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我想開啟一場有關抑鬱症的對話

大家好,我是致力於讓沒有醫學背景的人聽懂醫生在說啥的 Leslie。

這是一篇夾雜了個人化敘事視角的科普。因為今天我們要討論的是一種「如果禁止比喻就無法描述和討論」的疾病——抑鬱症。

給我一些時間,我們來好好聊聊

開啟搜尋引擎,輸入「抑鬱症」這個關鍵詞,你會搜到很多社會新聞、經歷分享、科普文章等等。這是一個被消費過頭的名詞,沒有接受過面診的人做一個自評量表後也宣稱自己有了中度抑鬱,彷彿某些言行失矩的明星也可以躲在這個標籤後面逃脫責任。

但與此同時,這也是個討論得還遠遠不夠的疾病,太多人在新聞評論區暗暗觀察,在點了贊同之餘悄悄窺視,在快速瀏覽過科普文章之後獲得一絲自我滿足。但如果身邊人真的向他求助時,依然有人可能脫口而出:

「你才不會得抑鬱症啦,你這麼開朗,別想太多啦。」

「你就是太內向了,愛鑽牛角尖,看開點就好啦!」

「這年頭誰沒點兒抑鬱都不好意思上網,多大點事。」

在網上發出求救訊號的人也許還會得到這樣的評論:

「真想自殺的人才不會發什麼自殺宣言,直接就做了好嗎!」

「你就是在裝抑鬱症博同情、換流量!」

也有人在聽到別人很自然地承認自己得了抑鬱症在接受藥物治療的時候,假裝若無其事,相處時卻小心翼翼地對待,生怕一句話不對付就把對方刺激到自殺。有的父母在孩子向他們傾訴的時候下意識地覺得去精神科看病被別人知道了會被指指點點,也有的父母在子女選擇了最痛的結局之後仍然不理解孩子為什麼走到了這一步。

這些統統說明了一件事:關於抑鬱症的科普做得還差得很遠。

而我想把這篇文章寫給那些受霸凌的孩子的父母,被科研壓力壓垮的碩博士生的摯友,陷入抑鬱的產婦的丈夫,被抑鬱症困住的老人的子女,以及在街頭無聲崩潰的社畜的友/愛人。

2018, Nature,Time to talk about why so many postgrads have poor mental health:

There needs to be real conversation about this, not just observation。

這句話來自 Nature 上引用的讀者評論,也是此刻的我想要做的——我想坐在一張柔軟的沙發上,認真地看著坐在對面的你,開啟一場關於抑鬱症的對話。

那麼,我先開始嘮吧。

看見抑鬱

為什麼我要來寫這一篇呢?比起那麼多心理學家、精神科醫生和專業的諮詢師、以及無數在深淵中浮沉過的親歷者,我算哪根蔥呢?

——我是一個同時兼具了抑鬱症親友、治療者和第一人稱體驗三種視角的普通蔥。

我是精神疾病患者的家屬和好友,有一個精神分裂症的奶奶,一個青春期自殺離世的堂姐,和一個確診了抑鬱症的死黨。

我是心內科醫生,學過醫學心理學和精神病學,擁有心理諮詢師職業資格證,在腦科醫院精神科接受過一個月的規範化培訓,算稍微具備一些基礎心理學知識。

我在大三和碩士畢業前出現過持續的抑鬱狀態,符合抑鬱發作的診斷標準,程度輕到中度,但未曾尋求精神科醫生的診斷與治療(這一點是錯誤範例,大家不要學我)。

在寫作的過程中,我一直猶疑在「寫個人經歷會很痛苦還會顯得自我意識過剩」和「不寫感受文章也許會過於蒼白空洞」的抉擇中。最終,《正午之魔》一書的序言讓我決定還是結合我親身經歷和感受來寫。

本書的目標之一即是洗刷精神疾病的汙名,卸除這種汙名帶來的負擔,如果隱藏抑鬱者的身份,那就是在順從這種汙名。

——《正午之魔》

——如果隱藏自己的經歷和感受,我會覺得自己也在順從這種汙名。我希望聽到這裡的你知道,這樣的講述對我來說艱難又痛苦,甚至讓我出現了入睡困難和早醒,但,唯有如此——唯有讓你們先觸及我的內心,我才有機會觸及你們的心。

我只是一個曾經在抑鬱狀態中掙扎過、也體會過失去的普通人。如果把抑鬱症稱作是心靈的感冒的話,那我也許曾經稍微打過幾次噴嚏,不敢妄言理解抑鬱症患者的痛苦,但大概我比沒有類似經歷者能夠稍微接近一些感受的真實吧。

治療者視角

抑鬱症的核心症狀主要包括抑鬱心境、喪失興趣和愉悅感、負性思維精力下降以及活動減少。

心境低落,缺乏興趣和愉快感

心境(mood)是一種持續時間較長的、穩定的情緒狀態,是情緒的底色。對抑鬱症患者來說,

所有的事情都彷彿籠罩著一層黑紗,即使有高興的事情發生也無法改善這種情緒。

患者對平時有趣的事情也不再感興趣,日常活動沒有愉快的感覺。

負性思維

身處抑鬱中的人通常會有

抑鬱性認知(負性思維),認為自己毫無價值,對小事也產生不合理的自責和負罪感

。抑鬱狀態時,過去微不足道的過錯、曾讓別人失望的小事都會變成氾濫的洪水,衝潰自信和自尊的堤壩。

患者自信的狀態一去不復返,認為自己做成的事情都是僥倖,未來只會有黑暗的結局。伴隨著這些無望的想法,患者認為生活毫無意義,死亡反而是一種解脫,因此,嚴重抑鬱時患者會反覆想到死亡,出現自殺的想法和企圖,甚至有具體的計劃。

親愛的,我想開啟一場有關抑鬱症的對話

精神運動變化

開始的時候患者精力會變差,漸漸地生活的小事都變得格外費勁起來。有的人會有明顯的精神運動遲滯——表現為思維遲緩,應答延遲,說話可能會有異常的停頓,也有些人是精神運動激越——表現為坐立不安,不能放鬆。有些人會伴隨焦慮症狀,或者是易激惹,對一點小挫折和要求表現出過分的煩躁。

軀體症狀

還可能有一些軀體上的症狀,包括睡眠障礙,難以入睡或者早早醒來,躺在床上悲觀地看待即將到來的一天,反覆思考過去的失敗,焦慮即將到來的未來。有的即使睡眠時間足夠,醒來卻仍然感到十分疲憊。食慾下降、體重減輕也十分常見,部分患者也可能會有便秘、性慾下降、不同的身體部位出現疼痛以及女性停經。通常要診斷抑鬱症還需要滿足病程的特點,即上述狀態持續超過 2 周。

而重度抑鬱患者有的會出現幻覺和妄想,有的精神運動遲滯表現可以嚴重到無法進行對話,發展到極致時患者可能出現不語不動的木僵狀態。我在腦科醫院的一個月裡就碰到過這樣一例,患者躺在床上睜著眼睛,不動也不說話,眨眼也很少,觸碰到她的時候也沒有任何表示,彷彿人退變成了一株植物、一件擺飾。

親愛的,我想開啟一場有關抑鬱症的對話

《丈夫得了抑鬱症》,2011,圖源 IMDB

日本電影《丈夫得了抑鬱症》裡由堺雅人飾演的丈夫髙崎一開始的表現是吃不下飯,莫名其妙出現腰痛背痛和頭痛,性慾下降。每天頂著翹起的頭髮出門上班也毫不在意,路過垃圾回收點時,髙崎都會怔怔地看著等待被送走的垃圾發呆,覺得自己和這些垃圾一樣毫無用處。上班時一向溫和的他還因為顧客投訴信裡寫錯了自己的名字在電話裡和客戶爭論起來。這些都沒有引起妻子小晴的重視,直到他拿著刀喚醒熟睡的她,告訴她,自己站在廚房裡茫然失措,完全不知道做了一千遍的便當該怎麼做了,還有想死的念頭。這時的小晴才回憶起之前種種被忽視的表現。

這樣的情形在現實中也一遍遍地發生,甚至有時是在結局已無法挽回之後家人才漸漸回憶起那些不一樣的地方。因此,除了這些從教科書裡搬運來的症狀特點之外,我還希望大家能夠了解更多、更全面的內容。

第一人稱視角

抑鬱者一直都用「越過邊緣」這個說法來描述從痛苦到瘋狂的過程,這個非常身體化的描述常包含著「墜入深淵」。首先,那裡是黑暗的。你從陽光普照的地方墜入黑暗,只有無邊的陰影籠罩一切。在裡面,你什麼都看不見,到處都是危險(深淵可沒有柔軟的地面和牆壁)。你墜落時,不知道自己會墜落多深,也不知道是否有什麼辦法讓自己停下。你一次又一次地撞到看不見的東西,直至粉身碎骨,而周遭太過動盪,你什麼也攀抓不住。

雖然很多抑鬱者都經歷過一些典型事件,但經歷過這類事件的人,只有約 1/5 會發展為抑鬱。很顯然,壓力會提升抑鬱的發病率。最大的壓力是屈辱,其次是喪失。

——《正午之魔》

碩士畢業前,我第二次陷入抑鬱狀態中。這次有很明確的誘因,

我被我的帶教老師性騷擾了

當時是 12 月,我們科舉辦了一年一度的學術會議,日程結束後他把我叫去了他的房間,我以為是和以前一樣要派我幹活,結果他讓我和他面對面坐著,說了沒幾句話就摸上了我的大腿,然後一把抱住了我。我當時嚇傻了,反覆說這樣不合適,並試圖掙脫,但直到我撒謊說我老闆也在找我他才放手。這件事令我感到噁心並且後怕——之前近 2 年時間我一直跟著他管病人、學科研,需要跟著他值夜班、在他辦公室分析臨床資料,有無數次在醫院裡獨處一室的經歷,這也意味著我無數次將自己暴露在危險當中卻一無所知。

也許一些男性朋友會覺得「你也沒有受到什麼實質性的傷害啊?至於嗎?」——至於。這次事件之後,我對於和男性獨處完全失去了安全感,不管是不是熟人,也再不敢在晚上打車,天色一暗就只敢乘公共交通工具。

當時畢業將近,我同時面臨著寫畢業論文、準備考博以及找工作的壓力,原本需要帶教老師的指導,但這件事情之後不僅沒有人指導,還很怕他在畢業的過程中給我使絆子。與此同時,巨大的羞恥感揮之不去——這也是女性被性騷擾之後常常會體會到的、不合理卻很普遍的情緒。我從臨床上脫產開始寫論文、備考,但巨大的不安和焦慮圍繞著我,我覺得自己畢不了業了,肯定也考不上博士,一事無成,如同廢人;我開始怪罪自己「那天為什麼要穿裙子?!」。複習的時候攤開書本視線根本沒有辦法聚焦在文字上,字來不及進入大腦就全部飄走,每天開著 Forest 種樹 10 小時卻什麼都沒記住,下雨了就看著窗戶上的水滴發呆。我不再出去跑步,之前很執著的「練出馬甲線」也對我毫無吸引力。嚴重的時候早上 5 點就會醒來,在黑暗中默默流淚,想要起身卻只能聽著室友們起床、洗漱、出門、然後空氣恢復安靜,看著窗戶,很想起床拉開合上的窗簾把陽光放進來,卻什麼也做不了;想要吶喊,混沌的情緒卻變成了海綿堵住了喉嚨。有時候看著樓下的樹,很想知道跳下去的話會不會被樹接住,如果我跳下去了是不是就能結束這種痛苦。

這樣的狀態從 12 月初持續到 3 月初。

其時我已經學過了心理學的理論,知道這些似乎是抑鬱的症狀,理性上也知道被性騷擾錯的不是我,但在抑鬱的狀態下,我沒辦法跳出低落的心境和負性的思維,像鴕鳥一樣把自己封在完全的社交回避狀態裡,也根本不願意向別人求助。

這時候非常、非常需要身邊的人給予支援和幫助——這正是我寫這篇文章的初心:

我希望能透過科普提高大家對抑鬱症的識別率,看見它作為疾病的存在,儘早地給需要幫助的人支援。

而我正是靠著愛我的人的支援慢慢走出來的。

但是光是識別還是不夠的,真正地看見抑鬱症需要基於正確的認知,錯誤認知帶來的汙名反而會對深陷抑鬱的人造成二次傷害。

從對的角度看抑鬱

汙名:平和麵對心理疾病的最大阻礙

要從正確的角度去看抑鬱,「精神疾病汙名」就是我想聊的第一點。

我和我的家人都深受「精神疾病汙名」之害。在我的記憶中,奶奶沒有去精神科接受過面診,她年輕時候接受過抗精神病藥物治療,但因為肢體運動障礙、大小便失禁等嚴重不良反應,家人選擇了停藥,此後發病期就只選擇用安眠藥把奶奶鎮靜住。我問他們為什麼不帶奶奶去腦科醫院,他們言辭閃爍只說帶出門「不方便」。我的父親說過一件往事,他讀高中時有次奶奶發病期精神行為亢進跑到了他的學校找他,從此他的同學就都知道了他有個「神經病媽媽」,嘲笑和霸凌讓他自覺無比羞恥,一度想要輟學。奶奶從未傷人,年輕時候的她會在凌晨三點騎車去自己的兄弟家裡,在進不去的院門外大聲唱歌,她會偏執地認為大家都對她不好,動不動就發脾氣。但我眼裡的她,會氣呼呼地從衣服內袋裡掏出手帕,一層一層開啟後把裡面不多的幾張毛爺爺全部塞給我;也會在我笑著逗她「你不歡迎你孫女啊」時,從氣呼呼的表情裡瞬間開出一朵羞澀的笑。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夠在疾病的表現中看見背後那個活生生的、應該被尊重的人。

親愛的,我想開啟一場有關抑鬱症的對話

北大精神衛生研究所依據國際疾病分類第 10 版對北京市 ≥15 歲的 5926 人進行抑鬱症的現況調查發現,

抑鬱障礙患者的終生患病率為 6.87%,其中男性為 5.01%,女性 8.46%。

國際精神疾病流行病學聯盟對 10 個國家的調查發現

大多數國家的抑鬱症終生患病率在 8%~12%

,WHO 在 17 個國家進行的精神衛生健康調查中發現,平均每 20 人就有 1 人曾患或目前患有抑鬱障礙。

事實上,這個已經很高的數字可能還是低估了真實情況,因為心理疾病汙名化,很多人寧願描述身體的不適而不願意暴露出情緒低落。統計中女性患病率更高確是事實,但另一方面也許與男性更怕承認情緒問題有關,怕承認了就會被認為是性格有弱點、脆弱、意志薄弱、沒有男子氣概。既往研究也發現許多心理疾病都被公眾歸為個人的性格及思想觀念的問題,這無疑是一大誤解。

有研究發現,

中國公眾對心理疾病的評價是「表現怪異、行為難預測、整體糟糕、原因複雜、個體影響嚴重、處理困難、社會危害嚴重」,情緒感受則包括「尷尬無奈、壓抑惱火、同情惋惜、緊張害怕」,對患者的行為傾向則包含了歧視嘲笑、理解幫助和拒絕迴避

。有研究調查了大學生對心理疾病的汙名態度,研究發現,大學生被試在外顯態度上沒有明顯的汙名傾向,但內隱測驗卻反映出這一群體仍然存在認知和情感層面的內隱汙名傾向。

家庭汙名(family stigma)

是汙名中特殊的一種,指患有精神疾病的人的父母、子女、配偶等家庭成員施予的偏見、嘲笑和冷漠等 。這種汙名往往對患者傷害最大,因為墜入深淵的抑鬱症患者本來就自我價值感極低,一旦聽到原以為可以全心全意信賴的人,原以為可以理解自己、無條件愛護自己的人,不僅沒能理解自己的痛苦,反而責備自己脆弱、懶惰、矯情、只知道找藉口、沒有責任心等等,每一個負面評價的詞彙都像是一塊一塊的巨石,將已經墜入井底的患者打落更深的黑暗中。

不僅如此還有患者面對疾病時的

自我汙名(self stigma),

即個體對自身患有精神疾病產生的汙名,又稱「病恥感」。大三的我在壓力之下出現持續情緒低落、食慾下降、睡眠障礙,但出於怕被別人認為「脆弱」或「矯情」的羞恥感,想到的也並不是去尋求心理諮詢師或者精神科醫生的幫助,而是學習心理學,試圖「自我癒合」。(這是一個錯誤的做法,學習心理學的理論知識並沒有幫助到我,真正幫到我的是完成「培訓考試拿到心理諮詢師資格證」這件事帶來的自我價值感提升。)

得了冠心病,沒有人會指責病人「都是因為你太矯情/脆弱了」,得了抑鬱症卻會有,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大家對抑鬱症的瞭解不夠。每個人都會受到社會環境的影響,被社會期待塑造,真正能脫離外界觀點生活的人太少,教深陷痛苦中的人要突破負性思維、主動去尋求幫助是有必要的,但病理狀態下這一點真的很難。就像一個溺水了的人第一口水灌進肺裡就忘記了如何游泳一樣。

深陷痛苦之中的人常常是沒辦法傾訴的,尤其當孩子面對處在權威地位卻無法理解抑鬱的親人長輩,當老人面對工作忙碌、不堪重負的子女。即使是對愛人或者友人,有時會顧慮自己在他們心目中的形象而難以啟齒,似乎遇到了一個檻自己跨不過去很可恥,需要別人幫助和照顧就意味著無能。有時候是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啟這一場對話。

因此,我希望所有的人都能認識到,

這場心靈的感冒是一種疾病狀態,有一個生病的家人並不可恥,生病了去醫院看病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特別喜歡電影「丈夫得了抑鬱症」里加茂醫生對第一次來看病的髙崎的態度。醫生直截了當又和顏悅色地告訴他:「你得了抑鬱症,精神症狀和身體上的不適都是這個造成的,但是不用太過擔心,這就是心靈的感冒,用藥物控制病情,再慢慢改善導致疾病的原因,就可以了。」

這樣的態度就像在告訴你:你是吃壞了肚子得了胃腸炎,發燒和拉肚子都是這個造成的,不用太擔心,用藥控制感染和症狀,再脫離致病的不潔飲食就好了。

像面對軀體疾病一樣,去除誘因,根據病因選擇治療方案,該話療話療,該吃藥吃藥,家裡人負責照顧和監督——這大概就是我理想中的面對心理疾病的態度了吧。

人為什麼會得抑鬱症

急性胃腸炎的病因大家都清楚,但是,人為什麼會得抑鬱症呢?

我們身體的運轉還有許多未解之謎,抑鬱症的病因也是其中之一,心理學、神經科學的學者們依然在摸索每一塊可能的碎片,試圖拼出一套完整的理論。從唯物辯證法的角度來說,我們不能脫離了物質去談意識,精神疾病的發生發展也一樣,既有遺傳、大腦的結構功能改變作為發病基礎,又受環境、心理和社會文化因素的影響。

親愛的,我想開啟一場有關抑鬱症的對話

大腦結構功能完整方能維持正常的精神活動。CT 以及磁共振研究發現,

抑鬱障礙患者海馬、額葉皮質、杏仁核、腹側紋狀體等腦區萎縮,大腦前額葉背側皮質、額葉近眶部皮質、下丘腦、小腦及尾狀核、海馬、杏仁核等邊緣系統部位的代謝或腦血流異常。

這是抑鬱症發病的潛在結構基礎。

大腦中的資訊在神經元內是以電訊號的形式播散的,神經元之間以突觸連線,在突觸的位置,需要將電訊號轉化為化學訊號,以神經遞質的形式與突觸後細胞膜上的受體結合,開放離子通道,改變膜上電位,形成動作電位變為電訊號後再向遠處播散。這樣的突觸在大腦內有幾萬億至十幾萬億個,起著關鍵作用的神經遞質也有 100 多種,包括了大家耳熟能詳的多巴胺、內啡肽、5-羥色胺(即科普中常說的血清素)、腎上腺素。

親愛的,我想開啟一場有關抑鬱症的對話

突觸結構,圖片來源:https://byjus。com/neet/short-notes-of-biology-for-neet-synapse/

抑鬱症的生物化學基礎與神經遞質水平和相關的神經通路功能或結構異常有關。大腦中有三個主要的神經遞質系統:去甲腎上腺素(NE)能、多巴胺(DA)能和 5-羥色胺(5-HT)能神經遞質系統, 在抑鬱障礙的發病中都扮演重要角色,也是藥物治療的生理基礎。5-羥色胺系統在調節睡眠、食慾、性行為、疼痛和晝夜節律方面起著重要作用,而抑鬱症患者在這些方面都有著明顯的症狀。

研究發現抑鬱症患者血液中的 5-羥色胺前體——色氨酸——水平比健康人群要低,並且增加突觸間 5-羥色胺釋放的藥物能夠緩解抑鬱。

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γ-氨基丁酸系統也與抑鬱症有關。除了神經遞質系統外,神經-內分泌系統、免疫系統也與抑鬱症發生有關——情緒障礙和應激事件可以影響免疫功能,而免疫功能的改變也可能成為抑鬱障礙的病因。

和多數器質性疾病一樣,

遺傳和環境因素也依然是病因之一

,患抑鬱症的父母所生子女即使被寄養在正常的家庭環境中依然有較高的抑鬱症發生率,血親父母正常的子女寄養到養父母有抑鬱障礙、酒精依賴或反社會人格的家中則有更高的抑鬱症發生率。

負性生活事件與環境應激事件

也與抑鬱發作關係密切,抑鬱發作前 92% 的患者有促發生活事件,包括喪偶、離婚、婚姻不和諧、失業、嚴重軀體疾病、家庭成員患重病或突然病故等等。

也許五十、一百年,人類真正理解了大腦的運作方式之後,我們會知道生活中的壓力和突發事件是怎麼傷害了大腦額葉、海馬體和杏仁核,而這些又如何引起了 5-羥色胺、多巴胺水平異常——到那時也許我們才會知道是哪些基因讓特定的人更加易感,也能夠真正地像治好胃腸炎一樣,讓抑鬱症患者痊癒。

哪些人容易得抑鬱症(危險因素)

人格

有心理學家提出抑鬱症有兩種個性傾向性,一種是

社會依賴性

,這類人過分關注人際關係,需要他人的支援、理解和接納;另一種是

自律自責性

,這類人過分關注內在價值的實現,容易自責,同時節制多禮,防衛心理較強,往往缺乏親密的依賴關係,忽視人際交往。

這樣的個性與人們對於抑鬱症患者「脆弱」的刻板印象並不相符。另外,也有研究認為具有較明顯的焦慮、強迫、衝動等特質的個體易發生抑鬱。

人群

女性抑鬱症的患病率大概是男性的 2 倍,這可能與女性生理上性激素水平波動易引起情緒不穩定以及應對應激的行為模式不同有關。分娩後的女性,約有 10%-15% 會遭受嚴重的產後抑鬱,

產後雌二醇及孕酮等激素的迅速撤離可能是某些易感產婦發生產後抑鬱障礙和產後心緒不良的原因。並且,男性合成 5-羥色胺的速度更快,更容易維持穩定的水平,這也是男女患病率差異產生的生理基礎。

目前社會文化方面仍然是男權為主導,女性在工作、生活中更難獲得價值肯定,更容易遭受性別不平等待遇。女性長期壓力水平更高還源自持續地「性物化」,這讓女性某種意義上成為了許多男性眼中的性資源。女性走在大街上就像揹著現金鉅款一樣,對裙底被偷拍、住酒店洗澡有針孔攝像機這類威脅的擔憂成為持續的壓力源。

當然

男性也依然會得抑鬱症,雖然患病率比女性低,但自殺率卻更高,

同時抑鬱的表現與女性相比有所不同。

使用明尼蘇達多項人格測驗(MMPI)評估抑鬱症患者發現,男性在病態人格、輕躁狂方面得分高於女性。

男性患者還存在社會不適感,做事衝動易怒,比起意志消沉地沉默下去,男性更可能將自己的感受轉化為暴力、酗酒、藥物濫用、吸菸等行為——情感上的痛苦迫使他們行動起來。

老年人也是抑鬱症的重災區,有調查表明 65 歲以上人群抑鬱症患病率高達 10%-15%。

老年期抑鬱障礙的發生與軀體疾病、心理社會應激(親人離世、社會角色改變、搬遷等)有關,與年輕人的抑鬱症不同,老年期的抑鬱患者常伴有認知損害,提示大腦的器質性損傷,痴呆發生風險更高,並且自殺觀念牢固,自殺成功率高,因此格外需要家庭照顧與支援。

被忽視的不僅是老年人,農村、文化程度在小學以下、不良婚姻、失業、有家庭暴力以及家庭人均收入≤ 300 元者的患病率更高。

但這些人的聲音往往不會出現在網際網路上,他們的疲憊與絕望彷彿被設定成了靜音,也許漸漸地,就不得不在沉默中消亡了。延伸閱讀:杜姣《選擇自殺的農村老人們》

親愛的,我想開啟一場有關抑鬱症的對話

另一方面,心理創傷事件對人的影響也不容忽視。

國內一項對 2205 名門診首次抑鬱發作的病人的研究發現,

69.9% 的患者至少經歷 1 種創傷事件,學習或工作成績不滿意(51.9%)、童年被忽視(37.1%)、長期人際關係緊張(35.9%)、被欺凌(21.4%)、家庭暴力(20.9%)最為常見,經歷創傷事件越多則對當前心理狀態的影響越明顯。

研究結果顯示,女性經歷 2 種以上創傷事件的比例為 46。6%,男性為 41。3%,其中女性在童年被忽視方面顯著多於男性。同時女性認為創傷事件對當前心理狀態仍有影響的佔 63。&%,男性則為 54。3%。這提示心理創傷經歷更多、程度更重、影響更長遠可能是女性更易罹患抑鬱症的因素。

我的堂姐在她念初三的時候服農藥自殺了。那是我五年級的一個冬天的清晨,我媽把我從熟睡中叫醒,告訴我,你阿姐沒了。姐姐不曾有機會接受醫生的診斷,我也無從得知她是不是一直經受著抑鬱症的痛苦,我只能從她長達 4 頁紙的遺書中得知,她不想去充滿了惡意的學校,也不想回到家面對重男輕女的父母。她選擇在一個冬天的夜裡,有預謀地實施了自己的死亡。而我的姑姑,恐怕究其一生也無法理解自己獨生女遺書中的控訴,不知道她的忽視和或許無心的話語曾給女兒造成了什麼樣的心理創傷。

而在姐姐離世後我去上學的第一天,班主任點名讓我上臺講述一下我的體會,要我告訴大家要珍愛生命。我永遠都記得我站上講臺後的顫抖,看著臺下那些好奇又無謂的眼神,第一次體會到「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這件事。甚至在我的記憶中,講臺上的這一分鐘帶給了我不亞於親人離世的痛苦。我知道老師並沒有傷害我的意圖,但他缺乏心理學知識的舉動傷害了 10 歲的我,這創傷甚至將伴隨我一生。

有很多抑鬱症患者的親人、老師、朋友,和我的姑姑、班主任一樣,缺少心理學的知識,如果任由這樣的狀態持續下去不加干預,也許會有更多的孩子選擇從教學樓上一躍而下,也會有更多的人被迫經受心理創傷。

對 9-17 歲的中小學生的抑鬱症研究發現,有童年期創傷者出現抑鬱症狀的風險是無創傷者的 2。81 倍。這些數字背後是一個個在孤獨中度過童年的個體。我還記得我小的時候爬坐在自家院子的大鐵門頂上,一小時又一小時地等父母回家,那種孤獨感在記憶裡格外醒目。

這也意味著,如果知道家人摯友曾經或者正在經歷心理創傷事件,我們就要及時關心和疏導他們的情緒,理解他們受傷後的痛苦、焦慮與孤獨,儘可能地不讓創傷向抑鬱障礙轉變。我希望能把正確的知識和做法傳播出去,讓患病者身邊的人能夠識別、支援、幫助他們,也能避免一些錯誤做法帶來的二次創傷。

和抑鬱相處:「DON‘Ts」&「DOs」

有時候我也在想,如果家人和朋友也能像對待胃腸炎一樣對待抑鬱症就好了——

不會怪他太脆弱,在他去廁所拉肚子的時候遞過去一包溼廁紙——在他痛苦的時候陪在旁邊,在他哭的時候遞上紙巾。

讓他在客廳的沙發上躺下——告訴他,即使什麼都不做躺著也沒關係。

燒一壺熱水,叮囑他多喝,督促他乖乖吃掉保護胃腸道的藥——監督他吃抗抑鬱藥、做心理諮詢,不要私自中斷治療。

然後轉身去廚房熬一盅清淡的白粥或是下一碗軟爛的面——陪他好好吃飯、好好生活。

理解、陪伴是我們能提供給他們的治療,剩下的部分,交給他們自己和專業人員更好。

不要否定,理解至上

前面聊了那麼多,希望可以讓大家好好地看待抑鬱症,破除大家對抑鬱症的典型認知錯誤,看到被疾病症狀隱藏的那個活生生的、需要被尊重的人,那個和我們相處很久的、愛著的人。

落到實處首先就是,

不要說

類似的話:

抑鬱症的人就是心理素質差,意志力不夠。脆弱的人才會得抑鬱症。

哪有什麼抑鬱症,都是自己作。

我看你不像抑鬱症,我覺得你沒有。

為什麼別人都沒有抑鬱,就你抑鬱了呢?

我們應該做的是理解疾病,理解痛苦。真正的感同身受是不存在的,我們每個人都像是活在第一人稱視角的 RPG 遊戲中,只是這裡沒有一個快捷鍵可以切換視角,也沒有多個角色可供選擇,我們只能看見我們看見的,沒辦法經歷別人經歷的苦痛,因此大概也沒辦法真正地理解抑鬱症者的深淵,但這不代表理解是毫無意義的。

在我的理解裡,真正將抑鬱者引向死亡的核心是

低自我價值感

——如果我對這個世界來說毫無價值,如果我的存在對所有人來說毫無意義,那我痛苦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圖什麼呢?

此時,否定的話語就是將他們推向更深的深淵,而理解,則是拋向深淵裡的一條繩索,拋向溺水之人的救生圈。

我希望有人可以做一款公益的第一人稱視角的 VR 遊戲,讓家人和朋友能夠知道在黑暗中早早醒來和無法睡去時腦海裡的無限掙扎,知道外面陽光燦爛但就是無法把自己從床上拽起來拉開窗簾看向光明的無力感,體會到面對一桌好菜和家人期待的目光卻食不下咽那一刻的不甘與歉疚。切換一下視角的話,會不會讓親友增進一些瞭解,給那些未成年的孩子多一絲的就醫機率,給年邁的父母多勻一些關心的時間,給產後沒辦法母乳餵養的媽媽少一些苛責,也給加班熬夜被房貸奶粉錢壓得無法呼吸的打工人一處可以安心痛哭的空間。

這樣的話,也許在他們處在崩潰的邊緣的時候,可以告訴他們,你做不了工作、讀不了書不是因為你懶、意志力薄弱,而是因為疾病,會生病也完全不是你的錯。

不要被負面情緒淹沒,成為烏雲背後的那條 silver lining 吧

我知道每個人都無法接收過多的負能量,但也希望大家都能基於正確的認知、管理好自己的情緒,這樣才能給予抑鬱中的人最大程度的支援。

有時我們會因為想要幫助對方卻無從下手而被無力感吞沒;在用心照顧對方後,我們可能會因為得不到一句感激的話而期待落空,有被辜負的委屈和失望;還有時我們會發現,即使付出了很多心力,對方的病情還是會反覆發作,隨之而來的壓抑和失望也變成了自己生活的底色——這些都是可能會發生的。情緒是有感染力的,我們也會被傳染而感到沮喪,但沒有生病的我們是可以調整看問題的角度的,那麼調節情緒、以積極的態度面對就是我們的職責。

與抑鬱共處會帶來衝突和矛盾,也不一定能換來病情的緩解,但這並不意味著付出支援與關懷是毫無意義的。

我之前在微博上看到過這樣一句話:「媽媽擋在了我和死亡中間,如果不是知道媽媽會傷心欲絕,我可能已經選擇自殺了。」

我想這正是家人給予理解和支援的意義:讓抑鬱症患者知道,

儘管在鏡中只能看到一無是處的廢物般的自己,但至少在家人和朋友心中,自己只要在那兒就是有價值的,活著就有價值,死亡並不是最好的結局,如果選擇了死亡會讓最愛自己的人傷心。

這樣也許就能讓他在最崩潰的時刻也能維繫一絲清明,不至於走向最令人惋惜的結局。

如果說抑鬱症患者的天空永遠都只有密佈的烏雲,親友一如既往的支援也許能成為烏雲背後小小的一道 silver lining,讓他們看到一絲絲堅持下去的勇氣和希望吧。

親愛的,我想開啟一場有關抑鬱症的對話

不要施壓,陪伴就好

有時當我們想要幫助抑鬱的人時,我們會希望他們向我開口講述,想當然地認為說出來、哭出來會好一些。但如果他們還沒有準備好,還沒辦法大膽地將自己的傷口暴露出來的話,我們一味地鼓勵他們傾訴反而會成為他們的壓力源,甚至讓他們覺得「我連傾訴都做不到,真是個廢物」。

有時候對我們來說理所當然的「你換個角度看問題啊」,卻會成為壓垮他們的稻草——因為他們真的做不到。那些「看開一點、心態放平」他們的理智也是知道的,可人卻像被攝魂怪包圍了一樣,只能眼睜睜看著生命中的快樂和幸福一點點被吸走,卻喊不出「呼神護衛」的咒語。和「大道理都懂,可還是過不好一生」的我們一樣,有時候需要的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更多時候也不會立刻就有解決方案,

他們更需要的是我們願意一起面對的心。

這時候我們應該做的,就是

不要 push,退後一步,在他們覺得安全舒適的距離陪著他們就好。

也許可以輕輕地告訴他們,開心不起來沒什麼可恥的,振作不起來沒關係,不能痊癒也 OK。和放過冠脈支架的病人血管裡裝著支架一樣——大家心裡都有個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但也不是不可以好好過一生。就像小晴對髙崎說的「放假時休息就是作業」,生病時什麼都不幹就是最大的任務。

也許可以悄悄遞過去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你不想開口也沒關係,我只想你知道,一旦你想有個人聽你說話了,我會第一個報名做你的傾聽者。我一直都在。

如果他們覺得開口太難,也可以鼓勵他們用任何一種安全的表達方式將自己的情緒宣洩出來。

當他願意開口、也能夠和你進行更深一步的交流的時候,可以和他們聊一聊對生命和死亡的看法,問一問他們對自殺的觀點,獲得預警。

如果他們的身體沒有太多不適,願意動起來,那可以陪他們稍微活動活動。有研究表明鍛鍊可以減輕抑鬱的症狀,並且是藥物治療及心理諮詢之外的有效治療補充。部分研究發現,鍛鍊可以增加健康參與者的海馬體左右部分和幾個皮質區域的體積,另一些研究發現鍛鍊還可以增加前額葉和前扣帶皮層的體積。這些剛好是前面說到的抑鬱時發生結構/血流改變的大腦區域。鍛鍊還可以提高參與者的自尊水平,減輕抑鬱患者的低自我價值感。

不要害怕精神科和抗抑鬱藥,適合的治療最重要

真正嚴重的抑鬱必須治療,或者只能等它過去。但是,在接受治療或是等它過去的時候,也必須繼續鬥爭。將服藥納入戰鬥當中,才是激烈勇猛的戰鬥;拒絕藥物,就像騎著馬參與現代戰爭,是可笑的自我毀滅。服藥並不軟弱,並不意味著你無法應對個人生活,服藥是勇敢的。尋求優秀治療師的幫助也是一樣。信仰上帝或任何形式的自我信仰都很好。你必須把所有的療法都帶入這場奮戰之中。不能只等著被治癒。

——《正午之魔》

目前涉及到心理疾病治療的有這樣幾種崗位:精神科醫師、心理治療師以及心理諮詢師。咱們一個個說一下。

精神科醫師

首先,

抑鬱症的診斷只有精神科/心理科的醫師才能下,而藥物治療的處方只有精神科醫師才能開具。

因此,懷疑抑鬱症的時候

一定要去公立醫院精神科或腦科醫院就診。任何心理諮詢師都是沒有資格打診斷的。

我們對於精神科的印象往往來自於影視作品,一提到精神病院腦海裡浮現出的便是「飛躍瘋人院」裡的場景。但在腦科醫院精神科病房上班、學習的一個月過程中,我發現精神科醫生日常工作其實和我們內科醫生沒有本質的區別,都是收新病人、問病史開醫囑、查房根據症狀變化開藥,根據藥物效果和不良反應調節治療方案或對症處理。除非病人真的非常躁動、有嚴重傷人和自傷傾向,不然也不會把人約束起來。只不過病區是封閉的,並且他們的查房形式稍微有一點特殊。普通查房一般在活動室,醫生會挨個坐到他們身邊,問問他們感覺如何,家人有沒有來看望等等。主任查房的時候則會把病人帶到一間會議室,患者坐在 C 位,主任有針對性地問一些問題,住院醫師會把對話錄下來,然後聽寫到病歷裡,根據患者的回答來分析他的認知水平、精神症狀以及情緒狀態等等。

門診精神科看病和內科也沒有本質差別。可能有人會抱著諮詢和傾訴的心態去看精神科的門診,那樣的話興許會失望,醫生一天多的時候要看 80 個號,工作強度很高,也會在獲取了足夠的資訊之後打斷病人的話。

對患者來說,門診可以獲取的是專業的診斷和治療建議,心理上的疏導還需要其他出口才行。

門診接診患者後,醫生會根據症狀開出一系列的測評量表和問卷,例如症狀評定量表,包括「漢密爾頓抑鬱分級量表」、「貝克抑鬱自評問卷」、「抑鬱自評量表」,例如認知評估工具,包括認知功能缺陷自評問卷、麻省總醫院認知及軀體功能問卷等等;醫生也可能開出一些針對軀體的檢查進行鑑別診斷,例如腦電圖、頭顱影像學檢查等。根據臨床症狀和輔助的測評檢測結果做出診斷後,依據病情,需要藥物治療的話醫生會開處方,醫生也會建議做心理諮詢,甚至是和家庭成員一起的家庭諮詢。有的接受過心理學培訓的精神科醫生也會出心理諮詢門診,不過就像對多數醫生來說門診工作並不是工作重點一樣,對於這些精神科醫生來說,門診心理諮詢也並不是工作的重心。

心理治療師

心理治療師的工作基本介於精神科醫師和心理諮詢師之間,可以給來訪者做診斷,還可以給一些確診了在服藥的患者做諮詢。從業需要拿到衛生專業技術資格證書,和執業醫師類似,工作機構也通常是醫院。資格考試只限於有醫學與心理學背景的衛生專業技術人員報考,需要有 1 年的心理相關工作經驗,門檻比心理諮詢師要高。

心理諮詢師

在 2017 年以前,國家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是有「心理諮詢師」的職業資格證的,報考條件是心理學、教育學、醫學專業的學生,但實際上具有其他專業本科以上學歷的人經過正規培訓達規定標準學時數、取得結業證書的也可以報考,這個培訓的可操作性就比較強了。因此,相比於只有本科是臨床醫學才可以報考的「執業醫師資格」考試,心理諮詢師資格考試門檻不高,對於像我這樣的醫學背景的同學來說,考試難度也並不大。而在 2017 年 9 月之後,國家對 140 種職業資格進行清單式管理,但心理諮詢師不在其中,這意味著現階段的各種考試通過了只能拿培訓合格證書。因此,目前心理諮詢師的從業人員的水平可以說參差不齊。

心理諮詢師主要面向的並不是已經確診精神疾病的患者,而是那些還沒進入疾病狀態、只是需要專業的心理學支援幫助他們調節自我的人。

前面我們聊到抑鬱症並不只是一種「心病」,是有結構和生物化學基礎的。因此,理解、陪伴和心理諮詢這種「心藥」也就未必足夠。就像不是每個高血壓的病人都能依靠改善生活方式把血壓控制好一樣,對抑鬱症患者來說,「心藥」不足以治療時,抗抑鬱藥才是他們的解藥。有些時候我們會因為不瞭解而將藥物的不良反應想象得格外嚇人,就拒絕藥物治療,這是一種因噎廢食的做法。

對於我們這些希望提供支援的家人朋友來說,需要做的就是識別了疑似抑鬱的症狀時,鼓勵、敦促、陪同他們去公立醫院精神科門診看病,確定診斷和嚴重程度,聽醫生的話進行治療,如果需要吃藥就吃藥,定期複診反映治療效果以便及時調整藥物治療方案。

注意!一定先去精神科確診!需要醫師進行鑑別診斷!

當然,

光靠藥物治療抑鬱症肯定也是不夠的,精神科醫生如果建議心理諮詢的話,我們還要做好功課,替他們做最開始的把關工作,尋找正規、有經驗的心理諮詢師/治療師。

這通常需要看他的資質證明、經驗背景、培訓經歷等。也可以結合諮詢收費的形式來判斷看是不是靠譜,例如一般預約一次付一次費用的相對正規,什麼充 10 次打幾折這種就聽起來不太靠譜。

如果做了 1-3 次諮詢之後發現不合適,也需要及時調整,有可能是諮詢師經驗不夠,或者是諮詢師的流派方法並不適合,也有可能就是自我封閉起來的患者無法和眼前這個人建立信任關係。這時需要耐心尋找、嘗試,千萬不要不耐煩和操之過急。在進行諮詢時,也需要注意諮詢師是否有註冊心理師資質,你可以直接在中國心理學會臨床與諮詢心理學專業機構和專業人員註冊系統中進行查詢,請一定一定選擇有資質的治療師。

為了找到一位好的治療師,貨比三家很重要。在六個星期裡,我試了 11 位治療師。我對每位治療師連篇累牘自己的困境,到最後就像在背誦別人戲劇裡的獨白。不要去看你不喜歡的治療師。一個人不論是多優秀的行家,如果你不喜歡他,他也幫不到你。請以最大的謹慎來選擇精神科醫生。難以置信的是,許多人會多開 20 分鐘的車去自己更喜歡的乾洗店,會在自己喜愛品牌的番茄罐頭脫銷時向超市經理抱怨,而選擇精神科醫生時,卻像選擇一般性扶助服務那樣不挑剔。

請記住,最低限度,你也是把自己的心智放在了這個人手中。

也請記住,你也必須告訴他們你不能展示給他們的部分。

——《正午之魔》

不要輕易中斷治療,和抑鬱的戰鬥是場持久戰

抑鬱發作的平均病程約 6 個月,大約 1/4 的患者有超過 1 年的發作,10%-20% 的患者病情會慢性遷延。並且重度抑鬱患者有 80% 會出現再次發作,25 年的隨訪發現複發性重度抑鬱障礙患者平均會經歷 5 次左右的發作。同時,至少 1/3 的患者在不發作的時候也沒有達到症狀完全緩解。

——《牛津精神病學教科書》

有隨訪 10 年的研究發現,75%-80% 的患者會多次復發,第一次發作後再次發作的機率為 50%,第二次為 70%。第三次則是 100%。

上面這組資料說明充分說明了和抑鬱作戰要做好持久戰的心理準備,維持治療是預防復發的必要措施,甚至在第三次發作後需要長期乃至終生服藥治療。

抗抑鬱的藥物似乎總是給人一些顧慮,藥物對睡眠、記憶以及性相關的副作用常常讓人選擇停藥。但其實這些抗抑鬱藥和高血壓的治療也有些類似,需要根據每個人的特點以及對藥物的反應來挑選最適合的藥,不是每種藥物都能在每一個人身上發揮最佳的效果,也許還可以透過藥物的配伍來減輕一些彼此的不良反應。就像我絕不會希望放過支架的病人私自停了降脂藥一樣,精神科醫師也不會希望患者私自停了抗抑鬱藥。

任何與抗抑鬱藥物有關的劑量、種類以及是否停用的調整都一定要在醫師的指導下進行。如果不良反應很嚴重,也需要醫生為你處理並挑選更合適的藥。

另外一種誤解是「總這麼服藥很不健康啊」「你已經緩解了,可以停藥了啊」。

——實際上,正是藥物在幫助他們維持正常的 5-羥色胺水平。就像降壓藥在起作用的時候血壓才保持正常,這種時候停藥了,抑鬱症狀會和沒有藥物控制的血壓一樣飆上來的!

另外,長期吃藥怎麼會比長期受疾病困擾更嚴重呢?這種迷思還是來源於對藥品上市流程的不熟悉——所有獲得藥監局批准上市的藥都要經過 I - III 期臨床研究,並且上市後還要繼續進行更大規模的 IV 期臨床試驗,只有不良反應在可接受範圍、效果肯定的藥物才會被臨床指南推薦,也才會出現在醫生開的處方上。就像血壓一直很高會大大增加腦梗、腦出血、冠心病、主動脈夾層、心肌肥厚的風險,病人卻一直擔心「一吃上降壓藥就丟不掉了」一樣——

不是吃了第一口藥,就和某個藥品魔鬼簽訂了惡魔的契約,而是你已經患上了這個疾病,不吃藥它根本不會自己好轉啊!

親愛的,我想開啟一場有關抑鬱症的對話

此外,抑鬱障礙患者最終會有 10%-15%死於自殺,

而與網上「真正會自殺的人才不會有自殺宣言呢」這樣的觀點不同,

談論自殺的人最可能自殺,最佳的預測指徵就是之前是否有過自殺企圖。這樣的企圖可能會出現在任何節點,疾病早期、服藥之後、擅自停藥之後都有可能。

在「丈夫得了抑鬱症」裡,一段時間的治療後髙崎的症狀有了明顯的緩解,但妻子趕畫稿的過程中用不耐煩地「你打不了電話就閉嘴」迴應了丈夫糾正出版社封面名字錯誤的要求後,他再次陷入到「我連電話都打不了,真是個廢人,我要是不在了大家都輕鬆」這樣令人絕望的負面思維中,於是選擇了在浴室用毛巾勒死自己。

這也是我想提醒大家的,一定要注意這些自殺的念頭和自殺企圖,

儘早干預

,千萬不要等到一切走向了難以挽回的局面才後悔莫及。

尾聲

無論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是能夠以最真實地生存著的自己而感到自豪和驕傲的,不論是因病痛而苦悶的人,還是在周圍支援著他們的人,他們的生活姿態本身就應當是一件十分值得驕傲的事。我並沒有痊癒,今後也打算以更加得心應手的姿態對付這個麻煩的疾病,然後大概如此才是尋找真我最好的一個辦法吧。

——《丈夫得了抑鬱症》

這篇文章的資料夾是在 3 月 30 日世界雙相情感障礙日新建的,寫的過程挺不容易的,中間自己的情緒狀態也波動了一段時間,還做了好幾次噩夢。

雖然成文已經 16000 字了,但實際上想說的還有很多很多,沒有說到的也還有很多很多。

一個人的力量終究很有限,我也不確定這篇文章寫出來後能不能幫到別人,可能既沒法為精神疾病去汙名化做多大貢獻,也不足以觸及到任何陷在泥淖中難以自拔的人,只是有這樣的經歷和背景的我始終想做點什麼,和你們真誠地聊一聊就是第一步。

前面說的都是想跟家人和朋友聊的,最後還是想對黑暗和痛苦中掙扎的你說幾句:

電影中髙崎在自殺這天的日記裡寫道:

珍貴的東西明明就在自己身邊從未改變,有時卻變得難以尋覓,其實仔細尋找的話明明就在觸手可及之處,卻擅自認定已經失去。我有你,我的身邊有你,今天我終於意識到這一點了。希望有一天能笑著談論這些事。

我希望你時不時也能想起來這一點,那些珍貴的東西,那些珍視你的人都還在的。如果你覺得自己沒有價值,那是因為你忘記了,你能以現在的樣子降生到這個世界上已經是小小的奇蹟了。抑鬱註定了是一場孤獨的戰鬥,但請允許身邊的人陪著你,也許他們不能看見你身處的深淵,但他們會牽著你的手不放。

我也願意向空中伸出我的雙手,試圖給遙遠的你一個小小的擁抱,跟你說:你還在,真好。

最後,我想遞給你一隻耳機,和你一起聽一聽這首歌。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我還沒有遇見你

因為有像你一樣的人存在

我稍稍喜歡上這個世界了

因為有像你一樣的人存在

我開始稍稍期待著這個世界

也許這樣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現,不知道會在哪裡出現,但請相信,不管是以友人還是愛人,還是陌生人的身份,這樣的人會出現的,讓你稍微感受到這個世界的些許暖意,讓你稍微認可自己的價值,也讓你稍微開始期待這個世界。

聽完這首歌,如果你想和我說些什麼的話,我一直都在。

參考資料

正午之魔:抑鬱是你我共有的秘密,(英)安德魯·所羅門

中國精神障礙分類及診斷標準(CCMD-3)

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5版,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Fifth Edition (DSM-5)

國際疾病分類(第 11 版)(ICD-11)

牛津精神病學教科書(第五版)中文版

沈漁邨精神病學(第 6 版)

臨床診斷學(八年制第 3 版)

精神病學(八年制第 3 版)

北京市抑鬱症的患病率調查,中華精神科雜誌,2007

抑鬱症臨床特徵和人格型別研究,中國健康心理學雜誌,2010

中國公眾的心理疾病觀:內容、結構及測量,李鳳蘭,華中師範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5

ICD-11 與 DSM-5 關於抑鬱障礙診斷標準的異同,四川精神衛生,2019

精神疾病汙名的研究現狀,中華精神科雜誌,2020

抑鬱發作患者的心理創傷情況調查,廣東藥科大學學報,2020

產後抑鬱障礙防治指南的專家共識(基於產科和社群醫生),2014

老年期抑鬱障礙診療專家共識,中華精神科雜誌,2017

抑鬱症認知症狀評估與干預專家共識,中華精神科雜誌,2020

Risk Factors for Depression- An Autobiographical Review, Annu。 Rev。 Clin。 Psychol, 2018。

Physical activity and depression: Towards understanding the antidepressant mechanisms of physical activity, Neuroscience and Biobehavioral Reviews,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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