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裡有條蜈蚣一樣的切口,嚼手術線結成了我的習慣

去年此時,我正在一邊對著電腦辦公、一邊舔嘴裡的手術線頭,如果牙齒和嘴唇配合得好,還能嚼一嚼那個偶爾會從嘴角支稜出來的線結,感受它奇特的柔韌口感。

從嘴角向內,刀口縱向延伸到牙齦底部,最後一個線結深埋在舌尖探不到的位置。

有時嚼得忘乎所以、扯痛了刀口,我就趕緊縮緊嘴唇,噝噝地倒吸氣。

這條蜈蚣似地趴在嘴裡的刀口,是我人生第一次切除惡性腫瘤的紀念品。

“一個囊腫而已,小事”

大約2020年初,吃東西時我越來越頻繁地咬到左頰的肉,一邊痛得眼淚汪汪,一邊感嘆人類的咬合力不容小覷。不久後,

我的舌頭就在那個被屢次誤傷的位置舔到了一個小小的硬物,像一顆埋在皮下的黃豆

。由於四年前做過一次下唇唾液腺囊腫切除,門診醫生幾針局麻、手起刀落,當晚我就撅著腫脹的嘴去看電影了。所以對於這次的“黃豆”,我信心滿滿地認為,要麼是皰疹,要麼是又一個唾液腺囊腫罷了。不急,夏天畢業回國再切。

到了六月,“黃豆”發生了一些變化,

鼓得更高、直徑更大、摸起來更硬、活動性更差

,形狀也不那麼圓滑了,有時甚至隱隱作痛,尤其在熬夜的時候,我嘴裡會有明顯而短暫的

撕扯和刺痛感

。四年前我曾作死咬破過唾液腺囊腫的表皮,這次長了教訓,吃飯時小心躲開“黃豆”,它也沒再作妖。八月回國結束隔離,我走進口腔科,對門診醫生說:“我來切一個唾液腺囊腫。”

出乎意料的是,醫生拉開我的嘴角看了看,立刻建議我去口腔專科醫院。現在回想起來,雖然醫生建議轉院的主要理由是“創口太大,門診切不了”,但她已經謹慎地暗示了更壞的可能性:

不一定是唾液腺囊腫。

唾沫橫飛的口腔專科醫院防疫要求很高,我站在醫院門外向保安解釋了隔離、核酸、綠碼、上一家醫院就診的一系列情況,保安很熱心地跑進醫院“幫忙問問”,出來時居然帶著腫瘤科的護士長,後者還幫我帶了一份科室排班表。我至今不知道他們怎樣完成了這一套精準捕捉和推測,總之護士長聽完我的描述,建議我先在鐳射整形外科門診做切除,並且做好轉診腫瘤科的準備。

入境滿28天后,我掛上了鐳射整形外科門診的號。醫生是個眉眼細膩的姐姐,和前一位醫生一樣謹慎,

“具體是什麼要等切片結果

”。我放鬆地躺在牙椅上,一邊咂巴嘴品嚐剛才檢查時留下的醫用手套橡膠味,一邊看她和兩位小助手丁零當啷地準備手術器材。

一切都和四年前一樣:塗進嘴裡的口腔消毒、嗆鼻子的面部消毒、寒光閃閃的麻醉針、只露出口鼻的藍色蓋臉布、肉被切開卻不痛的怪異感覺、在唇齒間遊走的唾液吸管……我視線向下,努力透過鼻子下方的布縫往外看,隱約看到白棉球進、紅棉球出,隨後鐳射槍biubiubiu打了一會兒,蓋臉布就被揭開了。醫生讓我看了一眼裝在不鏽鋼托盤裡的“黃豆”(一顆平平無奇的肉球),吩咐下週來取病理檢查的結果。

一個陌生的名詞,卻帶有“癌”字

嘴裡有條蜈蚣一樣的切口,嚼手術線結成了我的習慣

送檢科室的名字和病理診斷結果很違和丨作者供圖

很難形容第一次看到這個拗口名字時的感受,

最有衝擊力的當然是那個“癌”字

,我腦袋周圍盤旋著一圈問號——低度?什麼低度?惡性?居然是惡性?腺源性?哪條腺?唾液腺造反了?癌?我得癌症了?臥槽?!

拿著這張單薄的報告去找上週的門診醫生,走在醫院長長的白色走廊上,我心情異常平靜,想著“有病就治,治不好就算了”。醫生看了報告,拖了一把凳子坐到我面前,談話的氛圍立刻嚴肅了起來,就像小時候老媽拖著椅子過來要跟我談談期末考一樣。

“看到診斷結果了嗎?”

“看到了。”

“別害怕,

雖然是惡性,但腫瘤很小,形狀也比較規則

,保險起見——”醫生一邊說一邊從桌上抓來紙筆,“你還是掛個腫瘤科的號,問問醫生要不要再切一次。”

“再切一次?”

切乾淨。

遞到我手裡的紙上寫了幾個腫瘤科醫生的姓名和坐診時間。回到家,我冷靜地斟酌了一下隱瞞的可行性,還是決定跟父母和男朋友說實話,而他們的第一句話不約而同都是“別害怕”。我看了看銀行卡里的餘額,決定把基金贖回。

轉戰腫瘤科

腫瘤科的號不算難掛,我站在對應的診位旁邊探頭探腦,主治醫生的學生穿著一雙白色的洞洞鞋呱唧呱唧地朝我走來,從我手上接過掛號條和病理報告,驚訝地抬頭看了我一眼:“這麼年輕……”

於是我又躺在了牙科椅上,醫生和他的學生們圍攏過來,輕輕翻開我尚未完全消腫的嘴角,一邊調整頭上的燈,一邊唸叨:“在哪兒呢……啊在這兒……哦,這麼小啊!”

醫生說:“雖然是個不好的東西,但好在腫瘤小、陽性細胞活性低。

再做一次擴大切除,也就是在原本的腫瘤周圍再環切一圈;同時做一次修復,儘量不讓外形受影響,畢竟挖掉了那麼大一塊肉。

回去等住院通知吧。”

等待住院的時間裡,我拿出一個險些肄業的碩士的文獻查閱能力找了一些相關論文,雖然絕大部分內容都看不懂,但好歹對這種疾病有了一個大概的認識:預後良好,複發率不算低,存在淋巴轉移的可能性,目前未有遠處臟器轉移病例。

某個工作日的上午突然接到住院部的電話,我趕緊請假、做核酸、收拾了一個鼓鼓囊囊的書包,然後踩著一雙能走路能洗澡的拖鞋,高高興興地去醫院報到了。

“開個小刀也要全麻嗎?”

病房在醫院大樓的高層,因為不想擠電梯,我毅然轉向了旁邊的樓梯間。住院部負責登記的護士看到我喘著大氣走向她,大驚失色地揮舞著手裡的寫字板朝我迎來:“病人不能爬樓梯!”我說自己是嘴裡的毛病,身上別的地方沒事兒。護士堅決地一瞪:“那也不行!”

手術被安排在第二天下午。我的床位靠窗,窗戶朝西,雖然曬但能看到北京郊區的山。晚餐是普通病號飯外加一個自帶的紅心火龍果,飯後又見到了主治醫生——同時也是我的主刀醫生——和他的學生們,做了術前談話,中心思想依然是“別害怕”。我問醫生為什麼這種切口不大的手術需要做全麻,醫生沉吟了一會兒:“還是會有點痛……”

第二天早晨要做幾項術前檢查,心電圖和胸片都好說,但頜面部增強CT要求病人事先喝500毫升水。想起昨晚的禁水令,我趕緊找護士詢問。護士一邊誇我機智沒有擅作主張喝水,一邊往我床邊的吊瓶架上掛了兩袋葡萄糖。

在CT室門口簽完知情同意書,醫生把我領進室內,嚴肅地命令道:“一會兒千萬別動。”

綠色造影劑透過皮下軟管注入身體,我蓋著防輻射的鉛衣躺進機器,感覺像進了一顆星際旅行膠囊。機器旋轉、發出咻咻聲,體內的每個腔體似乎都神奇地開始發熱,腹腔、胸腔、口腔……

我一邊努力保持石化狀態一邊在內心真誠地讚美科學,咻咻聲突然停了,室內音箱傳出醫生的喊話:“嘟嘴!腮幫子鼓起來!不然拍不清楚!“

於是鼓著腮幫子又拍了一次,口腔體積擴大,熱得更熾烈了。拍完出門,立刻受到了在門外排排坐的其他病人的熱烈歡迎——

“感覺怎麼樣啊?”

“難受嗎?”

“你這胳膊上扎的什麼呀,要打藥嗎?”

想與他們一一握手,一邊握一邊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同志們辛苦了。”

拿到CT結果,顯示上次手術的部位有“異常增厚”,無論這塊增厚是手術瘢痕還是其他,今天下午它都要離我而去了。我對著病房的頂燈審視自己的膠片,上面全是深深淺淺的藍白色,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未真正認識過這副用了二十餘年的皮囊。

手術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在復甦室裡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因為刀口小,護士不建議用止痛泵,我在刀口的隱痛和鼻喉的幹痛中半夢半醒,從床上坐起來,鼻血噼裡啪啦地落到被子上。深夜總算可以喝水了,我噸噸噸喝了兩杯醫院食堂配的蛋白質飲料,後半夜沉沉睡去,連疼痛都被久旱逢甘霖的快樂沖淡了。24小時後,我撅著腫脹的嘴唇出院了。

消腫、拆線、瘢痕軟化,到了一年後的今天,我觸碰兩個嘴角時,動過手術的左嘴角依然會傳來奇特的微癢;用舌頭舔舔,也能明顯感覺到嘴角有一塊增厚的肉,下方連著一條長長的疤。前後兩位醫生的技術之精湛令人歎服,主刀醫生告訴我,門診醫生第一次就已經切得很乾淨了,而在接受了後續實施的

大切除、鄰位組織瓣轉移修復

後,我的嘴形、臉型沒有任何改變。

嘴裡有條蜈蚣一樣的切口,嚼手術線結成了我的習慣

第二次手術的病理報告丨作者供圖

嘴裡有條蜈蚣一樣的切口,嚼手術線結成了我的習慣

現在的瘢痕丨作者供圖

術後不需要放療、化療,但醫生要求定期複查。

今年三月,我又做了一次頜面部增強CT,結果未見異常。

人生第一場癌症暫時落幕,但以現在的癌症發病率,我很可能在未來與癌症再次正面遭遇,並且不像這次這麼幸運。即使已經做了心理準備,我依然無法保證自己能在面對下一份兇險的確診報告時保持冷靜。除了“該吃吃該喝喝,定期體檢別熬夜”,我也做不了什麼。但在當今的生活節奏下,能做到這寥寥幾個字,就已經稱得上是“生命的捍衛者”了。

最後,感謝我的父母和男友,讚美醫護人員,讚美現代醫學,讚美科技,讚美向死而生的、勇敢的人類。

醫生點評

餘丹 | 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口腔科 副主任醫師

先來個解剖學科普,唾液腺可以分為大唾液腺和小唾液腺。其中大唾液腺有三對,分別為位於雙側耳屏前下方的腮腺、下頜線下方的下頜下腺、口底的舌下腺;而小唾液腺分佈整個口腔,包括唇、頰、顎等等。

如作者一開始錯以為的那樣,唾液腺黏液囊腫常由於自覺或不自覺地咬傷黏膜下腺體而導致,表現為半透明、淺藍色的小泡,狀似水泡。除了頰部,下唇、舌下區域也常常發生。形成囊腫後容易因再次咬傷而反覆破裂、復發,常需要手術切除。

而當異物出現異常疼痛、活動度差、形態不規則時,則需引起警惕。

作者所患的“低度惡性腺源性癌”屬於唾液腺腫瘤,患者多因在面頰部發現異常包塊而就診。唾液腺腫瘤的發生位置中,腮腺最為常見,下頜下腺次之,最後為小唾液腺和舌下腺。良性腫瘤和惡性腫瘤在不同部位的發生率也不一樣,腮腺和下頜下腺中良性腫瘤較多,而舌下腺及小唾液腺中,惡性腫瘤比例較高。

若發現腫物,可以根據以下特點進行初步分辨:良性腫瘤大多生長緩慢,無痛,表面光滑或結節狀,活動性好,無粘連;惡性腫瘤大多生長較快,有疼痛症狀,活動度差,甚至浸潤神經組織導致神經功能障礙,出現面癱等。

當然,最終結果還是要根據病理切片判斷。

作者在發現腫瘤後有意識地

減小刺激

及時就診

,值得大家學習。

手術切除是唾液腺腫瘤的主要治療方式,視惡性程度、腫物粘連程度、手術切除程度決定是否術後放療或化療。因此,確保手術徹底切除是治療的關鍵。作者經歷了兩次手術,明確了沒有腫瘤組織殘留,結合病理結果,可以不做放化療,定期複查,也算是相對較好的結局。

需要提醒大家的是,當發現異常包塊時,及時就診是第一步,

早發現、早診斷、早治療

,避免病變進一步發展。比如前述提到的唾液腺囊腫,不要戳一戳、咬一咬,反覆刺激可能引起繼發感染或瘢痕增生,還延長了痛苦的時間。

個人經歷分享不構成診療建議,不能取代醫生對特定患者的個體化判斷,如有就診需要請前往正規醫院。

作者:密林

編輯:安安安安妮啊

嘴裡有條蜈蚣一樣的切口,嚼手術線結成了我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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