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洛威爾:我為這虛構的文字著色,用的是第一手證據

美國詩人羅伯特·洛威爾的《海豚》出版於1973年,與之相關的一場婚外情,以及他在寫作中竊用被遺棄之妻伊麗莎白·哈德威克的絕望書信入詩的行為,給這本書帶來了諸多非議。這些異議首先來自讀到手稿的朋友,出版後又受到一些批評家的譴責,但是它仍獲得了1974年普利策獎。半個世紀過去,往事塵埃已消散,那場是非中的當事人也都已長眠,中文版《海豚》終於姍姍到來,洛威爾低沉的、戲劇化的獨白與多聲部對白開始在中文裡混響,夾雜著1970年代的紐約、倫敦的種種噪音,一切仍然鮮活如初。

作者 | 王一笑

羅伯特·洛威爾:我為這虛構的文字著色,用的是第一手證據

《海豚》,作者:(美國)羅伯特·洛威爾,譯者:程佳,版本:廣西人民出版社 2022年2月

找回自身活力的渴望

與乘坐“五月花”號抵達荒蠻美洲大陸的顯赫祖輩們相反,洛威爾選擇離開美國進入歐洲“墾荒”。1970年春,洛威爾和妻子哈德威克以及十三歲的女兒哈麗特結束義大利的旅行,母女倆返回紐約,洛威爾則前往牛津萬靈學院做訪問學者,隨後接受英國埃塞克斯大學教職,準備舉家遷居倫敦。他想借此改變生活,美國長年持續的越戰所引發的反戰運動對他的消耗,他自身疾病的困擾,他不得不面對的種種壓力(每週往返於紐約與哈佛,或許還有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加之新出的詩集《筆記本》好評寥寥,這一切令他疲憊厭倦。他渴望改變,重啟生命與藝術的活力。

在牛津,他遇到英國女作家卡洛琳·布萊克伍德,兩人很快墜入情網,洛威爾搬入布萊克伍德住的紅崖广場,“魚線斷了,或是結拉開了——我自由了。” 婚外情未必不是洛威爾進行自我穿越的一個痛快出口。可以說,真正引發《海豚》這本詩集的是洛威爾找回自身活力的渴望,“改變我、大地或天空,我依然故我”,所以,《海豚》是一本關於改變的書,它誕生於他“縱情一生”的意願,亦是他一個人的藝術復興。

羅伯特·洛威爾:我為這虛構的文字著色,用的是第一手證據

羅伯特·洛威爾(1917—1977),詩人、散文家、翻譯家,自白派詩歌的創始人和代表,美國第六任桂冠詩人,被譽為“他那一代最好的美國詩人”,“時代的詩人歷史學家”。

《海豚》也是一部內省之書。書中隨處都是詩人“此時此地”的體驗、記憶或沉思,如同意識旋渦中的“漂聚物”波盪在“用鐵構建出的迷宮”裡,而這意識的旋渦緊緊抓住“海豚”這一中心意象,沿著小說般的情節迴旋,讓他的詩句呈現一種亦真亦幻的動態流溢感。《海豚》也是一部愛之書,是愛讓詩人的生命變得富有活力,賦予他的存在新的意義。在書中,卡洛琳作為“海豚”(繆斯女神與愛神的化身)與洛威爾相遇、結合,使他充滿歡樂、詩興盎然,她“只以驚奇引領我/令我忘卻一切”,令他感到“希望在熱烈鼓掌”,有時又讓他覺得自身文化移植後的不適應:“是月光在為我的人生扣上金帽”,這詩意的桂冠,在洛威爾看來,更像一種負擔。

當洛威爾講述他此刻的新愛時,難以忘懷舊日妻女,他對女兒尤其充滿愧疚,卡洛琳則對他時而熱烈、時而疏遠,她自身也有酗酒等問題。這段新情感看起來懸而未決,而他又無法回到與哈德威克的昔日生活。他的心緒奔突在新歡舊愛之間,將這種搖擺也釀入詩中:“從沮喪的舊世界,到空白的/新世界——簡直是搖擺不定的水刑。”如此,《海豚》又是一部“生活研究”:“這本書虛虛實實,/如一張鰻魚網”,其中有洛威爾自己真實生活的碎片,也有點燃詩情想象的虛構生活。

1977年,洛威爾談到其三十年的寫作生涯:“我的感覺是,把它們串聯起來的線索就是我的自傳。”他在《沉重的呼吸》一詩中說:

我們的人生從來就不是一本書,不過它的火花

會在書頁上留下表面的灼痕;

我為這虛構的文字著色用的是第一手證據,

信件和談話我都作為虛構文字來出售——

這“第一手證據”猶如灼痕,然而它並非火本身。對洛威爾來說,生活本質上是一種虛構的形式,一種道德和審美感知的結構。

羅伯特·洛威爾:我為這虛構的文字著色,用的是第一手證據

《臭鼬的時光》,作者:(美)羅伯特·洛威爾,譯者:程佳,版本:廣西人民出版社 2020年6月

讓生活與藝術重疊

在《海豚》中,洛威爾帶著一種“為來世開膛破肚”的勇氣公開最為隱秘的私語,不惜掀起一場道德災難的沙塵暴,這或許是想從另一個角度證明:在他的作家的天性看來,藝術創作高於一切。

《海豚》是洛威爾所渴望的思考性創造,而不僅是事實性的回憶,當他講述他的生活和愛情時,他也在思考藝術創作,而這創作意識又反作用於他對生活的感知、思考,形成一個存在—意識—藝術的開放式迴圈。洛威爾的生活與創作離不開藝術,從文學、繪畫、造型藝術,到建築、攝影、音樂、電影,他的詩都有涉及,他在與朋友的來往信件中時常談論藝術。他認為自己與卡洛琳的戀愛過程與自己的寫作密切相關。他在詩裡展現畫家(馬奈、德加)、攝影師費寧格(摩天飛機)、但丁的肖像、福特的《最慘故事》《三角》、莎士比亞《哈姆雷特》《麥克白》、普魯斯特《追憶》等——他還寫下:“和你一起生活就是活出一部厚厚的/《戰爭與和平》。”

他在詩裡常上演情景劇:“老演員讀不了他那些朋友,/他把自己讀得響亮”,“像演員一樣,我們戰戰兢兢跟隨劇情/自擇自願走向無可挽回的分離。”作為一個人,洛威爾無往不在枷鎖中,但作為一個藝術家,他是自由的。洛威爾透過展現他一系列的“生活”這件藝術品,讓生活與藝術重疊。《海豚》是一架思緒碎片組成的藝術裝置,它由詞語雕琢而成,與作者的生活相互依存、相互強化,具有藝術化的真實。雖不能說《海豚》是洛威爾最好的詩集,但確實是他的生活體驗與藝術經驗結合得最好的一部作品。以《謀劃好的》(Plotted)一詩為例:

飛機像箭一樣劃過最高天,

母鴨帶著小鴨V字形遊過池塘的皺波;

上帝把動物變成事物。

我在一間間書店漫遊,瀏覽圖書,

在一串引導字元上如履薄冰,

因為在執行我已完成的謀劃。

我覺得哈姆雷特是這麼一回事,

他被父親給他的“復仇劇”刺中,

在倫敦這片凝結的天空下

犯了傻。他像一堵紙質護牆上的貓,

慷慨陳述提詞員餵給他的那些話,

明知道習俗慫恿他去謀殺,

終是喪失自由意志和舞臺自由。

死並非生之事,生時無法經歷死。

第一句中飛機拉動視線高升,有超拔的意味,V形鴨群,池塘的皺波顯示此時風平浪靜,或暗示此刻他內心的風暴已平息。第三句詩鋒突轉,從自然景緻轉向上帝(Providence也作“天意”),“動物”(animals)變成“事物”(things)是一抽象陳述,將有生命的動物(也包括人)變成無生命的“物”,是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轉變,卻揭示出人生本相:人終有一死。隨後他切入哈姆雷特這一深陷於命運、愛情與死亡的典型角色,其行動和選擇看似自由,實則受到作者與情節的操控,如被命運之線操控的木偶,從而進一步揭示人作為一種意義的存在者本身的處境。

從存在主義哲學看,人的生活是一種角色性的生存,而角色可被他人替代,只有當他意識到自身的有限性或必死性時,他才可能找到真實自我,在面對死亡時,我不可替代,無人能替我去死。儘管如此,我們可以透過思的方式先行到死亡中去直面自身的終有一死性。但此處,洛威爾明顯不贊同這一觀點,他在詩尾引用維特根斯坦對死亡的思考,即死亡不是生命中的事件,人無法活著經歷自己的死亡。哈姆雷特式的死亡如今失去了悲劇意義,他變成一個舞臺角色,重複著臺詞,借用沃爾科特的話,就是“現代人的痛苦再也無法譜寫成輝煌的悲劇,只能以崩潰告終”。這首詩也表明,此時的洛威爾從他早期懷舊、宗教和激進政治的話題轉向了個人生活,進入藝術和死亡的主題。

這首詩的精妙之處在於,洛威爾既是角色又是作者,他看穿了疊加在哈姆雷特身上的“習俗”,疊加在“現在”之上的過去的一切。換言之,此刻洛威爾的心理結構凌駕於社會結構,他擺脫了陳規俗框,從焦慮中解脫。精神崩潰曾時刻威脅他,但現在,他似乎自由了。在1971年給斯坦利·庫尼茨的信中,洛威爾談到:“有那麼一兩次,我覺得自己有可能要死了,說不上很享受那種意識狀態,但那一刻真是一種解脫。”(《海豚信》)

與世界和解

《海豚》與《致麗茲與哈麗特》《海豚信》是相互關聯又各自獨立的三本書,透過對照閱讀可以發現,洛威爾的《海豚》詩中確實有多處“道德失誤”。他歪曲了一些信件原句,例如在一封信中,哈德威克稱自己是“一個妻子”,“為所愛的男人做了一切”,洛威爾挪用這句話,讓這個“妻子”自稱“奴隸”,“跪著服侍你,樣樣滿足你”。但我們讀他的詩,並非是要實施某種詩意正義,而藝術家更像是在道德準則與藝術準則之間走鋼絲的人。洛威爾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喜鵲”般的人物,熱衷於收集各種典故,匯聚前輩和同代人的聲音,當然不會放過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在《筆記本》中,他還引用與艾略特、威廉斯的對話,畢肖普和艾倫·泰特給他的信件等。洛威爾的詩將個人生活與他人、公共事件、歷史密切交織,匯成一部獨特的意識流史詩,試圖捕捉政治和個人事件與一生積累的記憶、夢想和知識相互作用的瞬間。

然而,當藝術扭曲事實時,藝術家是在玷汙真相還是指向另一種超越現實的真實?

羅伯特·洛威爾:我為這虛構的文字著色,用的是第一手證據

伊麗莎白·哈德威克、羅伯特·洛威爾和哈麗特·洛威爾,1960 年代中期。據說,洛威爾1977年去世那天,他的公文包裡帶著這張照片。

哈德威克對《海豚》事件的迴應令人欽佩,她堅強地走出了苦澀的混亂,以寫作重新確立自我。她本來就是一位出色的小說家、評論家、散文家。她隨後發表一系列文章,出版批評文集《誘惑與背叛》,創作自傳體小說《不眠之夜》,重新獲得聲譽。哈德威克在《海豚信》裡這樣審視這位讓她傷痛卻深愛著的男人:“這個獨特的靈魂著實讓人心疼不已。他的宿命是如此不同尋常,彷彿冥冥中被兩臺引擎牽引著,一臺奔向毀滅,另一臺奔赴救贖。”

在本書最後一首詩《海豚》中,洛威爾為自己與繆斯的“通力協作”而道歉,為“又或許與自己謀劃人生時太過隨意/不免傷及他人/傷及自己”而道歉,他坦言“我的雙眼已目睹我的手工之作”,為自己所做的一切承擔責任。《海豚》證明他已從混亂中超脫,已與世界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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