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三十七回(中):何惜盟吟社

精讀紅樓|第三十七回(中):何惜盟吟社

精讀紅樓|第三十七回(中):何惜盟吟社

精讀紅樓|第三十七回(中):何惜盟吟社

作者

沈默

海棠詩社的成立,不一定有原型,但明清江南的女性詩社對其寫作的啟發,則是極有可能的。

江南女性結社,是超越家庭成員的。雖然她們的主體,一般也是一些家人為主,比如婆媳姑嫂妯娌等,但大多也包括同輩的遠親和閨友。

例如最為著名的“蕉園詩社”,明末清初建於杭州,分為前後期,成員有顧玉蕊、徐燦、錢靜儀、錢靜婉、錢鳳綸、林以寧、朱柔則等。前後相繼參與者多達二十餘人,核心成員因前後期有“蕉園五子”“蕉園七子”之說。其中,顧玉蕊是錢靜婉、錢鳳綸的母親,林以寧的婆婆,顧姒的姑姑。朱柔則是錢靜儀的兒媳。這裡至少有三代人,而且還有家族外的蘇州人徐燦參與,徐燦是清代著名女詞人。

從現存於女性詩集中的詩社作品裡,可以看到,女詩人們透過結社展現並加深之間的情誼,透過唱和,產生靈魂的共鳴。她們以詩文來噓寒問暖,探病贈別,表達情懷。這些都是難以在其父母夫婿等家人中表達的情愫,在平等的詩社同盟中,得以自由地實現。

精讀紅樓|第三十七回(中):何惜盟吟社

《紅樓夢》的女性詩社,與明清現實中的女性結社比起來,自然遜色不少,無論從人物的數量和社員關係的深廣度上,都有所不及,更遑論詩社詩作的質量、數量,以及內容的豐富性了。但小說依然提供了一個精緻的樣本,讓我們管窺一斑地領略那時代女性詩社的風采。

其實,不光是現實中就有閨閣結社,在早期的才子佳人小說裡已寫到過閨閣詩社,並且以此為重要情節推進故事。比如天花藏主人的小說《兩交婚》,就描寫了揚州才女們結社的故事。男女主透過詩社而結緣,成就才子佳人的結合。女性詩社甚至成了尋找才女、尋求婚配的途徑。

紅樓的海棠詩社,則摒棄了推進故事的功能,單純地以展現人物個性與心靈面貌為要務,舒緩而又靈動地鋪設詩歌。詩社的詩歌也沒有情節上的功能,而可以摘出來單獨審美。木心曾經說過:

《紅樓夢》裡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一時應者如雲。其實,無論哪家詩人的詩,本都要放在他家的水中更好看。懂得李杜的遭際,才能更聽出他們詩歌中的低音訊鳴奏。

紅樓中詩社的詩,本就可以取出讀,不夠好之處,也不過是作者才力有限,並且作為男性,終究難以描摹出女性之心聲,所以與真正知名的閨閣詩人比,顯得遜色。這與水草不水草毫無關係,那也僅僅是句俏皮的比方而已,很文青,但似是而非。

當然,也不能說毫無道理。因為小說中這些詩詞,可能還載負著其他一些額外的功能,比如讖語。所以就讓人覺得頗有難度,又平添幾分神秘感。這就增添了幾分好看。

關於詩社這些章節,好看在兩方面,一個是詩社活動中的各個細節,展現出人物的個性風貌,還有詩社活動本身的趣味性。另一個則在於詩作本身也極為細膩,令人百讀不厭。這兩方面都對人物塑造和小說敘事,分別產生了重要功用。

關於詩社的成立過程,有幾個步驟。

首先是有個發起人,並召集眾人參與。接著是眾人推舉出社長,以及分工。起別號,定社日。每次社日,則需要社主擬題,在聚會中頒佈,限時作詩交卷,遲者罰。設評委評定甲乙,選中最佳之作,可有獎賞。這些步驟在海棠詩社中大多都有體現。

精讀紅樓|第三十七回(中):何惜盟吟社

探春作為召集人,用花箋寫了幾個帖子,表達了起詩社的意願,召集起大觀園中諸人。到場的有:李紈、迎春、惜春、寶釵、黛玉、寶玉。共七個人起社。

每個人的口吻都符合身份和性格。黛玉謙虛,寶玉迫不及待,“說興頭話”。而寶釵淡定,等人來齊了才開始談正事。李紈進門就一反常態,自薦掌壇。

黛玉說:

“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

看似小提議,卻切中了詩社的要旨:起社並非要寫出如何妙絕天下的詩篇,而是讓眾人能開闢一個精神園地,脫離開日常身份,純粹以虛擬的詩人身份上場。於是,她們雖然是面對面,卻如現代網路一般,是給自己尋找話語表達的空間,而ID的註冊,自然是首當其衝的。

討論詩社ID的過程,也是花樣迭出。有自己起的,有自己起被否而重起的,有戲謔別人而被別人起別號的,有主動給人起別號的,有找人幫起別號的,有謙虛拒絕起別號的。

稻香老農、蕉下客等別號,體現了李紈、探春的旨趣。瀟湘妃子與蘅蕪君,這一對別號像極了《九歌》裡的“湘君”“湘夫人”。湘君湘夫人據說就是娥皇女英,還有一說指的是舜和他的二妃。把寶釵黛玉都納入楚騷神話的隱喻中,讓黛玉形象側重於“情”之纏綿悱惻,讓寶釵形象側重於“志”之高潔煢獨,香草美人的詩學傳統,在這次海棠詩社的別號中。就貫徹得淋漓極致。

稻香老農與蕉下客,又代表著文人的另外兩方面的精神指向。如果說瀟湘、蘅蕪,還算是文人以女性自擬,如今還原成女性。那老農與“客”則純粹是男性世界的形象了。同黛玉寶釵各取了她們住所的最大特徵“竹子”和“香草”相似,李紈和探春也取了植物方面的代表。一個是農家的稻,一個是文人的芭蕉。前者是“竹籬茅舍自甘心”,表達的是隱逸的心態。後者比較複雜,芭蕉有著離人之感,如吳文英《唐多令·惜別》: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

芭蕉又有懷素書蕉的典故,暗示的是探春的書法愛好。但黛玉以戲謔的方式,講出蕉葉覆鹿的典故,這種人生迷離若夢之感,也未必不是另一層隱喻。

起詩社的場景,是一場群戲。這是曹公的強項:每個人的個性都在其中得以展現。李紈急於掌壇,“槁木死灰”的她突然顯出比別人更急切的熱情,讓人隱隱感受到那寡居中,她也不是真的安之若素,寂寞壓抑得她需要找個出口。

精讀紅樓|第三十七回(中):何惜盟吟社

起詩社由探春發起,並非偶然。善寫詩的釵黛都沒有發起詩社的慾望。黛玉“懶與人共”,寶釵更是把詩詞當作小道。即便有這心,也怕有炫耀之嫌。而不善詩的李紈迎春惜春等,則或者有所顧慮,或者壓根沒想過。唯有探春,既能詩,又勇於任事。這種並不瞻前顧後的果決風格,也為後來理家埋下伏筆。脂批雲:

結社出自探春意,作者已伏下回“興利除弊”之文也。

而寶玉起別號的過程,更是別有意味。之前善謔的黛玉未曾發聲,寶釵則一反常態戲謔不斷,連著給寶玉起了兩個別號“無事忙”“富貴閒人”。同時還點出寶玉小時候自起外號“絳洞花王”,雖然僅僅一筆,卻留下無限遐想空間。

在起別號中,歡聲笑語不斷,行文中滿是“寶玉笑道”“黛玉笑道”“探春笑道”……眾人的戲謔打趣,洋溢著生活的小確幸。

接著分工定約。李紈知道迎春惜春不善寫詩,故而開口替她們推託,認命她們為副社長,出題限韻,謄錄監場。有了差使,便不至於尷尬。李紈的主意極好。從小說看,也避免了因應社詩詞太多,頭緒太亂而影響表達的弊病。

隨後開始描寫第一次詩社的場景。李紈出題,以白海棠為題,呼應了上半回賈芸送花的內容。未賞而作,寶釵的說辭點出了要旨:

“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寫情耳。若都是等見了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

可見“寄興寫情”才是作者心中的詩歌意旨。紅樓中替這些閨閣們擬的詩,也大多是“寄興寫情”。

精讀紅樓|第三十七回(中):何惜盟吟社

對寫詩過程中的情態表現,作者特別突出了黛玉的風采:

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

舉重若輕,瀟灑自如。而次日湘雲則是另一番場景:

史湘雲一心興頭,等不得推敲刪改,一面只管和人說著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便的紙筆錄出。

顯出湘雲的隨意與敏捷。而寶玉則是在意、焦慮,同時還擔憂林妹妹,其神態活靈活現:

寶玉揹著手,在迴廊上踱來踱去,因向黛玉說道:“你聽,他們都有了。”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又見寶釵已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就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麼?”黛玉也不理。寶玉道:“可顧不得你了,好歹也寫出來罷。”

對詩作的評甄,寶玉也是極度維護黛玉,而毫不在意自己的落第與被罰。透過這些小細節,一個暖男形象就呼之欲出了。

精讀紅樓|第三十七回(中):何惜盟吟社

再說說另一方面。理解詩作本身,對小說閱讀也有著重要的意義。小時候對詩社的詩作僅僅走馬觀花,只覺得好看,不求甚解。但此後細讀這些詩作後,才發現它們對人物的塑造,也是有著極細微的地方,值得反覆琢磨。

作者的幾次詩社題目,從詠海棠到詠菊花,再到後來詠桃花未遂,最後詠柳絮。總脫不了植物。或許有作者以花喻人的本意在,但總難免單調之感。或許是作者善於詠物?或者認為詠物較容易“寄興寫情”?不得而知。

但詠物詩是古代詩歌題材中的一大類,是詩人借物抒懷的極佳方式。而小說中的這些詠物詩作,大多寫得頗有詩味,較為出彩,遠超過聯句方式。還塑造出寫詩者的個性與文風。可以說相當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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