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 | 新作品讀】李檣:《十年燈》(中篇)

十 年 燈(節選)

李 檣

掌心裡都是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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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朋友叫陳瑜,文文靜靜的,嚴格說來不能算漂亮,但我就是喜歡她。一旦喜歡上,怎樣都漂亮,尤其是她的面板,白裡透紅。也是從陳瑜身上,我開始意識到人種這個問題,她就是那種白裡透紅的種,跟我膚色暗黃的種不一樣。但不知從哪天起,我發覺膚色同樣屬於暗黃種的田奇經常有事沒事地跟陳瑜套近乎,內容無非是討論習題,還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這就有點搞笑了,田奇的成績比陳瑜好,你老是拿個破題目蹭到她身邊聲稱討教,這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嗎?如果說是為了幫陳瑜提高成績,那也輪不到你,不還有我嗎?你成天湊上去算怎麼回事。陳瑜似乎很能理解跟田奇說話會帶給我什麼樣的感受,所以總是一本正經的,偶爾會出於禮貌笑一笑。有時候在往返宿舍和教室的路上,眼看田奇追上來搭訕,陳瑜既不躲避,也不張揚,分寸拿捏得剛剛好。倒是田奇無所顧忌,在全班同學面前甚至當著我的面和陳瑜高談闊論,不時朗聲大笑,好像沒有別的意思似的。有好幾次,我臉上有些掛不住,差點兒衝上去制止田奇,但都忍住了。全班同學甚至別的班級許多同學都知道,陳瑜是我肖亮的女朋友,田奇是我最要好的哥們兒。令我不安的是,早戀畢竟不被支援,我們的戀愛關係像一層浸水的作業紙,一戳就會破個洞。所以表面上看起來,我們並沒有死去活來,如膠似漆。我能喜歡陳瑜,別的男生同樣可以喜歡她,包括我的鐵哥們兒田奇,還有班長、體委,我能看出來,他們對陳瑜都有那麼點兒意思,不管那麼點兒意思是不是真的,反正我是有危機感的。但只有田奇最放肆,逐漸他的賊膽越來越大,不久就發展到無視我存在的地步。

為此我仔細回顧了一下跟陳瑜的關係,我們兩人的戀愛關係是不容置疑的,這是從高二就確立的。我儘量勸導自己站在陳瑜的立場考慮問題,田奇是她男朋友最好的哥們兒,那麼她和田奇也可以比跟其他男生走得更近一些,甚至像朋友那樣,這是完全符合邏輯的。說到底,做得不對的還是田奇,成天像根甩都甩不掉的尾巴一樣在陳瑜左右搖擺,我反倒顯得多餘了。我只能期待田奇自己明白過來,稍加收斂,那樣的話,我們仍然可以像以前那樣。很顯然,田奇對我的思慮視而不見。他總是尋找一切可能接觸陳瑜的機會,完全把我和陳瑜隔離開來。我已經有整整兩個星期沒能跟陳瑜說上一句話了,要命的是陳瑜和田奇居然一副很談得來的樣子,笑容也明顯增多了。

一天午飯後,大家在宿舍睡午覺,我躺在床上,睡不著,看了看田奇,他好像是睡著了,但沒一會兒他就從床上爬起來,躡手躡腳地下床穿鞋,走出宿舍。關門時,他還朝我瞥了一眼。

我尾隨田奇下樓。田奇回頭看了看,沒看見什麼。夏天的陽光曬在籃球場上,空氣好像要燃燒起來。田奇從籃球場邊的單槓下面穿過,然後橫跨籃球場,像一隻去偷食的麻雀。這時陳瑜的影子出現在另一條小路上。她正走在一座破舊建築物的陰影裡,建築邊上是一些成年的合歡樹,在驕陽下蔫蔫的,但陳瑜的身影是那麼美好。我口乾舌燥,忍不住扯了下圓領衫的領口。

教室裡只有田奇和陳瑜兩個人,面對面坐著,說話的聲音很小。田奇說,就要高考了,你考不上大學怎麼辦?陳瑜一臉茫然地搖頭,嘴巴張了張,沒說什麼,或者是我沒聽清。田奇又說,肖亮差不多能考上,如果他考上你沒考上,或者你考上他沒考上,或者你們都考上了卻不在一個地方,你們怎麼辦?

陳瑜仍然沒吱聲。

你愛肖亮嗎?

陳瑜沒點頭,也沒搖頭。我心裡大喊,狗日的,她愛不愛我關你屁事,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果然,田奇緊接著就坦白了,說出了他真正操心的事情。田奇說,那我要告訴你,我也很喜歡你呢?

陳瑜的臉色有些難堪,嘴巴囁嚅了下。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的小可愛陳瑜,她一向那麼文靜羞澀,怎麼能回答出這麼突如其來的問題呢?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也沒遭遇過這陣勢。

我知道你在顧慮肖亮,但現在我們拋開他,就說我和你。田奇直勾勾地看著陳瑜,大有泰山壓頂之勢。陳瑜的鼻翼翕動著,鼻尖開始冒汗,我的小可憐,我知道她一緊張,鼻尖就會冒汗。我有點為陳瑜的不爭氣感到生氣,這有什麼好緊張的,一句話不就把狗日的打發了嗎,難不成你還有別的想法?我一隻拳頭抵在牆上,掌心裡都是汗水。我詛咒著,田奇你個狗日的,你這個狗日的,接著一腳踹開教室門,風一樣衝到二人面前,砰的一聲將拳頭砸在課桌上。陳瑜嚇了一跳,立起身子,瞪大眼睛看著我,像一隻受到驚嚇的羊羔。

“嗨,哥們兒,你這算什麼?”我瞪著田奇。

窗外吵鬧的蟬聲已經聽不見了。田奇僵著頭,似乎有些委屈。狗日的你有什麼好委屈的,委屈你最好的朋友居然跟蹤你,偷窺你的一言一行嗎?你的一言一行難道不應該受到監視和控訴嗎?哦,現在你反倒委屈起來,一副受到傷害的熊樣,受傷的明明是我好不啦。那一刻我有些糊塗,似乎也覺得理屈,我那樣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何嘗不是無根之木。田奇完全可以反擊我,憑什麼說你是陳瑜的男朋友,我和其他男生都可以是她男朋友,你憑什麼一副理所當然是她主人的姿態。如果田奇如此反擊,可能會令我理屈詞窮,但以當年懵懂的少年認知,他顯然還沒有這麼高的情商。他只能站起來,夾著尾巴離開了教室。我似乎贏了,不過贏得也有些悲壯。我像一頭終於戰勝對手的公狒狒,愛憐地看了一眼驚魂甫定的陳瑜,然而陳瑜並沒有像母狒狒那樣依偎到勝利者的懷裡。我們只是靜靜相對,僵持了一會兒,陳瑜站起來,快步走出教室,撂下我一個人僵立在那兒。我看著陳瑜小巧可憐的背影,腦子裡一片空白。好大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追了出去。陳瑜回頭看了我一眼,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卻加快了腳步。我也加快腳步,陳瑜則一溜小跑,逃也似的鑽進女生宿舍樓。我沒轍了,只好停在籃球場中央,任憑陽光炙烤。我的兩腿在發抖,虛弱得像要在熾熱的空氣裡燃燒起來似的,或者像一支冰棒那樣融化掉。

初吻是這樣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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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瑜家在學校往西的方向,我家要往東去十幾裡地,之前週末回家,我會陪陳瑜走上一段路。我們騎著各自的腳踏車,在鄉間公路的樹蔭裡穿行,話並不多,甚至一路無語。有一次我攔住陳瑜,她被迫停下來,手扶著車把,略感緊張而又略含期待的眼睛裡閃耀著青澀的愛意。她似乎知道我想幹什麼,想抗拒又有些猶豫。我把自己的車子鎖到路邊,搶過陳瑜的車把,她順勢把車子交給我。我跨到車座上,腳尖點地,指了指後座,示意陳瑜坐上來。我載著陳瑜一路前行,忍不住吹起口哨。為了討好陳瑜,我練過好幾支口哨曲。見陳瑜喜歡,我吹得更帶勁了,即便雙腮痠痛也心甘情願。

路上開拖拉機或三輪車的人呼嘯而過,有的還回頭看一眼我們。陳瑜已經感到難為情,低頭不語。她手抓後座鋼條,顯得有些緊張,我騰出一隻手,伸到後邊去撈她的手腕,讓她摟我的腰。陳瑜沒有就範,我折騰了好幾次也沒成功,最後只好放棄。離家還有老遠,陳瑜拍打我的後背,示意我停下。她從腳踏車上下來,搶過車把,用眼神示意我該回去了,天已經黑了。我這才注意到,天真的黑了,遠處一些人家的視窗亮起點點燈火。我頭一次覺得那些燈火很美,既安靜又柔和。我放下陳瑜,頭也不回地朝她揮揮手,徒步回到鎖著我腳踏車的地方,乘著點點燈火的微光回家。

我和陳瑜的愛情,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體驗便侷限於此,侷限於神交,都是在兩個人的腦子裡進行的。如果你也是那時的少年,尤其是高中時談過戀愛,一定會記得那種體驗。那是說不清的,即使說出來也枯燥乏味,我要說的是我跟陳瑜另外那百分之十的愛情。

高二分文理科時,我跟她分到一個班,我坐在她前一排,一人坐一張課桌。當時全班四十九個學生,二十個女生,二十九個男生,兩個男生一張課桌,兩個女生一張課桌,這就意味著必定有一個男生要坐一張桌子。我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得以坐一張課桌的了,感覺特別好,但也難免有些落寞。儘管周圍都是人,但一人一張課桌,還是會有種落單的感覺。

陳瑜的同桌是個刁鑽的女生,長得比陳瑜漂亮,脾氣也大。兩人起先還有說有笑,貌似成了閨密,可時間一長,不知為什麼話就少了。那個女生經常刁難陳瑜,依仗自己的漂亮欺負她。她尤其不能忍受我回頭跟陳瑜說話,我們一說話,她就噘起雞屁眼似的小嘴,再翻個白眼,然後埋頭做習題,寫得飛快,捏緊筆桿的食指要崩斷了,筆尖似乎要穿透習題簿。陳瑜有點無奈,可是以她逆來順受的脾性,從不反抗。我看不下去,對陳瑜說你乾脆搬到我這兒算了,咱倆坐一塊兒。陳瑜眉間流露出欣喜,顯然是樂意的,可她有顧慮,我當然也不是沒有顧慮。她表露出擔憂,同時也表現出她理性的一面,這一點在她和我分手時表現得尤為突出。而我已經陷入了我們坐到一起的美好想象,故作灑脫說,怕什麼,要是班主任問,你就說你們倆合不來,老是拌嘴,影響學習,來,我幫你搬書吧!

書很快就搬完了,我用鐵書立將兩人的書在課桌的前邊整齊地碼好,中間放一本《現代漢語詞典》,將兩人的書分開,以免混淆。我雙肘平放在課桌上,挺起胸脯,直視黑板,嗯,挺好的,原來兩個人坐一張課桌一點兒也不擠。陳瑜看著我,我也看著她,兩人都忍不住有些害羞。

接下來就是難以名狀的愧疚和不安。上班主任的課時,我的心怦怦直跳,陳瑜就更別提了,好看的鼻翼上佈滿細密的汗珠,上身紋絲不動,像在等待一場宣判。班主任發現了我們,先是一愣,然後嘴角令人迷惑地牽動了一下,便再也不看我們。我稍稍放鬆下來,進入正常的上課狀態,陳瑜卻始終放鬆不下來。

這種緊張的狀態持續了個把星期,所幸並沒有那種令人憂慮的強力介入到我們坐到一起這件事情上,兩個人也就逐漸平復了。

第一次握陳瑜的手,是在課堂上。上課的時候,我和陳瑜的手都放在下面,擱在長條凳上。我慢慢將自己的爪子伸過去,輕輕地蹭了一下她。陳瑜裝出一副認真聽課的樣子,不作迴應。我知道這是默許,便將自己的手掌覆蓋到陳瑜的手背上,她仍然沒有反抗。我得寸進尺,乾脆抓起陳瑜細嫩的小手,跟她十指相扣。我們的手心裡,緊張得都是汗。我們都坐得筆直,四隻眼睛假惺惺地盯著黑板。上課的老師當然不是傻子,知道我們在下邊乾的勾當,但奇怪的是,他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我在老師的目光中也會哆嗦一下,陳瑜趁機抽出自己的手,抓起筆做課堂筆記。

星期天下午,我騎著一輛嶄新的永久牌腳踏車回到學校,在女生宿舍樓下,正好撞見也剛回到學校的陳瑜。她對我莞爾一笑,好看死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因為那天我實在有點兒酷。額前的頭髮有點兒卷,這是上午我在家用堂弟的電梳子梳了兩小時才梳出來的。由於不大會用,有些頭髮都電焦了,發出一股煳味兒,頭髮稍稍變得焦黃,但這樣似乎更酷了一些。我腳蹬一雙嶄新的人造革涼鞋,鞋底還釘了鐵掌,走在水泥地面上嘎嘎直響,同樣很酷。

陳瑜看了一眼我的腳踏車,我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我把車子擦得太亮了。那時候,擁有一輛腳踏車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總是十分愛惜。我經常會把它推到河邊,用臉盆打水沖洗掉擋泥板內的泥土,用抹布擦乾淨。等車子晾乾了,還要用幹抹布沾上一些機油或者柴油,把車架、擋泥板、鋼圈,每一根輻條都擦拭一遍,直到油光鋥亮。最後的工序是往前後齒輪上滴一些機油,然後蹲在地上,把著車槓,並利用撐子作為支點,使後輪懸空,再用手搖動腳踏板,直到鏈條都沾上機油。齒輪和鏈條幾乎相當於腳踏車的心臟,讓它們保持潤滑,跑起來輕盈無聲,那才算得上是一個合格的騎行者。

晚自習快要上課了,陳瑜還沒到,我猜她大概去教室後邊的大操場看書去了。大操場就在教學樓的後邊,下樓右拐,路過臭氣熏天的廁所轉身就到。操場上都是草皮,草皮裡有螞蚱、蝴蝶、飛蛾、小青蛙之類的。晚自習前,天還沒黑下來,不少同學喜歡拿著書本來到操場上,沿著跑道邊走邊背書,或者三三兩兩地坐到草地上,互不干擾。看累了,還可以抬起頭看看遠方,看看夕陽西下時的火燒雲。

我看了看窗外,一抹餘暉,天就要黑下來了,操場上的同學正在陸續走向各自的教室,想必陳瑜也快回來了。我抽出歷史書,在課桌上攤開,就在這時兩行字映入我的眼簾。為了不讓桌子上的油漆弄髒衣袖,很多同學都會在課桌上鋪一層報紙,或者掛曆紙,這樣既能保護課桌,也能當草稿紙,討論數學、英語題目時,在那上邊隨便寫寫公式、單詞,可謂一舉多得。等到畫滿了,或者磨損破爛了,就再換上新的。眼前的報紙上已寫了很多字,有鋼筆寫的,也有鉛筆、圓珠筆寫的,都是我跟陳瑜的筆跡,也有少量其他同學比如田奇來到我們課桌旁討論習題時留下的痕跡。那兩行字就藏在紛亂的塗寫中,卻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

事情過去那麼多年,我已經忘了那兩行字具體是怎麼說的了,估計陳瑜也忘了。如果有機會再遇到陳瑜,比如高中同學畢業二十週年聚會,並且陳瑜願意跟我一起回憶那段生活的話,我們或許可以以一種輕鬆調侃的方式提起這事兒,看她還記不記得。她應該會記得,我是這麼判斷的,但我忍住了,沒有問她。

那兩行字是對我們感情直接而鋒利的判決,沒有前奏,沒有因為所以,令人措手不及。字是有點兒傾斜著寫在報紙上的,掩映在報紙的鉛印字以及其他的塗寫中,像兩支扎心的箭羽。我蒙圈了,那不是陳瑜的筆跡嗎?怪不得她遲遲不到教室,其實她早已來過了,寫好這兩行字就又走了。書本攤開著,我卻完全看不下去了。陳瑜終於回來了,原來她回宿舍洗澡去了,頭髮還有些溼潤,身上散發著熟悉的檀木香皂的香氣。這種香氣是陳瑜身上獨有的。陳瑜第一次使用這種香皂,就吸引了我,我湊到陳瑜跟前深呼吸,陳瑜嚇一跳,趔開身子躲避。我嬉笑說香,真香,陳瑜就笑了。此後她便一直用這種香皂,除了洗澡洗頭用,洗衣服也用,尤其是洗文胸、內褲之類的貼身衣物時,她會打兩遍檀香皂。這是我們上大學後,她在一封通訊中回憶我們的高中時光時告訴我的。

陳瑜本來還有些興沖沖的,似乎想用身上好聞的檀木香味好好犒勞一番已經隔了個週末未見面的我。沒曾想我頭埋得很低,根本沒打算跟她打招呼,更沒有看她一眼的意思。她只好默默坐下來,抽出書本,很快也就看到了那兩行字。

陳瑜的香氣,不再令我陶醉,而是無限悲傷。

晚自習一般十點結束,整整一晚上,我們兩人都默然無語,互不搭理,我甚至沒有勇氣抬頭看一眼陳瑜,更別說看書了。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輾轉反側,窗外的夜空漆黑絕望,令人透不過氣來。陳瑜肯定也失眠了,第二天我們的眼圈都有些發青,眼球佈滿血絲,當然,陳瑜的更厲害些。之後許多天都是這種狀態。

這種僵局整整持續了兩三個星期,我們沒說過一句話,即便不是在教室裡,比如在食堂,或者校園裡,兩人也都各自躲開,散落在人群裡。我們坐同一張課桌,卻感覺隔著很遠的距離。學習一如既往地緊張,加上面對這種情況時經驗匱乏,我一籌莫展。田奇可能就是在這種僵持中看到機會的,並且展開了行動。看上去陳瑜也在默默承受,無比煎熬。其間陳瑜好像還趴在課桌上哭過兩回,是那種不敢聲張的抽泣,肩膀一聳一聳的,別提有多令人愛憐。

報紙沒有撤去,就惡狠狠地鋪在那裡。

按慣例,週六都不回家的,下午兩節課後才被學校允許各自回家拿些換洗衣物、零食什麼的。放學後,同學們陸續離開教室,我故意拖著不走,陳瑜似乎也故意拖延著。兩人心有靈犀,要擠出這點間隙,把事情攤開來說一說了。

陳瑜的眼淚再次掉下來,起先是默默無聲,淚水滴在書本上,我沒有發覺。後來陳瑜趴到桌子上,腦袋埋進臂彎裡輕輕抽泣起來,瘦削的肩膀隨著抽泣哆嗦著。我輕輕咳嗽了一下,算是清清喉嚨。這兩週,我甚至連大氣都不曾喘過。要說委屈,那也該是我委屈,你陳瑜幹出這麼絕情的事兒,咋還委屈上了呢?

“這,是你寫的?”我鼓起勇氣,做出慍怒狀,用筆敲了敲那兩行字。

陳瑜抬起淚眼,驚訝地看著我。從她的表情裡,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不是她乾的,她也終於明白不是我乾的了。我們呆住了。陳瑜擦乾眼淚,雖然沒有破涕為笑,但愛情立刻回到了她的眼睛裡。我們兩個人把頭埋到一起,仔細研究起那幾行字。

能是誰寫的呢?

“是不是她?我早看出來了,她也喜歡你。”我用筆指了指後排那個單桌女生的座位。陳瑜撲哧笑了下,又斜睨了我一眼說,你瞎說什麼呢!我從後排座位抽出那個女生的練習本,翻開一頁,的確不像,她的字筆畫都很擁擠,小而緊湊,力道也比這大。我又跑到田奇的桌上,拿他的筆記本過來對照,也不像。接著是班長、體育委員、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除了我之外的其他男生的筆跡,統統比較了一遍,都不像。

不得不說,這人本事挺大,居然寫得既像我的筆跡,又像你的筆跡,我對陳瑜說。我們最終也沒研究出個結果,我甚至懷疑是不是班主任乾的,他也有充足的理由這麼幹。聰穎如陳瑜的小可愛則想到,是不是哪個喜歡我的女孩子乾的。這回又輪到陳瑜興沖沖施施然地排查了一遍,還是沒有結果。到最後我嫌頭痛了,說算了算了,把它撕掉吧,說著我抓起報紙。陳瑜一把搶過去,將報紙抱在懷裡,不允許我碰它。看我不準備搶奪,她才小心地將那張報紙摺疊起來,放進書包裡。我突然抱住陳瑜,吻住她的嘴唇,檀木香皂味兒的少女。

在女生宿舍的一天

跟田奇幹了那仗後,一切恢復正常。這所謂的正常,對我和陳瑜來說其實是極不正常的。陳瑜不再搭理田奇,也不再搭理我,而且把座位調到和另一個女生同桌了,那個女生的同桌因為要回原籍參加高考,去了外省,所以她的課桌空出一個位子。對於這件事,我沒感到太大挫傷,儘管事態已顯示出不正常的端倪。我心裡空落落的,相信陳瑜也是這樣的,儘管我們每天都能見面,可是真的沒時間談情說愛了,大家都很忙。

高考很快就結束了。

不出意外的話,我考上個專科院校是沒問題的。作為一個偏遠農村的少年,我那時候沒什麼理想或人生目標,雖然知道北大、清華、復旦這些是很好的學校,但我想都沒想過,真的沒想。我覺得能考上個就近城市比如開封、蚌埠、連雲港的專科學校,就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陳瑜參加了師範專業的提前招考,居然通過了,所以高考對她來說已經無所謂了。雖然她也參加了高考,可是成績不好,分數下來後,老師說她幸虧提前招考被錄取了,要是全憑高考成績,肯定沒戲。

第二場考的是數學,一考完,同學們仍然習慣性地對答案,結果讓我渾身涼了半截。兩道選擇題和最後一道計算題,只有兩個同學的答案跟我一致,大部分都是另一種答案。我和那兩個同學的臉都綠了,那些同學則一副十拿九穩的樣子,看臉上的表情,好像北大、清華、復旦已經向他們張開了懷抱。這時數學老師也拿著自己做的標準答案過來了,大家圍上去,結果輪到那些同學的臉變綠了,我快速離開人群,一個人躲到操場的一角。我有點兒迷糊,腿軟,有點兒快要癱軟在地的感覺。要知道,這一下子就是二十分的差距,大部分同學都被甩在後邊了。我抓起一截掉落的樹枝,使勁抽打起跑道外圍半人高的荒草。那些碧綠的荒草香汁四濺,和荒草叢中的蟲子、螞蚱、小飛蛾一起跌宕起伏。

我沒被囚禁過,不知道坐牢的滋味,但我知道高考考完最後一場時的心情。我拉著陳瑜,一溜小跑著衝出校園,來到大街上。現在我們什麼也不怕了,也用不著怕了,更不用顧忌班主任始終晦澀難懂的眼神。我們跑到鎮子外邊,穿過麥地,穿過樹林和小溪,很快又回到大街上,穿過檯球室、電影院、照相館和街心花園。我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像兩隻剛剛出巢的鳥兒,到處亂飛亂撞。忽然間狂風大作,烏雲翻滾,街上的景物迅速陷入模糊的、飛揚的塵土中。陳瑜有些害怕,我攥緊她的手,在濁流般的塵沙裡奔跑著。我們的身影顯得緊張而弱小,儘管遇上那樣的壞天氣,我們仍然不願迴避和放棄那難得的輕鬆和自由。下雨了,很快就下大了,我拉著陳瑜跑進一家臨街的鋪子,剛蓋好的,還沒安裝門窗。天色黑魆魆一片,瀑布般的雨霧遮住了幾米外的景象,看上去模糊而飄搖。慘亮的閃電一道接一道,向那扇空蕩蕩的視窗劈過來,像是要把我們兩個抓走,扔到夢都夢不到的地方。陳瑜用求助的目光看我,我不由自主地把她抱進懷裡,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但她一點兒也沒掙扎。我們還是頭一次貼得這麼緊,像要黏到一起了。那麼大的暴雨中,我們彼此都能聽見對方的呼吸。我捧起陳瑜的腦袋,開始吻她,她沒回避,我很快捉住陳瑜的舌頭。暴雨和雷電吞噬了我們,使我們的熱吻看上去像一對夢遊者對一間空房間的造訪。

雨停了,陳瑜推開我。

我拉著她的手來到大街上,空氣清新又涼爽,好像那場大雨就是為我們的初吻專門下的。快到學校大門的時候,陳瑜鬆開我的手,一溜小跑先進了學校。

同學們紛紛捲鋪蓋回家了,陳瑜還得留下來補習英語,因為她報考的是師範學校的英語專業,入學前,還將有一次面試,學校要給他們補習一週口語。

回到家第三天我就熬不住了,騎著那輛擦得鋥亮的腳踏車,蹬著釘了鐵掌的人造革涼鞋回了趟學校,趁女生宿舍看門的老太太不注意,我將涼鞋脫下來拎在手上,貓腰鑽了進去,又貓一般衝到三樓。陳瑜剛洗好臉,端著臉盆從盥洗間出來,看見我出現在面前,嚇了一跳。她穿著紋滿小花的吊帶背心,有些舊了,胸部微微隆起,能看出來沒穿胸罩。下身穿一件青色運動短褲,兩邊分別有兩道白條槓,腳蹬一雙胭脂紅的涼拖鞋,雙腿白皙晶瑩。我看呆了,陳瑜出門從來都是穿長裙長褲的,所以我還沒見過她的大腿。也正因為常年長褲裹身,很少有陽光暴曬,她的雙腿那麼白嫩,比她的臉還白嫩。陳瑜端著臉盆,趿拉著拖鞋跑到樓梯口看了幾眼,確認看守宿舍的老太太沒追上來,才轉身走回來。我跟在她身後,就是那種在外浪蕩的男人終於回到家裡跟著老婆進屋子的感覺。其他女生都回家了,就她一個人。八張床位,只有陳瑜的還掛著蚊帳,其餘的床鋪都空了。我坐到床沿,示意陳瑜到我懷裡來。她拒絕,我說你就逃半天課又能怎麼的,反正不是正式的課了。陳瑜並不理睬,她去開門,我衝過去,從背後抱住她,想吻她。陳瑜轉過身,主動親了我一口,讓我看看書,聽聽音樂,課間再回來看我。

陳瑜床頭也沒什麼書可看,只有一本瓊瑤阿姨的言情小說,想必是高考結束了,她才從箱底翻出來的。我實在看不下去。我不是那種享受學習的人,所以不大愛看書。我把書撂到一邊,一邊戴著耳機聽隨身聽,一邊翻看陳瑜床頭架子上的鞋盒。鞋盒裡都是磁帶,大部分是英語口語,我找到了高二時送給她的那盤空白帶。那是我送她的生日禮物。她生日前兩個月,我就開始準備這份禮物了。我騙我爸說得學英語,讓他給我買了臺紅燈牌收錄機,上海貨。那時候,在我們那兒最常見的上海貨就是永久牌腳踏車,好像還有一種玫瑰牌香皂。我買了盤空白磁帶,躲在宿舍給陳瑜錄了一首我自己唱的歌。可是錄什麼歌好呢?生日歌太土,流行歌曲大多都是表達愛情的,可我會唱的太少。最終我選擇了一首流行歌曲,錄了一遍不滿意,就銷掉重新錄,反覆錄了很多遍,總是不滿意。最後我就煩了,心想不管怎麼說,這也算我親力親為的一份禮物,陳瑜應該會喜歡的。到了她生日那天,我把那盤嘔心瀝血的作品偷偷塞給她,讓她回去聽。滿以為陳瑜會喜歡我的禮物,但第二天她什麼也沒說,看來是我唱得還不夠動情。我把磁帶放進隨身聽,那首歌居然還在,陳瑜並沒有銷掉它。不過我聽到半截就打住了,主要是因為難聽,太難聽了。

課間陳瑜回來了,見我拿著那盤磁帶發呆,似乎正猶豫要不要毀掉它似的,便一把搶過去,狐疑地看著我。我說太難聽了,毀掉吧。陳瑜有些不高興,搶過磁帶,重新放進鞋盒裡。看她放磁帶時撅起的屁股,我騰地一下反應過來,不由分說撲上去,從後邊抱住她。我想把她摁到床上,但被掙脫了。她白淨的小臉一片緋紅,低頭整理一番衣服,逃也似的又出了門。

中午,陳瑜給我帶回來的是一份韭菜雞蛋蓋澆飯,韭菜相當老,儘管我那麼年輕,牙縫裡還是塞了好幾根韭菜。我摳出韭菜葉子,陳瑜去盥洗間打了一盆清水,讓我把手洗乾淨。收拾妥當,我們自然而然地躺到床上。床很窄,是那種九十釐米寬的小床,不過這正合我意。我爬到陳瑜身上,她直挺挺地躺著,好看的鼻翼又開始冒汗。我開始吻她,從額頭開始,接著是眼睛,鼻子,不過這些都是蜻蜓點水,我最想捕捉的是她的嘴唇。我們開始熱吻,陳瑜似乎也覺得應該好好享受愛情和撫摸了,我們的舌頭絞在一起,口水也混在一起。現在想想,當時我們的親吻並不是那麼酣暢,主要還是缺乏經驗,不過我們還是變得熱烈起來。

(《十年燈》,中篇,作者:李檣,原載《清明》2022年第1期,責任編輯: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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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劉蘊佳

TAG: 陳瑜田奇我們課桌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