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三十七回(下):海棠真一夢

精讀紅樓|第三十七回(下):海棠真一夢

精讀紅樓|第三十七回(下):海棠真一夢

精讀紅樓|第三十七回(下):海棠真一夢

作者

沈默

這次的社題是詠白海棠。但與怡紅院中“怡紅快綠”的海棠不同,這次似乎是秋海棠。雖然草本的秋海棠貌似不需要幾個小廝來抬,但木本的春海棠在秋天無花,不至於讓路過的李紈一眼就留下深刻印象,贊為“好花”。而且賈芸送花,必然以正值盛開時送為宜。尤其海棠詩社建於八月二十一日,海棠詩中,也明明寫的是秋日花開的形貌,所以到底還應是秋海棠。

木本海棠春天開花,主要有四種:西府海棠、垂絲海棠和貼梗海棠、木瓜海棠。有紅學家認為,怡紅院的“女兒棠”是帶香的西府海棠。而著名的“海棠春睡”典故,以及蘇軾“故燒高燭照紅妝”的名作,都是指春海棠。草本的秋海棠則一般盆栽。倒是符合詩中“也宜牆角也宜盆”的描述。包括四季海棠、球根海棠、竹節秋海棠等。秋天開花。

從海棠詩中的描寫綜合看,大致可判斷為白花斑葉竹節海棠。其莖直立,具有明顯呈竹節狀的節;葉肉質,上面有多數圓形小白斑,下面深紅色,葉柄紫紅色;花淡紅或白色。

對紅樓海棠詩的鑑賞,往往沒有談到詩中如何體現海棠花本身的特徵,而失之粗泛。只有瞭解海棠的具體形象,才能更好理解這幾首海棠詩的妙處。

精讀紅樓|第三十七回(下):海棠真一夢

詠白海棠

探春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前兩句沒有直接寫海棠,而是首先營造環境與氣氛。秋日傍晚,夕照重門,微雨之後花盆上鋪上了蒼翠的苔蘚。頷聯是這首詩最精彩之處,用蘇軾梅花詩的典故。蘇軾《松風亭下梅花盛開·又韻》詩:

羅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

為何要用梅花的典故呢?因為梅花是最具有風韻的,代表一種玉潔冰清的高貴的精神。把玉和雪作為一個喻體來表現白海棠,倒裝句法,獨特精到。

第三聯是描寫花葉的形態,在肥大葉子的襯托之下,小花嬌柔低垂;葉上的斑點,猶如深夜月光灑在葉子上。此句既為寫花,亦可視為寫人,一語雙關。傳統的解釋認為第六句是寫夜間花朵的影子。這種闡釋會造成詩歌時序的混亂,不可取。

尾聯是總結,把白海棠喻為身穿白衣的仙女,意思是不要說仙女會羽化登仙,她正伴我在黃昏下多情吟詠。

全詩表達了一種高貴潔淨的白海棠形象,基調平和,並不哀傷,與寶黛的詩形成對比,體現了探春堅忍的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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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白海棠

寶玉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寶玉是唯一見到白海棠花實物後寫詩的,所以,他比探春等人更多了些對於花本身的描摩。

首句表達了一種淡淡的秋意,第二句則是描繪了海棠花的莖像竹節一樣攢開,每一節都開放著似雪一樣的花朵,是一種純形態上的描摹。

頷聯直接把白海棠比喻作楊貴妃和西施。把楊貴妃喻作海棠,不過是常用典故,在《紅樓夢》中也多次出現,如秦可卿臥室中的海棠春睡圖。此聯所描寫是雨後白海棠花的形態,以出浴的楊貴妃和捧心而蹙的西施喻之,較為細膩。

頸聯寫的是雨後新晨,清風無法吹散葉子上凝著憂愁的雨滴,宿雨還在葉子上增添了淚一般的斑痕。

中間這兩聯的描寫,非常符合海棠花的形態,從花到葉,井然有序。

尾聯,意思是你看它孤獨地倚著欄杆好象在深沉地思考著什麼,只見那淒涼的砧聲和哀怨的笛聲在慢慢地送走了黃昏。有幾許哀愁的味道,但就整體而言,收得平平,沒有出奇的地方。脂批有云:

寶玉再細心作,只怕還有好的。只是一心掛著黛玉,故平妥不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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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白海棠

寶釵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首聯寫主人公珍重白海棠的美麗姿容,白天也關上門,並親自拿著手提水罐澆灌花盆。不僅描述了對白海棠的珍愛,閉門護理,親手灌水蒔弄,十分精心。“珍重芳姿晝掩門”,此句可以看出寶釵矜持自重的人生態度。

次聯主要渲染了白海棠的白,正反兩面寫。句法也比較特殊,為倒裝句,本來句式應該是:秋階洗出胭脂影,露砌招來冰雪魂。倒裝的目的是為了強調和出奇。這種句式最有名的是杜甫的:

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第三聯,寫出了寶釵對於自身賞美觀點的自信。我們知道,她的房間裝飾是極為簡單的。淡,不僅是花的淡,更多是表示人的淡雅,更多還是一種心靈上的鎮定與雍容,體現的是寶釵“抱朴見素”返璞歸真的審美觀。脂批贊為:

好極!高情巨眼能幾人哉?

“愁多焉得玉無痕”,表面指白海棠花的斑點,又雙關暗含了對於寶黛二人沉湎兒女之情的細微諷刺勸勉。

尾聯寫花兒要報答白帝雨露化育之恩,故而自抱清潔節操,不肯附和奼紫嫣紅;不求回報,甘願默默不語,直到黃昏。讚美了白海棠淡雅獨立、高出流俗的品格。脂批說:

寶釵詩全是自寫身份,諷刺時事。只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纖巧流蕩之詞,綺靡穠豔之語,一洗皆盡。

確實點中要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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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白海棠

黛玉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如果說寶釵的詩是追求工穩,那黛玉的詩恰好相反,她的詩是力求清奇。“半卷”、“半掩”寫出賞花人的嬌媚含羞之態。“湘簾”是指湘妃竹做的簾子,這裡切合黛玉“瀟湘妃子”的身份。“碾冰為土玉為盆”一句,黛玉從花想到育花的土和盆也當非同一般,不是瓷器不是瓦罐,不是尋常之物,而是選用“冰玉”,從環境上渲染了花的品質更加的高貴,顯得別具風采。

次聯,“偷來”和“借得”這種表達方式很是新奇,前人所用甚少。梨花和梅花都是異常潔淨,清靈飄逸的,詩人在這裡沒有直接說白海棠的白和飄逸的神態,而是用了“偷”和“借”,一下子就把這句詩寫得非常生動。

第三聯,頸聯上句喻白海棠花像月中仙人縫製的白衣;下句喻白海棠又像秋天閨房裡哀怨的女子在擦拭淚痕。縞袂一般形容梅花,如宋代劉克莊《梅花十絕》:

翁與梅花即主賓,月中縞袂對烏巾。

這在脈絡上承接了上一句。詠物詩的寫作,既不能脫離實物太遠,又不能太過貼近。這方面,林黛玉要比探春與寶玉優秀,格局更闊大一些,雖然同樣都是寫花之白與葉之斑。對這兩句詩,脂批有評論:

虛敲旁比,真逸才也,且不脫落自己。

尾聯寫白海棠含羞帶怯,倦倚西風,是一種寂寞又珍重自我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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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白海棠

史湘雲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薛門,也宜牆角也宜盆。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乾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慾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

首先湘雲這兩首詩,在限韻的情形下,它的押韻是非常工穩的。尤其是前兩句的門盆韻,比其他人都穩。

何為押韻穩?這是寫詩中一個很重要的技巧。我們經常聽到一個評價說“湊韻”“趁韻”,這是說明押韻不穩。通俗的說,就是押韻的韻字不是很自然,能看到比較生硬的痕跡。尤其是有些人寫詩時找不到合適的字,會從韻表裡硬找出一個生僻字,而又不甚貼切,這種湊韻的毛病就越發明顯。清吳騫《拜經樓詩話》卷一:

古詩尤忌湊韻,有一句湊韻,即是懈處,通篇格律都減。

說明其重要性。

第二首,首聯點明瞭史湘雲本身的性格,隨遇而安,很是豁達,貧窮也好富貴也罷,總是內心平靜,但是,這與追求大道極簡的薛寶釵卻又大不相同。

頷聯,道出了詩人因為執著於自己的高潔的個性、不願意苟且,而難以尋覓到配偶而孤獨。脂批評史湘雲:因自愛所誤,從此句詩中可看一斑,這裡很直入的表達了她命運的節點,下句人為悲秋易斷魂也指出了結局,在因為堅持自己的個性沒有尋找到配偶,也會因為調零悲傷的秋天在魂斷神傷,間接道出了史湘雲悲劇的結局。

第三聯用了兩個比喻,白海棠好似玉燭燃燒後的燭淚,又被水晶簾影隔斷的明月似乎也出現了細微的淚痕。這兩個比喻很形象,寄託了十分哀傷的情感。

尾聯的意思是,我想要把內心的深情向那月宮裡的嫦娥傾訴,怎奈那空曠的夜色已經黑暗昏沉。湘雲與嫦娥,天上一人,人間一人,誰也解不了誰的憂愁,誰也給不了誰以慰藉,營造了寂寥憂傷的氛圍。

這首詩寫得非常完整,意脈貫通,情緒起伏感人,透過對詩人自身性格的描寫和形象的比喻,既寫出了白海棠的神韻,又暗示了詩人的命運結局,實是詠物詩佳作。無怪乎被評為壓卷。而湘雲與海棠的對應關係,也似乎聯結得更為緊密了一些。

精讀紅樓|第三十七回(下):海棠真一夢

透過這些具體的賞析,雖然不一定準確,但也能讓自己更多地體會到小說中人物如何去產生創作,並且試圖在詩歌創作中展現何種情感與思想觀念。

這對更細微地理解紅樓人物,並與之共鳴,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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