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作品:黑色無字碑

張敏作品:黑色無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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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敏作品:黑色無字碑

作者:張 敏

編輯:梅立生

我寫過許多篇小說,雖說每次都很難,但難不過這一次。昨天,我去勞改局開好了介紹信,帶著這部小說的手稿,在女子勞教所找到了她。

總有三年多了。在西大街碰見過她一次,我提起想用她的事寫篇小說,她一口應允。那時她剛與人同居不久,穿著牛仔褲,尼龍緊身上衣,披著長髮,還塗了點唇膏,顯得很精神,很有風采。我和她說話時,有一個青年男子站在一起,顯出不耐煩的神氣。我猜想,那一定是她的那位公羊了。問她時,她點了點頭,擠了擠眼睛,低聲說:

“他不願見生人,我不給你介紹了。”

“拿你的事寫小說,他不反對?”

“那倒不至於。”

“用不用你的真名字?”

“用,只要能出名!”

這次見面卻在勞教所了。她掀門簾進來,看見我,很有些意外。三年多的時光,她顯老了。牛仔褲、緊身尼龍衫,換上了一件勞改隊裡的灰色大衣。臉色有點黃,也稍稍胖了點,不過眼睛還很亮,頭髮也整齊。我拉了一把椅子,讓她在我面前坐了,然後掏出香菸來。

“來一支吧?”

她伸出手,活動了一下指頭說:

“不抽。戒了!”

“教養隊不讓抽菸吧?”

“不讓抽可以偷著抽麼。不過我真的戒了,你看——”

她手指果然沒有煙黃,白白淨淨的。我知道她們這些勞教的都在紙盒廠幹活,並不怎麼累。

“關於你的報告小說寫出來了,來徵求你的意見。”

“什麼報告小說?”

“這兩年才興起的,是一種半真半假的東西。”

她接過我手中的稿子,皺皺眉頭說:

“你給我寫了幾個情人?”

“你有幾個?”

“社會上流傳說我有一百多個,你看我有那麼大的魅力麼?”不等我回答,她突然提高了聲音,又說,“你寫的是小說,為什麼要用我的真名呢?”

“三年前你同意的呵!”

“那時候我不懂事呵。”

“那麼說,你進了勞教隊才懂事了?”

“可以這麼說吧,比過去懂事了。”

“名字可以改一改,但事情誰一看也知道是寫你的。”

“都寫了哪些事?”

“第一章寫你和公羊的第一次見面。聽人說,那是七五年,乾縣章懷太子墓才開挖。那年秋天,你一個人搭了輛順車去看太子墓。下起雨來,找不著車回西安,便找到一個農民家裡。農民家住在野地裡,沒有院牆,離主家十幾丈遠的地方有一間小草房,是放柴禾的。裡面有條土炕,你交了兩塊錢,那農婦把炕燒熱了,借給你一床被子。你用玉米杆把門一擋,脫了溼衣服便睡了。半夜裡有一個人摸了進來,他便是西安美術學院的學生,你現在的丈夫公羊。他也是一個人去看太子墓的,渾身都溼透了,亂闖一氣,摸到這小柴草房裡來了。一看炕上睡著一個人,嚇了一跳。後來壯著膽子走近了你,聞著你頭髮上那撲鼻的香氣,便斷定你不是本地人。誰知你卻醒著,一對話,知道他是美院的學生,你讓他把門用玉米杆擋好,睡到熱炕上去。”

張敏作品:黑色無字碑

“你就這樣直著寫?”

“這是說,怎麼能這樣寫?乾脆,我給你念吧,這樣能省點時間。”

“你小說的題目是什麼?”

“無字碑。”

“武則天的那個無字碑麼?”

“想不出來好名字,原先叫‘黑色的閃電’,覺得有點俗。後來想到我寫這樣的文章,怕要惹點麻煩,就用了‘無字碑’三個字,意思是你也是無字碑,文也是無字碑,功過是非讓後人去評說罷。”

“可容易讓人想起是武則天的無字碑。”

她說道,隨後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柴草房裡,公羊好象睡了一會兒。他活了十九歲,就象《紅樓夢》中的寶玉,很有些四肢鬆弛、無法動彈的樣兒?燻直到她把他推在一邊的時候,才驚覺起來。他沒有給人當過丈夫,這一時很想盡盡丈夫的責任了。伸手去摸她的衣服時,她突然說:

“老實點,不許亂動!”

“我怕你冷,蓋件衣服吧!”

他再伸手去拉她的衣服時,突然感到胸脯上涼了一下。一時血液都停止了流動,胳膊也僵在半空裡了,那是一把匕首,就橫在離命不遠的心邊上。

他不知道她是誰。剛才不知道,現在也不知道。

“別唸了。”

我埋頭在稿子上,突然聽她這麼說。

“這一段寫得不好,此事只有我一點影子,時間地點全不對,也沒有公羊的事。”

“那是你和誰?反正傳說你和一個人,最後彼此都不知道姓名。”

“那是七九年夏天的事。我到咸陽去玩,碰到一個上海人,小夥子長得帥極了,一身都是男人味。我們喝了一頓啤酒,買了幾張報紙,在渭河灘上睡了一晚上。那晚風清月明,他玩了我,我也玩了他。大家都知趣,誰也不問誰的姓名,誰的工作。天剛一亮我們就分手了,至今也不知道他在哪兒。”

“現在也還不想知道那小夥子在哪嗎?”

“不想。這種事,隨遇而安,完了就完了,還想它幹什麼?”

“中國人不是講一夜夫妻百日恩麼,你什麼看法?”

“老掉牙的理論。我給你說,人們都說我是性解放者,其實,我的解放是有尺度的。第一,我不去敗壞別人的家庭幸福,不把自己的歡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第二,我不給社會製造罪犯,我是女人,當年你知道,長相身材都不輸人,若有人想強姦我,我不拒絕,因為在我眼中,他不過是個性飢餓者,我滿足了他,他就可能少一次犯罪的機會。第三,我儘量不去敗壞社會風氣,夜裡來,天明走,誰不問誰。”

“你這些理論我確實不知道。不過,你圖個啥?”

“我圖啥?你這話太沒水平了,我一不是性變態者,二不是賣淫女子,我是人,男人圖啥我圖啥,這是雙方的事,不能總站在男人的立場上理解這些事。我給你說,我過去有三條交朋友的原則。第一,我喜歡文學藝術,當然要交一批文友,你、J君、C君都是我的文友。在文學朋友中間,我不動邪念,也不允許你們動邪念。文學是一種事業,要弄成這事業,必須——怎麼說呢?反正眉來眼去都是一種純潔的光,不能玷汙了。我在群木小說社裡,和誰開過一句不好的玩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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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使我想起了當年小說社的事。七九年市文聯組織了三個文學團體,群木社是其中之一。小說社由J君和C君牽頭,共有九名社員,她就是其中的一位。小說社每週活動一次,輪流在各家聚會。活動了一年多,這期間,她確實表現不錯,當然這小說社最後還是由她的事給弄垮了,但絕不是男女間的事。

“第二,我想搞事業,想辦一個刊物,可是在‘四人幫’那時,不但沒人支援,還得秘密地搞。我一個女人,身單力薄,只好求助朋友了。那時候,在我身旁活動著一幫子熱血青年,他們都不太懂文學,都是衝著我的顏色來的。我要利用他們,弄紙呀,抄稿呀,油印呀,就得給他一點甜頭,我慰勞過其中的幾位。”

“第三,還有一種朋友,就是我看上了他,只要他不嫌棄我。咸陽碰見的那位,就屬於這一種。我這個選擇朋友的條件,必須是我非常喜歡的。這種男子,不一定都是奶油小生或高倉健式的男人,我只取其一點,就是那個在我眼中的男人味,男子氣質。當今的文學界,陰盛陽衰,你們這些當作家的,我連一個也看不上。”

“那麼,你這一套都有理論做基礎的嘍?”

“過獎了。我的理論導致了我今天的下場。我十六歲看莎士比亞的劇本,看到了‘女人,你的名字叫弱者’,就不服氣。為什麼女人總是弱者呢?活一個女人要比男人難得多!盤古開天,男女就應該是平等的,後來歷史到了封建社會,為了把大量的物質據為己有,女人便淪為傳宗接代的工具,成了男人的玩物和財產。共產主義不就是要剷平這個不合理麼?”

她說得有些激動起來,我截住了她的話頭,說:

“談咱們的小說吧。剛才你說到辦刊物的事,我第二章就寫了。我寫公羊見了你的匕首,害怕了,穿起衣服就跑了。他回到西安後,多方打聽,有人告訴他這事象是你的作為,便到你家去找你。你們正在開編前會,象接待一個平常的朋友那樣接待了他,彷彿過去並不認識似的。他很吃驚,瞅個沒人的機會問你——”我翻到這一段上,“對話是這樣寫的——

‘你不認識我了麼’

‘對不起,我的朋友太多,一時想不起來了。我好象在哪裡見過你。’

‘你細細看看,你會記起來的。’

‘對不起,只覺得有些面熟,想不起來了。’

‘那一晚上——在那個小草房裡,你還有一把彈簧匕首’。

‘噢——記起來了,有那麼回事。那不過是春風一度,不值得回憶。我腦子裡很少記這種事情。’”

她笑了,是那種只用眼睛和眉毛構成的笑容。末了說:

“你真會編,只有最後一句象是我的話。我的記憶力沒有你說的那麼壞。”

“可是大家都說,從此之後,公羊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說在中國很難見到你這樣的女人,你是典型的西方少婦,他便象渥倫斯基追逐安娜那樣地追起你來了。”

“不是,我們那時辦了一張油印小報,當時公羊並沒有參加,公羊是後來辦現代派畫展時認識的。”

“聽說有一次你們開會,你愛人恰好休探親假,你便搬張椅子讓他坐在上席,對大家說,‘我們編輯部裡沒黨,今天請個黨員坐在這裡,為我們把把政治關。我們的小報也要接受黨的領導。’有沒有這件事?”

“有這件事。那時我頭一個愛人在部隊當營副教導員,每年回來一個月。我們開編前會,請他參加,不過他對我們辦報不感興趣。我念稿子念一會兒就問他一句:‘怎麼樣?有問題嗎?’他就答一句:‘還應加強黨的領導。’我就重複一句:‘對,繼續加強黨的領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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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一時沉浸在往事的回憶裡,臉上露出天真的表情,人彷彿也立時年輕了許多。關於那張小報的事,我在小說裡已經寫了。八一年思想工作座談會紀要發表以後,查了。結果盡是些個人的瑣事,我還記得那小報上有她寫的兩首詞,一首是賀她自己生日的,一首是寫引渭工程的。那詞是這樣寫的:

賀新娘——為自賀生辰獨賦高姓

灑灑傷心處。

七月七,高門添我,實屬天誤。

身高人稱傻大個,心高難隨眾語,

一生總被高字苦。

木秀於林風摧之。志孤高,反被荊榛妒。

望前途,高且阻。

高杯只管壽清影,

彈鋏曰:“長歌當哭,奮之岐路。”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土墳高築,

多病故有高臺賦。

高揖叩問主簿司,肯還我芳齡十年否?

悲高風,聲如虎!

聲聲疾——渭河灘頭

山矮天低,吹草風疾,大川渾然東去。

驟雨剛過,浪滾半河泥。

向晚斷雲爭渡,山郭樹影皆如璧。

須臾間,落霞騰空,金撒無數碎細。

灘頭,怡然立。

手撫山川,商量風雨:

媚中有不足,容我修理!

且待引渭功成,與旱塬分湯共喜。

正凝神,啞然失笑,問愁從何起?

我讀給她聽時,她說:“我喜歡填詞,胡亂填過幾百首,可惜都失散了。我給你寫個條子,你找一下公羊,說不定家裡還儲存著。”說著,她果真給我寫了個條兒。我來之前,早聽人說,公羊已不在西安了。他們沒有領結婚證,同居了一年多,所以也不存在離婚的手續問題。我不願意告訴她,怕影響她的改造情緒。只是說:

“公羊來看過你麼?”

“看過,不過快半年沒來了。”

“你出去之後還跟他一起生活嗎?”

“那當然。只要他不說那句話,我就永遠和他在一起。”

我知她說的那句話指什麼。有一次公羊用皮帶抽她,她跪在地上,一聲也不吭,公羊打她打累了,她掙扎起來,給公羊燙了一條毛巾讓公羊擦臉。

公羊突然哭了起來,她就說:“你只要不說那句話,打死我,我也跟著你,今生今世不離開你。”

其實那不是一句話,只有一個字:“滾!”她和公羊的結合,是一種奇異的婚配。而她和丈夫的離異,就更加奇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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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當年轟動西安文藝界的一件事。據我所知,那是八一年秋天。有一天,她丈夫從部隊回來,早晨下了火車,回到家到處找不到她,工廠裡沒有,親戚家沒有,朋友家也沒有。從上午九點直到下午七點,能找的地方全都找了,就是找不著自己的妻子,那股怒氣充滿了胸膛。他站在千戶村一棵大槐樹底下,一支接一支吸菸。他曾風言風語地聽別人講過他妻子的一些話,因為沒有碰見過,也就沒有過問。這次回來前,曾經給她發過電報。鄰居說幾天都沒見了,工廠說她掙了一百天假,不上班了。他父母說,她有兩個月沒回家看她的兒子了。

突然,暮色中,他看見有個小夥子用腳踏車馱著她回來了。那股怒火,一下子從眼裡噴了出來,他幾步跑上前去,一腳將那腳踏車踢倒。

車子一倒,那小夥子和她都摔在土窩裡了。剛才他倆正說著笑著,一點也沒有提防。一抬頭看見一個穿軍褲白襯衣的漢子橫在面前,小夥子跳起來就撲了上去。兩條漢子這一場好打,打得塵土飛揚,難分你我。她也懵了,半天才認清是自己的丈夫,便叫道:

“小李,別打了,他是我丈夫!”

小李一聽,先縮了手。不料他卻不肯罷休,一扭身,重重地抽了她一個耳光,罵道:

“我劉志敏沒有你這樣的婆娘,去你媽的!”

她上去撕住了他,哭著罵:“你動手打人,你才是去你媽的!”

剛才是兩人對打,這會兒三個人打成一團了。後來過來幾個路人,硬是給拉開了。

小李鼻青臉腫,吸了吸鼻子,騎上車子去了。

她和丈夫劉志敏一前一後回到家。這是一幢平房,串糖葫蘆式的三間,一間灶房,一間會客室,一間臥室。一隻貓聽見開門聲,咪咪地叫著,從臥室跑了出來。劉志敏一把抓住,只一扯,那貓便身首異處,鮮血噴在了大衣櫃的鏡面上,鏡面上立刻顯出了可怕的顏色。劉志敏一雙眼睛都血紅了,回頭看她時,她抓著一把梳子正在梳頭,那貓的屍體就在她腳下,她看也不看一眼。

劉志敏同她結婚十幾年了,並且有了一個兒子,可他還沒有吃透這女人的脾氣。這是一個柔起來象水,硬起來似鋼的女人。這會兒,她一句話也不說,神情是那樣的平靜。他不知道該怎麼對付她了。他跌在沙發上,吼了一句:

“過不成了,你滾!”

她細心地摘著梳子上的頭髮,頭揚了揚,讓那披肩的頭髮全部飛到頭後面去,平靜地說:

“我看也過不下去了。你我好說好散,何必來這一套?我馬上就走。”

說著,她推出腳踏車,那是輛才買不久的二六鳳凰,提起桌上那臺四喇叭錄音機掛在車頭上。收拾了幾件衣服,裝在小皮箱裡,夾在車尾上,想了想,取下了掛在牆上的那架電吉他,斜著在肩上背了;拉開抽斗,取了工作證、戶口本和糧本。收拾停當之後才對劉志敏說:

“這都是我的東西,剩下的全歸你,手續回頭再辦,我先走了。”

劉志敏坐在沙發上,冷眼看著她,一聲也不吭,只是用手一根一根地拔自己的鬍子。

她推著車子出去了。臨到門口,才回過頭來說:“你寄的錢都存在銀行裡,支票在枕頭底下,小心弄丟了。你的衣服都在小櫃裡。”

劉志敏聽見大院裡有人問:“高月,你愛人剛回來,你晚上怎麼還出去?”

“我們分家了,各過各的。真的,你不信?不信你去問問志敏,好好勸勸他,不要讓肝火傷了身子。”

她走了。劉志敏覺得這和開玩笑一樣,不象是生活裡的真事。他翻開枕頭,那下面果真壓著幾張支票,有上千元的數目。他有點後悔了,又覺得她過一會就會回來的,她能跑到什麼地方去呢?他打來一盆水,洗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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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再好,也隔著兩層肚皮。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一時,高月正在繁華的西安火車站上,一手拿著工作證,一手提著錄音機,高高叫賣;

“這幾件東西全便宜賣!我有急事,等錢用,這是我的工作證,誰要?”

立刻有人抓住了腳踏車問:“車子也賣嗎?”

“賣,全賣,這裡有腳踏車發票。你給多少錢?”

“我身上只有一百二,行不?”

“可以,交錢!”

有人接過她的工作證,用照片對她。她索性把戶口本和糧本也給了人家說:

“誰買我的東西,請把我的單位和家庭地址都記下來,出了問題來找我!”

誰見過這樣賣東西的?只要給個價,立即就可以成交。四喇叭收音機原價一千二,五百塊錢就賣了。電吉他賣了,皮箱賣了,衣服也賣了。不到四十分鐘,她手裡攥了一把票子,身邊什麼也沒有了,全都賣完了。

她到視窗去買票,想買到四川成都的票,一看半夜才有車。十分鐘之後有一次快車到鄭州。到鄭州就到鄭州,走了再說。從鄭州到武漢,坐輪船上水,正好看三峽。然後到成都,上峨眉山去。

列車載著她,在墨墨的夜色中向東方開去。

她到餐車上,買了一隻燒雞,買了一瓶綠豆大麴,買了一包牡丹煙,吃著、喝著、抽著,旁若無人。其實,有幾個列車員一直盯著她——這是中國人嗎?還是個女的!

這時候,劉志敏正在家裡翻箱倒櫃。這個家對他是陌生的,什麼東西放什麼地方,他一點也不清楚。這女人既然不回來了,他要翻翻她的老底,看看能不能找點罪證一類的東西。箱子櫃子都翻了,所有的衣服口袋也都翻了;抽斗翻了,筆記本也翻了,沒有翻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他躺在床上抽菸時,無意中摸見枕頭裡有些硬硬的東西,撕破了一看,是一個大信封。信封上寫著;高氏之秘。

三張照片,全是半裸的,只穿著三點式的游泳衣。有一張是半身照,兩隻乳房只蓋著一點乳頭,下面有四個字:還我自然。

他的手有些抖了。這個混女人!這些只能屬於丈夫見到的東西,竟然照在照片上。看那背景,有山有水,是在山野裡照的,一點臉皮也不要!翻過來一看,有幾行小字:

衣服的功能在於為人們遮風擋雨。自從發明了用衣服為人們遮羞時,人們就好象被裝進了一個鐵製的桶裡了。不同的衣服,掩蓋著不同的靈魂。還我自然吧——這樣生來還這樣死去!

——自拍自題於鯨魚溝

還有信,不,應該是情書,他有些興奮了,看了幾封,好象都是朋友間的正常通訊,談的都是辦小報的事情,讓人肉麻的是那些吹棒和歌頌高月的詞句,說她是思想解放的先鋒;說她是中國少有的女才子;說她是他們精神上的領袖。屁!他在心裡罵道:這群王八旦,使勁獻殷勤,把她吹昏了,就好跟他們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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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一封一封地看了,只看那封信首的稱謂和信尾的署名,這是情人們最容易露馬腳的地方。果然,有一封這樣的信:

月兒姐:

幾日來,你的倩影總在我腦海裡打轉兒,那一天,由於我的失禮,導致了我對你的重新認識,認識一個人是困難的,尤其是認識一個女人。原先我以為,只要往前跨一步,你就會迎上來兩步。我想錯了,你竟那樣乾脆地拒絕了我,萬萬想不到。可見我閱世之淺。在你之前,我還沒有真正地接觸過一個女人,自從結識了你,我才算結識了女人,我是從你身上去認識世上的女子的。看來我對你們女人的認識,第一步就走錯了。這幾天,我一直在想著你那句話:你要是搞文學,你就別亂來;你要想亂來,你就不要搞文學了。

我覺得你這句話說得太偏激了,文學只是一種事業。和一個具體的人,一個具體的職業好象不能統在一起。我喜歡你,當然是從文學上開始的,可是我並沒有想到你就是一個未來的女詩人。你具備了這種詩人的情趣,可能要比一般女人更容易讓男人動情。我動情於你,你卻把我推開了,而且拿“亂來”二字搪塞我,什麼叫“亂來”,你竟然說出了這麼俗的字眼,“亂來”二字能夠入詩詞嗎?看來,你還是一個道行不高的女人,慌亂之中顯出了你原來的質地。

我後來突然想起你的身份,你是個軍婚!侵犯你要惹麻煩的人!人常說色膽包天,當時顧不了許多,現在想想卻後怕了。你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你的丈夫吧?

群木小說社也是江河日下了。J君他們都只顧自己寫自己的東西,你我混在其中,啥時候才有長進呢?他們是一群在文學上的亡命之徒,把名利二字看得太重了。我之所以還堅持每個星期的活動,都是為了你,能一睹你的芳容,比我發一篇小說要幸福得多。我給你交個實底,他們之所以破例接收你成為群木社的社員,不是因為你的風姿,是把你看成一部活小說,在你身上尋找創作素材呢!要說小說社裡喜歡你的,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把你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

我剛才喝了點酒,不見了心靜,免得惹事生非。

你忠實的朋友大品

劉志敏把這封信看了三遍,推敲著信中的每一句話,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叫大品的人是一隻沾了腥的貓!圖謀不軌,妄圖姦汙一個軍人的妻子!上法院告他一傢伙,最少也給他弄個開除公職的處分。

他找來一張紙,凡是信中涉及到的人名,他全錄在紙上了。已是凌晨三時,昨夜火車上的顛簸,白日的尋人奔跑加上下午的那場武鬥,實在使他疲憊不堪。他開了房門,但見七鬥橫空,遠山如夢。清涼的夜風象絲一樣的在空中撕扯著。

這一時,正是千家萬戶沉入夢境的時刻。他在這個美好的世界上也有一個幸福的家,如果人們都那樣正常的生活,正常的交往,該有多好!為什麼人們總不喜歡安份守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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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論,直到這一時,他還是從心底裡愛著高月的。六六年秋天大串連,他在火車站認識了她。她那年十七歲,身子才發育起來,歡實的象一條水中的鯉魚。火車就要開動了,她還沒有擠上車。他佔了一個靠視窗的座位,一眼看見她,還是一個側面,就覺得她身上英氣逼人,不同凡俗。他開啟窗戶,伸手拉住了她,她一回頭,他看見了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他把她硬是從窗口裡拉上了火車,腳下沒有插足的地方,她就坐在他的腿上,偎在他的懷裡。

他們當時也不知道對方的姓名,那樣地坐著偎著,誰都以為他們是親兄妹。車過隧道的時候,他吻了她。她抖得厲害,臉象塊紅布,幾個小時都不敢抬頭看他。他們並沒有到北京,在河北省的一個小站上,火車臨時停車時,他和她從窗口裡鑽了出去,在那漆黑如墨的田野上,他們拉著手兒,結成了夫妻。

後來他們加入到一隊徒步串連的紅衛兵隊伍裡,走到哪吃到哪。不方便時,便離隊而去。三個月後,他們從南方返回西安時,高月已懷孕了,後來就生下了一個兒子。

這段往事,極富有浪漫色彩。所以當他每每聽到有關高月的風言風語時,他總覺得他好象有一種錯誤,是他把她領上了另一條人生的道路上的,他也就無心去認真追究了。

高月會到哪裡去呢?他後悔剛才沒有拉住她。

劉志敏依門而立,直到東方有了曙光的時候。

“我和劉志敏在火車上的那一段,你從什麼地方知道的?這已經是埋在很深很深土裡的東西了。”

“去年我去甘南出差,專程拜訪過劉志敏,我們在招待所談了半宿。”

“看來你為了寫我,下過不少工夫,叫人家大品在信中早就說到了。不過那也都是假的。我發現,人人都有創作的天才,總喜歡把過去的事情編圓滑一些,今天講一遍,明天講一遍,最後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是真是假了。由此推論,一部世界史,一部名人錄,不知道那裡面究竟有多少是真東西!”

“你是不是覺得世界上的事都是假的?”

“如果你能體會到人生如夢這句話的真諦來,夢是假的,人生都是假的,你我坐在這裡當然也是假的。”

這分明是一種抬槓。但我從她的話音裡觸到一點東西,這點東西也許能成為開啟她靈魂的一把鑰匙,我緊跟著問:

“那你說什麼是真的呢?”

“自己對自己是真的。自己對別人,別人對自己都是的!”

“很難理解。”

她瞅了一眼門,門外沒有人,便回頭拿起了我放在桌上的那包煙,抽出一支,把剩下的全裝進那灰色的大衣口袋裡了。她點燃煙,美美地吸了一口說:

“假的吧?我說戒了,你就信了;我又開戒了,這是假的還是真的?我早說過,我這一百零六斤,不屬於任何人。不屬於高家宗族,也不能屬於丈夫。我只屬於我,屬於我的靈魂,我的大腦指揮我的肉體。大腦覺得這件事可以幹,我就去了,大腦說,咱們跳華山吧,我就一步一步往山上爬,爬到那最險要的地方。這就是真的,一切自殺都是真的。怎麼樣,能聽懂嗎?”

“不懂。”我說,隨口開了句玩笑:“你神經沒毛病吧?”

“有。我有屬於自己的神經病。”她翻起眼睛來看我,是那麼一種說不上來的目光,“你也有你自己的神經病,不理解別人時,就說別人是神經病,你不覺得這是一種可悲性的神經病嗎?世界上有許多哲人,當你接受了他的思想,你就和他成了一個陣營。這個陣營裡的人都用一種目光看陣營外邊的人,凡和他們目光中不相符合的事,都統統稱為神經病。”

我靜靜地聽她說著,千萬個腦細胞在劇烈地活動著,試圖從她的角度去理解她的話。可是不行。於是我又問:

“你仍然說得太玄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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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觀察螞蟻。每一窩螞蟻都是一個王國,那裡面有它們自己的制度,自己的語言,自己的風格,當然也有它們自己的道德準則。我蹲在那裡,它們知道不知道有個龐然大物正在它們王國的宇宙間看著它們呢?我端了一杯開水,小心地從那小小的洞子裡灌進去,當然是屍橫遍野了。我相信,螞蟻聯合國會召開緊急的圓桌會議,商討援助方案。在螞蟻種族的歷史和教科書上,會寫上這樣的一頁:××年××月,有沸水自太空來,某家族傷亡慘重,所剩無幾。說不定這種沸水之謎的命題至今還讓螞蟻國的科學家們爭論不休呢!那麼,推而廣之,如果你站在地球外面,你是一個龐然大物,你在看地球上的事,你看見了在一個房子裡,有兩個小人兒在談話,正兒八經的,一問一答的,你不覺得奇怪嗎?你如果看看就走了,地球上平安無事;如果你彈彈指頭,也許有點灰塵落下來,地球的某些地方就可能下一場隕石雨。哪一天你煩了,朝地球上尿一泡,也夠地球喝一壺的。你說是不是?”

我想了想,盡談這些沒用,便又把話題引到小說上來。

“高月,劉志敏說你在工廠裡掙了一百天假日,那是怎麼一回事?”

“掏了三個小時地溝,一個小時頂一個月,我那時需要時間。”

“這可能是你全部歷史中一件最閃光的事吧?”

八一年初秋,有一天她在車間幹活,聽見車間外面有人吵架,出去一看,原來是車間排水的地溝堵了,廠長僱了兩個農民,談好掏通給一百塊錢。那兩個農民實地看了看,一百塊錢不幹,說地溝裡又熱又髒又難掏,要再加一百元。廠長加到一百二,農民落到一百八;廠長加到一百三,農民卻一分也不肯落了。

高月多了一句嘴:“一人掏上兩個小時,就能拿六十五,比我一月的工資還多十元呢,還不幹?”

那農民一看她那嬌小姐的模樣,衝著她說:

“你掏不?給你一百五?”

“我們廠長只要讓我掏!”

廠長卻認真了:“你掏,我給你發三個月的工資!”

許多工人都打哈哈。高月正為籌備現代派畫展請不來假著急,一咬牙便說:

“一廠之長,說話算數。我不要三個月工資,只要一百天假,行不行?”

這真是一樁奇事,高月能掏地溝?大家都從車間裡跑出來看了。只見高月紮緊了工作服,戴好口罩,讓人給她腰上拴了一條繩子說:

“只要繩子動,就別拉我;繩子不動了再拉,沒氣了下午就火葬!不讓任何人負責。”

她下到地溝之後,廠長才後悔了,他後悔他小看了這女人;那兩個農民也後悔了,一百三十塊掙不到手了。

那繩頭一直在動。

整整三個小時,高月總算從地溝爬了上來。自然沒有一絲人的模樣了,再從浴室裡出來,一身白色的連衣裙,騎上鳳凰車,像鳥兒似的飛走了。

我問她這一段是真的還是假的,她不加思索地說:“假的。”

我驚奇了,這是我從她們工廠裡採訪來的,當時的許多目擊者都為我講述這件事,怎麼又是假的?問時她說:

“這事兒你一寫出來就假了。其實我在地溝裡什麼也沒有幹,就是混時間。只走了一個來回,那地溝就通了。現在有這樣的事我還幹,我不相信世界上的事,只有誰能幹而誰又幹不成,我啥事都想幹。”

“偷人搶人的事你也想幹嗎?”

“每一個人身上都存在著犯罪因素。這種因素若沒有機會爆發,便一了百了;爆發了,你就會成為罪人。大牆裡面的犯人也有良知,大牆外邊的自由人,也有罪惡。如果都讓自己的良心當法官,每個人的家庭就是他的監獄!”

“這話我信。”我說。隨後扭轉了話頭,“那次辦現代派畫展的事……”

“不說了。沒有什麼意思。”她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話。

張敏作品:黑色無字碑

西安八一年由她發起的現代派畫展,是由她導演的一場笑話。

那時,她對在群木小說社已經興趣索然了。就象大品在給她的信中說的那樣,小說社裡的幾個能寫的人,都自顧寫自己的東西。小說社社員每週聚在一起最多談一談最近從各路聽來的各種訊息和軼事,很少談各人的構思,因為一談,手快的,當晚就偷走了。社章上沒有立下不準偷別人構思這一條。社章上只規定:本週發稿的要交“榮譽費”三角;本週沒發稿的,要交“恥辱費”三角。不管是榮譽費還是恥辱費,反正人人有份,錢全交到S君手裡,他是總管。因為每週要換一家,就拿這錢買些酒肉,算是上門的禮物,酒肉開了頭,小說社就變成每週的一餐會了。

雖然成了這局面,誰也不能不來參加。因為社章上又有一條:三次無故缺席者,除名。

眼見著J君、C君他們都在文學界嶄露頭角,腳下升起了青年作家的雲彩,而她那洋洋一百八十萬字的四部長篇小說卻在各個出版社裡落滿了灰塵,她有些眼紅了,有些坐不住了。

“我的各種慾望中,想出名的慾望是最強烈的,我羨慕一切有名的人,權勢和金錢只不過是各人身上的羽毛,拔了還會再長起來的,我不希罕!若不能流芳百世,遺臭萬年也可以。現在捫心自問,我覺著我的這個慾望有時還不夠強烈,也沒有什麼錯處。我要給自己多生幾個火爐,多燒幾壺水,哪一壺冒氣了,我就提哪一壺,都冒氣了自然好,但不能都涼著。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多幾個名人總比少幾個名人好。名人本身,就是給社會和人類從正反兩個方面有大的貢獻;我一個女流,很難混到顯赫的位上,但在小小的西安市,小小的陝西省,不能躋身於名流之列,至死也不甘心!如果歷史能給我一個出名的機會,而我沒有抓住它,讓它從我身邊溜走了,那就等於我自殺了一次!一部世界史就是一部名人的歷史!”

“你終於混到知名人士的份上了。”我笑著說。

“那算什麼名!我不過在西安的姐妹中走快了幾步,背起了一個小小性解放的十字架。明白嗎?我不過走快了幾步。去年跳迪斯科,公安局就找上門,今年電視上都在教,這難道不是一種進步?我的悲劇和安娜·卡列尼娜的悲劇有相似之處,我怎麼說了,也就怎麼幹了。其實,要說骯髒的話,從靈魂到肉體,我比有些人乾淨得多。既然讓我扛這個十字架,我不妨扛上幾年,交給跑在我前面的人。以我的氣質,我想在文學上和藝術界出名,所以就辦了那次畫展,現在想起來也有些可笑。”

確實是可笑。當時她聽說北京在辦一個什麼星星畫展,便透過公羊的關係,結識了一幫子美院的學生,隨便合計了一下,便決定在西安辦一個現代派畫展。

很快在鬧市區租了一處展室,講好掙了錢對半分,掙不來錢,她自己掏腰包。

既是畫展,展品在哪裡?太容易了,只要翻翻資料,瞭解一下西方這多年來都產生過什麼藝術派別,他們的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就行了。比如:畢加索的立體派,馬蒂斯的野獸派,達利的超現實主義,高更、梵高的印象派、點彩派……

第一幅畫為“無題”:找一條麻袋鋪在地上,熬一瓢瀝青潑在上面,弄一杯紅廣告色往上面一倒,完事,掛起來。

院子裡不是有棵老榆樹嗎?那樹皮都綻開了。掀下來一長條,訂到畫室的牆上。標一個名字:世界大美人!嗬,這是典型的波卜派作品!

找來兩個鐵圈,歪歪地那麼紮在一起,放在一個講究的臺上,被命題為:騎腳踏車的人。看不懂麼?講解是這樣寫的:這是抽象主義的典型作品。兩個鐵圈可以抽象地認為是腳踏車的兩個輪子;歪了一點,扁了一點,不正是說,那腳踏車正在負重行進嗎?啊,在我們面前,有著一條多麼曲折,多麼艱辛的道路呵……

既為現代派畫展,自然少不了性作品。展室旁邊住家戶的臺階上,扔著一塊木頭,那是樹根的上半部,可憐那主人沒有手勁,用斧子劈不開這玩意。每每生爐子時,劈上那麼幾片。這裡劈劈,那裡劈劈,那木頭便白生生的不圓不方了。高月看了半天,便掏出兩角錢要買走,主人家一聽可以做為展品,很大方地說,拿去吧,我正愁沒處扔呢,再不準退回來。

這塊木頭被抬到展臺上,標了一個可怕的名字:女性生殖器。

這真是造化之功,全靠參加者的藝術想象細胞是否活躍:你看著天想著地,看著太陽想到月亮,怎麼就不能把這塊木頭想象成女子最神秘的去處?

畫展空前轟動!解放後,哪個畫展上出現過世界大美人?出現過女性生殖器?

大失所望的人被認為是白痴;讚不絕口者被譽為是欣賞藝術家。

這一套,讓畢加索瞠目,令馬蒂斯結舌!絕了!

古城,正上演著一幕《皇帝的新衣》!

張敏作品:黑色無字碑

“聽說畫展後來被查封了,你們掙的錢都沒收了?”

“不是查封了,是不讓再展下去了,錢沒有收,畫展工作人員每人分了十二塊六角五。算是十八天的工資。”

“這一次你是出了點名,許多不知道你的人都知道了。”

“可能吧。當年省文聯開茶話會,我收到了一張請帖,我終於和各界名流坐在一起了,還給他們跳了一場迪斯科。”

“那時候群木小說社宣佈解散了,都是你的‘功勞’。”

“罪過。這一段我在峨眉山。上山不聞山下事,小說社怎麼散的,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火車出了陝西,出了河南,出了湖北。“高月失蹤了!”口頭通訊社在到處播送著這條新聞,“她愛人把十二個人告到中級人民法院了!”“法院正在調查,準備傳訊!”“好象還有群木小說社的大品!”

那天早晨,J君正在寫他的一篇小說,寫到得意處,不由得手舞足蹈。突然,門被推開了,進來了一位花白頭髮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頭栽上來,要和J君覓一死活。這位J君,一向膽小怕事,除去筆頭有些真功夫,別無所長,這位花白頭髮的老太太又哭又鬧,讓他丈二和尚不摸高低了。半天才弄清,她原來是高月的婆婆,來要兒媳婦的。

“我這個媳婦,原先還可以,自從跟了你們這一夥,又是寫書哩,又是畫畫哩,真真的學壞了,現在連人影都不見了,不問你要問誰要?”說著,拉拉扯扯,要把J君往領導面前拉。

膽小怕事,為人正派的J君哪受得這種侮辱,一氣之下,宣佈群木小說社解散。

市中級人民法院正在根據劉志敏的訴訟進行調查的時候,高月從峨眉山歸來了。一踏上這塊家鄉的土地,那些一覽名山大川的豪情頓時被愁緒淹沒了。走出火車站後,茫然四顧,她不知道該坐幾路車,該到何處去棲身。她曾經有過一個家,可是現在無家可歸了。去找朋友吧,找那些比較知己的朋友。她開始在心裡點起名來,有的不是住的離市區遠,就是住在集體宿舍裡,不會有地方收留她的。她突然想起大品。對,去找大品,他就住在市區,又是一個人住一間房子,讓他去擠他的朋友,先住下來再說。再說,她也極想知道她走後,事態發展的情況。

張敏作品:黑色無字碑

她找到大品家的時候,天黑得已經對面看不清眉眼了。這是個大雜院,雜院的一個角上,有一間十平方的小房子,那就是大品每每落在作品最後一行的“求品齋”。屋子裡有紅紅的燈光,她敲了敲門。沒聲,又敲了敲,燈突然滅了。她聽見屋子裡有腳步聲,是那種很細碎的腳步聲。她便低聲叫道:

“大品!我是高月,開一下門!”

屋子裡沒一絲聲氣,連剛才那點細碎的腳步聲也沒有了。她又低聲喊了一聲,並且使勁推了推門,這時,裡面有一個女人答了腔:

“大品不在。沒有回來。”

這個女人的聲音好似有點耳熟,是誰呢?大品不在?她看見臺階上鎖著兩輛車子,有一輛她認識,她曾經在這個後座上坐過,這是大品的車子,一點也錯不了。另一輛是女車。

她倒無興趣去猜測別的事,又低聲說:

“我跟大品說幾句話,您讓他出來一下好嗎?”

又是那個女人不耐煩的聲音:

“不在不在,給你說不在!”

這次她聽出來了,這是丁河的未婚妻!說是未婚,早和丁河同居了,只是沒有去登記罷了。一股辣乎乎的液體在她身體裡流動起來,向上的,快到喉嚨眼了;向下的,早過了膝蓋。大品和丁河是鐵了心的哥們,比桃園三結義的劉關張還親,常常彼此不分,連衣服都是換著穿的,怎麼——兔子吃起窩邊草了?!

她突然感到臉燒了起來。人的良知讓她慚愧了。她回過身子,一步一步走出了院子。街上有那麼多的燈,天上有那麼多的星星,燈是會滅的,星星也會滅嗎?就是都會滅,星星也是星星,燈也是燈啊。街上有那麼多的人,男的,女的。走得快的,走得慢的;向東的,向西的;喜歡燈光的,躲著燈光的。她站在街頭,突然覺得這星星,這燈光,這滿街的人,都象漂在水面的浮萍,在那浮萍的下面,生長著象一團團麻一樣的水草,扯不斷,分不清。

她突然聽見身後有人低聲叫她的名字,一回頭,大品就在身邊。不知怎麼搞的,她嚇了一跳,心在砰砰地跳。大品說:

“你要是猜著了什麼事,請你保密。我知道,你是理解這些事情的!”

“保密可以,我理解不了!你——我可恥,你更可恥!”

“是嗎?小弟求你了!你男人把我告了,我真後悔不該寫那樣的信!告了十二個人,都要上法庭,怎麼辦?我愁得飯都吃不下去,正託朋友想辦法,能從法院把那封信弄回來,你是不是也想點辦法?”

“我想什麼辦法?我剛下火車,連個住處都沒有,錢也花光了。”

“小說社宣佈解散了。到這一步,還是各人顧各人吧,每個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

她看了他一眼,他的臉色是健康的,表情是平靜的,神態是漠然的。讓路人看來,她和他在這裡談著話,彷彿是極平常的朋友。她不願意再談下去了,說了聲再見,便走了。走了幾步,一回頭,她看見大品早走了,連頭也沒有回。她突然想哭,可是又不知為什麼哭?哭給誰聽?

張敏作品:黑色無字碑

這一夜,她在火車站的候車室就那麼混了。第二天,她在郊區找了一間農民的房子。就一張光床板,她一躺下去,兩天兩夜沒起床。房主人還以為她得了重病,寧願不收房錢,讓她另找一家去住。她一再宣告自己沒有病,是和愛人鬧離婚才跑出來的。她把僅有的一張大團結交了房錢,剩下的那些零錢,買了信封和郵票,寫了十幾封信寄了出去。

她似乎覺得那些朋友們,總會有那麼幾位,會向她伸出溫暖的手。一筐子刨花柴裡,總會尋著個木頭疙瘩吧?她這樣想著。

她給劉志敏也寫了一封信,卻絕口沒有提她目前處境,字裡行間,有意流露著一股輕鬆愉快的調子——她不能求他。雖然她相信,只要求他,他會滿足她的,他從來就不看重金錢,也不會在生活上苛記得她而達到他的目的。她在信的末尾,殺機畢露,警告他不要把除她之外的任何一個人,扯進這場屬於夫妻之間的戰爭之中。她寫道:

如果你一意孤行,不聽我的話,第一個流血見紅的將是你和我的兒子!你要相信,母親去殺自己的兒子,將會有諸多方便。我的性格你知道,我不隨便向你說這些話的,請你三思莫要鑄成大錯!……

她寫到這裡,手真的抖了起來。她知道她的兒子是劉家的單傳,是劉家的命根子,這是她手中的一張“王牌”。實在到了那一步,她想,最好是和兒子去跳大雁塔。

信發出兩天了,沒一絲訊息,她手裡只剩下能吃一碗素面的錢了。第三天下午,她聽見有人向房主人打聽她的聲音時,便掙扎起來,伏在門上,探出頭去。她嚇了一跳!

公羊來了!這麼熱的天,他卻披著一件黑色的棉襖,夾著一床被子,頭上頂了個破草帽。看見她後,平靜地笑了笑,進了她的房。

他象一切都知道似的,鋪了被子,將那棉襖圈成個枕頭模樣。

“我身上還有些錢和糧票,咱們就過在一起吧,讓公安局把咱們一起抓走吧!你同意嗎?”

這一時高月確實動了感情,腿一軟就跪倒在公羊的腳下了。沒有多餘的話,只是說:

“你只要不說滾字,不讓我離開你,我一輩子!絕不半輩子!”

他們住在一起了。

劉志敏也找見了她。懇切地約她回家去談一次,她去了。

離開這個家不到一個月,她感到很陌生了。家裡亂七八糟,所有的傢俱上都蒙著塵土。劉志敏和她坐在原先的客室裡,半天不知從何談起。後來還是劉志敏開了頭:

“我的假期馬上就要滿了,我要按時歸隊。這是那些信和照片,我把它燒了吧,你要不要檢查一下?”

高月漠然地看著她,顯出無所謂的樣子。

“你回來吧,回來做我的妻子,做兒子的母親,我是男子漢,過去的事情一句不問,一事不究!”

她把頭靠在椅背上,望著頂棚上的蛛網輕輕地說:“謝謝,可是晚了。我的心回不來了。”

劉志敏騰地站了起來,把手背在身後。

“你不要背手,你打吧,打我的臉,為了我們的過去,也為了我的將來,打吧!”

劉志敏一把揪起她的頭髮,把她的腦袋提在半空裡,左右開弓。她臉上立刻就留下了許多指印,嘴角也淌起了血。

“你哭!你為什麼不哭?!”劉志敏一邊打一邊吼著,他自己倒淚流滿面了。

吼聲召來了左鄰右舍,屋前屋後都擠滿了人。

劉志敏鬆開手,她又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劉志敏抹去了淚,對門外的人說:

“各位,這房子的東西我們全都不要了,誰要,快點進來拿!我要交房子了!”

沒一個人能聽懂他的話,也沒有一個人敢邁進腳來。

劉志敏笑了笑,扭身搬起桌上十四寸的彩色電視機,舉過頭頂,摔了下去。

他又去推大立櫃,人們才湧進來。

“把房子的鑰匙給我,我去退房子。”

她把鑰匙遞給了他。

“我走了。”

“什麼時候辦手續?”

“明天早晨吧,九點我在辦事處等你。”

張敏作品:黑色無字碑

“你寫的不錯。”她伸手要過了我手中的稿子,“不過,基本上全是假的。”

“是嗎?”

“最好燒掉!”

她手快得很,一下就塞進爐子裡去了。我站起來去搶時,她擋住了我。

煙筒裡響起歡快的響聲,房子裡的熱量立刻增加了許多。我坐下來,死死地盯著她。

“不要生氣!說說,寫這稿子抽了幾包煙?我賠你,我一個月有三塊五的工資呢。”

“這女人呵!”我在心底裡叫了起來。

“你要寫小說,隨便怎麼寫都可以,但不準用我高月的名字。最好不要讓你的作品主人公姓高,我煩這個高字!”

身高人稱傻大個,心高難隨眾語,

一生總被高字苦!

高揖叩問主簿司,肯還我芳齡十年否?

悲高風,聲如虎!

她走了,勞教所開飯的鈴聲響了。

(本文配圖除標註外均來自網路)

作者簡介:

張敏作品:黑色無字碑

張敏

號稱長安奇人,他的座右銘是:“奇才能傳,巧才成書。不奇不巧,不做文章”。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天池淚》《黑色無字碑》《感君情意重》、長篇小說《死巷》《懸念乾陵》《長安大亂》、電影作品《錯位》《神秘旅遊團》、電視劇作品《風流大市場》等。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作品不多,堆在地上也就一米高;燒後成灰,也就是多半骨灰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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