就會制訂一個相應的觀念闡釋的話術,並一直盯著這個風格創作,主動標籤化自己。作為個人事業發展策略來說也對,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是給自己上了枷鎖。

對我而言,創作本身是一件很愉悅的事情,所以平時做創作真的不用考慮太多什麼風格、創作脈絡,也根本不會去想藝術不藝術的問題,突然蹦出來一個想法,立馬會很有衝動想要實現它,是自發性的。創作是我維持SAN值、保持精神狀態良好的事情,是否被認可為“藝術家”倒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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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4D立方 》,郭銳文,沉浸式程式生成影像, 4分28秒,2017

10、體驗重要,還是內容重要?

“沉浸式”這個詞與“VR”、“裸眼3D”、“全息”等等一樣,是當下熱炒的概念,沉浸式作品對不少觀眾而言只是拍照的背景牆,自拍一下發個朋友圈感覺差不多了。由於自己長期在專業領域的學習與實踐,私下明白這些詞都是一種話術。

它們並不是什麼尖端的新技術,3屏以及最高6屏的CAVE多屏沉浸式環境的運用可以追溯到上世紀。當下大部分“裸眼3D”的作品只是使用了基於特定觀看視角的投影矩陣,而不少“全息”作品也不過是較前者更進一步追蹤觀眾的視角位置來實時計算畫面對應的投影矩陣,與真正的“全息”還是有出入的。

這些熱炒的詞很大程度上只是噱頭,並不會大幅度拔高作品的實際體驗,真正關鍵的還是作品本身的內容是否足夠獨特且具有新意。

文中用圖,如無特別說明,由受訪人提供。

TAG: 作品太古視覺就座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