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凌雲 || 永恆之物的小與輕

池凌雲 || 永恆之物的小與輕

池凌雲,出生於浙江省溫州,1985年開始寫作。著有詩集《永恆之物的小與輕》《飛奔的雪花》《一個人的對話》《池凌雲詩選》《潛行之光》,部分詩作被翻譯成德文、英文、韓文等。曾獲《十月》詩歌獎、東蕩子詩歌獎詩人獎。

本期約稿:陸岸

池凌雲

詩十首

海邊的風車

每一天,我都會看到這海邊的風車。

我震驚於它永不沉睡的靈魂,

它灰色的葉片無休無止

壓向大海和天空,

把遠方的碎屑捲成環狀。

我無法對它說出我的孤獨,

漸漸麻木的傷痛

無法入睡的漫漫長夜。

它也從不提及凌空一吻的暈眩

那下滑的苦澀和死寂。

以巨大的空曠陪伴我們:

昏厥與喚醒,落空與耐心。

晝夜交替的波浪推著不再講述的

面孔,在緩緩行進。

我看著它奉獻出的

最後都被吹進大海,它卓越的

善心,讓我一次次讚歎。

它的木質葉片,終於等來

噴吐的火焰——那致命的晚霞

再次連綴起島嶼與陸地。

2015年10月20日

硨磲貝雕

大海一定也為之心馳神迷:

曾是雙殼的軟體動物,貝中之王,

現在毫無慾望地展開。

刀鑿過的白色創口,有一種轟鳴的嗚咽。

從我們記憶深處攫取,無須潛望鏡

也能看見。被雪擦亮。

最深處的水珠,也被開啟。

刀鑿過的白,驟然閃現的寒光

映出寧寂的通道。浪花中的骨頭

滑翔著出走。

2021年3月5日

伶仃洋

海面上,風的飄絮

正緩緩散去,像是我們懷中

日漸空洞的熱情

想尋找一個實體來道別。

我們在未完成的跨海大橋上散步,

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淌著闖入者的汗水。

一株出海的散尾葵,

一個孤單的吻,帶著

界標和鐵索

在海面上嘩嘩作響。

2016年12月30日

與母親插秧

每年的水稻播種期,你都會在地裡

深深彎下身軀,半天不起來。

十三歲,我就跟著你插秧,

忙完自家的農活,再去鄰村當插秧客。

你要我彎腰,雙手小心分株

讓根莖輕輕進入泥土。

你教我握秧苗的手勢,讓我知道

插入泥層時,手指要輕輕護住根鬚。

我們倒退著插秧,順手撫平

雙腳踩出的泥坑,再插下秧苗,

偶而抬起頭,是要看看前方的綠線

適時校正後退的方向,

讓秧苗保持整齊,

便於日後耘田和收割。

我的雙腿在軟糯的泥漿中,只半天功夫

粉白色的指甲就被肥料染出淡淡的焦黃。

當我累了,腰痠得直不起來,

我感到是你在我的身體裡推動。

我的身體彎曲著,沒法唱歌

就對著水田呵氣,從那時開始

我就喜歡無字的歌。

我不知一直在我心裡唱歌的人是誰。

我在山巒間,在河流邊

尋覓各種各樣的聲音,仔細辨認

鳥兒和落葉,起飛和飄零,

母親,或許你才是韻律大師。

田塍是天空佈下的音階,

你是安靜的歌者。用雙手做夢,

用流水的語詞歌唱。

但我從沒聽過你的歌聲,

我只聽過你幹活時的喘息聲,

負重時的嘆息,像壓彎的樹籬

一會兒就彈回去。像一陣風

掠過樹林時使了把勁。

但是你熱愛插秧,

“糧食是最好的東西”

你清楚記得每一個播種期,

一到春天,你就說,“快要育秧苗了”

直到我提醒你:田塍已被澆上水泥

藍漿果也早已被摘光了。

2016年5月7日

尋找一間打鐵鋪

無數次,我在夜色中匆匆上路

尋找一間打鐵鋪。

我走遍一條條大街小巷

尋找那被熔化的鐵,那被奮力

高高舉起的大鐵錘——

無數次,我從變舊的日子中出來

四處尋找一間打鐵鋪。

我猜想,總有一些鐵匠守在爐邊,

吭哧吭哧地拉動風箱,

把通紅的爐火燒得更旺,

讓火光衝破沉悶的黑夜,

像一種愛撫,穿破黑暗。

我一開始很興奮,披上一件單衣上路。

我在路上疾行,臉上泛起紅暈,

兩眼捕捉樓宇和曠野中的光。

我每天出門,都在尋找那間打鐵鋪,

直到一個又一個寒冬來臨。

我最終沒有找到它。我的兩眼

因漫上淚水而看不清道路。

但我知道,就在某一處

一定有一間打鐵鋪隱藏在那裡,

鐵匠們在用大鐵錘狠命敲打燒紅的鐵器,

那火紅的解凍層

原先是鐵漿,後來露出鋒刃——

一把刀慢慢成型。

2015年8月16日

貝殼博物館

他們以海螺殼做燈,模仿夏夜的星

照著一件件海的遺留物。

這樣的高空,一些墜落

在發生,珊瑚變得更加乾燥,

形狀各異的貝殼,從大海

退守到玻璃罩內,弧形的齒痕

閉合,像早已安於當下。

有人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

似乎已從中習得一課。一種辨認

已完成:軟體動物

都擁有不同的外殼,不同的殼口

與水管溝,如果生命還新鮮,

就有韌帶連線著碎片——這圓盤形和扇形,

船形和不規則形。

這曾經疼痛的褶襞,外唇

和凸齒,一些鈣化物

曾讓我們萌生開花的慾望,

讓我們甘願沉湎,在低處

模仿一隻抹香鯨的呼吸,

在陸地上,接納海的吟唱。我們渴飲,

一條溪流空蕩蕩的戰慄,一路向前。

而貝殼在水下煽動,我不知道

需要多久,它們的外殼才能

分泌出鱗片和瘤,以及

堅硬的棘狀突起物。來自海的記憶

觸控我們,又脫離我們。

現在它們已進入沉睡,被安置在

玻璃櫃內,等待某一次的回憶和檢索。

一個全新的棲息地,遠離波浪與礁石,

向內的姿態,層層相疊,

除了它們,沒有人能真正說出

海水的滋味,和斑斕的色彩。

而絢麗即是出逃,當我再次來到貝殼博物館,

一隻夜光貝開始噴吐熱沙,

一隻鸚鵡螺發出呼嘯聲,空氣中

鹹澀的氣味,在瀰漫。

2021年1月4日

新澆的柏油路上……

清晨,當我去山中散步,

像進入一個凝固的空間:

新澆的柏油路上,小蛇與青蛙

被半壓進路面,數十隻蜻蜓

陷進黑得發亮的瀝青中,

它們想要飛離的樣子——彩色

而透明的翅膀

奮力張開,痛苦而驚懼。

它們是要在路上停歇,還是想

察看一片新的荒原?但是太黑了

即使有驚人的複眼。

當它們在夜晚飛行著降臨,

沒有一隻人類之手

丟擲一片救命的落葉。

每一條黑色的粘稠的道路上

是否都沾滿了折斷的彩色翅膀?

在那個難忘的夏天,我以為

見到了那麼多堪稱完美的羽翼,

而我全部的發現就是——在我決心

永不傷害它們的時刻,

一條嶄新的道路,將那麼多

淚光閃閃的生命送到我面前。

2018年12月8日

有時,我們帶著石頭旅行

我讀一本詩選,我想,或許

我們一樣孤獨。有時,你會帶動我

從虛無中尋找點點繁星。

有時一些音樂觸控我們,有時

戛然而止,讓我回到這貧乏的日子。

我在一些詞中尋覓。因為愛

溪流向大地靠近。乾裂的土地

奔向懸鈴木,和成群結隊的飛鳥。

可有時,我的痛苦在加深。

我回到最矮的草木中。

有時,我們帶著石頭旅行,

朝向宏亮的音節,渴飲。

有時,在人群中屏住呼吸

進入那飛行之境。

我們讚美那襲來的風暴,有時

被摧折。我們受傷。而有時

我們為彼此的光目眩,因而

我們給所有植物以清涼的水。

給無止盡的黑夜,以反抗者的輕盈。

給埋藏的詞,以垂落的一舞。

2021年1月16日

剛察草原上空的鷹

那天我抬頭,看到一隻鷹,

一個被施了魔法的靈魂,一個

開啟者,在高空俯瞰著我。

我說,我孤獨。它將我的話一飲而盡。

我說,我害怕再也找不到我的家園。

它說,別忘了你的選擇:

飛行才是你的全部生命。

高空才是你的家。

——我不可能飛那麼高,我的身體

失重,我看到了一滴水中的壯闊。

——我已無力走得更遠,我看到了

不可企及的湛藍,一種輝煌的空

在無言的世界,擦拭著它的刀鋒。

2019年8月14日

看一個人製作陶藝

他用水將雙手沾溼

把一團黏土捧在手心

揉成一個圓柱,

放在圓軸轉盤上。一個使者,

要求我們屏住呼吸。

“你要製造什麼?”

他沒有回答對他提問的人

開始進入深深的靜默。

手一無所需,讓黏土升高,

又在裡邊掏出一個空空的圓。

他手指間空氣的流動在加速,

水在黏土中穩定地吸引所有粒子,

鳥的羽毛與海洋的波浪

升起,遵循著一個沉默的人的指引,

一隻水罐出現。

而他的腳還在踩著電動踏板,

給圓軸加速,他的手繼續滑行。

手,已經超出了他的需要,

就像在睡夢中,渴望進入一道光,

一隻水罐在他的手中醒來

又倒塌。他的嘴裡

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

我幾乎能看到那隻水罐

湧出一股暗流,卻突然一躍

在無聲中消隱。有些事

發生時總是那麼突然,

我不知該如何理解這內在的含義,

我們靈魂某一刻的隱秘肖像:

一團黏土,曾抵達現場。

而這種尋覓,是它的痛苦。

2017年12月12日

新著推薦——

池凌雲 || 永恆之物的小與輕

《永恆之物的小與輕》

為池凌雲的第五本詩集,收入作者近七年的作品132首,分為《海邊的風車》《尋找一間打鐵鋪》《給大雁唱一首歌》《在廣袤而無言的穹隆下》等四輯。

池凌雲的詩歌,前期風格就顯示出過人的想象力,及對經驗加以處理、並賦予詩意的能力,擁有了精微曲折而又親切動人的語調。後期致力於探索,詩作筆觸細膩,善用隱喻,令普通的事物幻化出無窮詩意,呈現出感人的力量,被評論界視為當代女詩人最傑出的代表之一。

池凌雲把自然的救贖和啟示作用以一種表現主義的方式描繪並關聯起來,儘管對事物的表象保持懷疑,但能在自身與外界融為一體的時刻準確地與之共鳴,並沉入更為複雜的思辨領域。她相信藝術的魅力存在於廣闊的憐憫和不斷的對話中,存在於艱難的汲飲之美中。愛、讚美、憐憫是這些詩中反覆出現的主題。詩人以近似於祈禱的音調給卑微的生命以歌頌,讓遺失之物復活併發出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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