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至少三次。
馮年會做同樣的夢。
夢中,他仍然是他馮年,卻又不是他馮年。
夢中的馮年和現實中的馮年,相同的只是一個名字。
不同的是,一個是人,一個是猴。
不是普通的猴子。
而是《西遊記》中,那隻和孫悟空真假難辨的六耳獼猴。
孫悟空拿六耳獼猴毫無辦法,打又打不過,分又分不出,最後只能跑去西天請如來幫忙。
馮年也同樣拿他夢中的那隻六耳獼猴毫無辦法。
他感覺自己被這隻和他同名的猴子盯上了。
一、工作
馮年在中關村的一家電子產品店上班。
老闆對包括馮年在內的所有員工有要求:男的穿西裝,女的著套裝。
還有一套道理,說是要從內到外尊重顧客。
馮年工作的地方在海龍電子城,那地方一年到頭幾乎都是烏泱泱的人群。
隨便擠進去,隨便就能擠出一身汗。
穿著西裝的馮年,日常的工作狀態是站在公司店面門口,雙手交叉,逢人就說裡面請,看看哪一款相機最適合您。
除了吃飯和不得不去衛生間,他就這樣一天到晚站著,喊著。
常常把嗓子喊啞。
還能到六親不認的地步,哪怕是熟人進店,他也照喊不誤——
喊完才會發現是熟人。
不過就算髮現後他也沒時間照應。
沒辦法,店裡有規定:上班時間不許閒聊。
工作確實是夠拼的,可不拼怎麼行?
論年齡,他已經三十了。
三十,不算大,可他明白以自己的才華、能力和運氣,在偌大的北京城,無非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一樣。
都是勉強吃口青春飯的,吃完之後,想留也留不了。
然後,只能推碗走人。
這不是悲觀,而是事實。
就他這個年齡,整個公司裡,除了老總和副總,已經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馮年心裡想得很清楚,來的時候他就暗暗對自己說:
三十歲還沒有頭緒就回家,M的結婚、生孩子!
現在,他已到了這個關口。
不過公司最近要開分店,準備挑一名經驗豐富、性格穩重、業績突出的員工去做分店長。
馮年打算最後一搏。
二、感情
在結婚這件事上,都說皇帝不急太監急。
這話是真的,至少對於馮年來說是真的。
馮年的媽媽可說是把催婚做到了極致,兒子出門在外,哪怕抓不到人,甚至抓不到電話,她也不肯放棄。
她的辦法很原始,卻也相當高效——
蹲守在和兒子一塊工作的同村人家裡,只要有人聯絡,她就能草船借箭,順利和兒子搭上線。
電話那一頭,就算隔著中間人,她的語氣依舊戰鬥力十足:
“回來看物件啊!讓他現在、立馬、趕緊、立即、務必給我和他爸打電話。人老鄭家等回話呢!”
沒錯,馮年的媽媽給他相中的物件就是老鄭家的女兒。
關於這門親事,馮年一直不鹹不淡的,讓大家都懷疑他是不是對人家女孩子沒感覺。
可這也至於啊,老鄭家的女兒不隨其父,隨她媽,低眉順眼,胖嘟嘟白淨淨的,雖然算不上大美人,但配馮年,那指定是沒問題的。
哪怕只用半個身子,也綽綽有餘。
在一次酒至半酣後,馮年終於結結巴巴道出實情。
事情的真相竟然是他非常喜歡老鄭家的女兒。
而且還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早在他上高中的時候,比人家高出三屆的他就有事沒事往初三教室門口跑。
為的就是裝作偶然路過,慌里慌張地朝對方臉上看幾眼。
也正因為如此,面對媽媽凌厲的催婚姿態,他才沒有反感,更沒有一口回絕。
可私下裡,他到底捨不得放棄自己在外的打拼機會。
哪怕這機會如此渺茫。
尾聲
徐則臣的《六耳獼猴》極為寫實。
作品中馮年最終還是向店裡遞了辭職書,準備回老家過安穩日子。
馮年不知道的是,店主其實已經決定要將分店長的位置給他。
也許很多人會替馮年可惜,認為一個離成功如此之近的人,竟然會在最後一刻放棄,實在不能不令人扼腕。
可是,馮年飽受失眠困擾,還不是普通的困擾。
在夢中,他不停地夢見自己變成猴子,脖子上終年纏上一根雪亮的鏈子,而他整個人,就吊在那根鏈子上,越吊越緊。
夢中,每一次,他的感覺都恐怖又真實,鏈子往毛裡勒、往皮裡勒、往肉裡勒的滋味,他想忘都忘不了。
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離死亡,不過瞬間可以跨越的一小步。
馮年無數次想要搞清自己這夢代表什麼,也無數次想要從這不堪的噩夢中擺脫出來。
可他兩樣都沒有辦法遂願。
勒住馮年脖子,讓他不得不拼死掙扎的,也許是他的工作,也許是他的夢想,也許是他退無可退的愛情。
他的人生,就這樣被套住,無處可逃。
而在觀看作品時,讀者會時不時產生一種錯覺——
雖然作品中的主人公叫馮年,但恍惚中,馮年會被替換成不同的名字。
每個去讀這篇作品的人的名字。
馮年的掙扎和無奈,不知不覺中變成讀者的掙扎和無奈。
六耳獼猴就這樣從神話中穿越到現實,穿越到無數人身上。
或許,馮年夢中那隻不斷折磨他的猴子,不是別人,恰恰是他自己。
另一個自己。
一個不肯放棄卻又不得不放棄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