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與現代

古代與現代

海德格爾認為,我們只能在古代人的肩膀之上繼續發展我們的瞭解與理解。我們一輩子應該非常感激他們,我們站在他們的肩膀上,所以我們是他們的“債務人”。(人民視覺/圖)

1974年的冬天我跟魯迅先生第一次真正“見面”,那是在現在的北京語言大學。當然,早年我在德國就有機會認識他的。不過,那時的相會並沒有給我留下來很大的影響,原因是三樣:1。我當時沒有看懂他複雜的中文。2。魯迅作品的德文譯本,我閱讀之後覺得不怎麼樣。3。在當時的歐洲,好像沒有漢學家能夠從文學的角度給我們這些年輕的學生或讀者介紹魯迅的思想、美學、特點!

我在當時的北京語言學院聽到老師們對魯迅小說的解釋,吃了一驚:這位先生的思路原來這麼深刻。在他的吸引力之下,我嘗試著慢慢從他的立場開始看中國的傳統,也可以說盲目地研究一下。我幾乎只看到了古代的黑,很少感覺到古代的光。

用今天的標準來判斷,魯迅不一定全部是不對的,但是很可能他太絕對,不留餘地。從德國當代哲學來看:在一個聲音裡還會有另外一個聲音。這樣的觀點我們叫“反過來的解釋”。意思就是說:無論有什麼,在它那裡不但會存在“這一個”,而且還會存在“那一個”可能性。反正偉大的作品就是這樣。

我原來在魯迅的教導之下反對過儒學。同時可以這麼說,我還沒有來華以前,我傾向於道家。今天呢?今天我老了,也許聰明一點點。老子也好,莊子也好,列子也好,我會汲取他們思想的精華部分。不過,我最近較多研究《論語》,突然也覺得據稱最保守的經典即《禮記》,還是有不少地方需要我多思考。魯迅不是孔孟之道的朋友,他也不對《禮記》進行友好的闡釋。當然,我們應該對古代的經典保持批判性的態度。但是,除了所謂的封建統治與控制工具之外,它們還會有“別的”。比方說《禮記》主張記憶:人應該紀念先祖。

當代法國與德國的學術界在研究回憶的重要性方面實力雄厚,特別是海德堡大學的偉大學者揚·阿斯曼。他在法國大思想家影響之下發展了“記憶與倖存”的理論。比方說他會問,為什麼有些民族、有些文化、有些文明現在蕩然無存,為什麼有些社會過了幾千年後沒有消失呢?他的回答:這都跟記憶力有關。記住什麼的能力是一個共同體存在的基礎。

中國20世紀最重要的內容是“我們是誰?”那麼,在這個方面,中國的古典文化不能幫忙嗎?1974年,我在北京開始學現代漢語,一年期間我幾乎每天聽到“孔老二”的說法。那麼,我想問一句,為什麼當時發明比較哲學這門課題的德國哲學家博爾諾夫在儒家的影響之下主張儒學式的“敬畏”與“練習”呢?為什麼德國當代哲學最重要的思路之一都跟練習的“習”有關呢?因為有思想家的認識是:只有敬畏和練習幫助人成為真正的人物。

再問,為什麼我德國的漢學導師在波鴻大學老談孟子,特別是其同情理論呢?不知道他是否受到了當時德國哲學的影響。“同情”在歐洲哲學史中很晚才作為最主要的課題之一。為什麼?這個跟兩次世界大戰有關。面對大戰的殘酷性,有一批著名的德國道德家覺得歐洲的文化與文明衰亡了,也就生髮了對生命敬畏的理論,宣佈了對別人同情的要求。

孔子與孟子的重要性就是在這兒。當然,我們都知道“人”在當時不是我們今天所理解的普通人的意思,大部分是貴族、是男人的意思,這個“人”字還不包括女人。不過,這不僅是中國文化獨有的,這是全世界的。就連在法國革命後的法國,女人也不算真正的“人”的一部分。無論如何,海德格爾給我們留下來一個有助於我們的思想。他認為,我們只能在古代人的肩膀之上繼續發展我們的瞭解與理解。我們一輩子應該非常感激他們,我們站在他們的肩膀上,所以我們是他們的“債務人”,我們該還給他們什麼呢?因此我們有權利發展我們先祖優秀的觀點。西歐直到上世紀才慢慢開始開啟“人”這個概念,允許“女的”鑽進去。如果孔子、孟子今天還在的話,他們會同意嗎?我估計他們會。因為人無論多麼進步,也還可能是他自己時代的孩子,一個人很難超越他所處的時代。

魯迅呢?雖然他不一定太寬容,但是他對女性的態度還是非常進步的。他的小說、他的雜文、他的生活都能證明這一點。從某一個角度來看,他代表我們男人要學的一種新男人。

顧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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