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李益為何獲得兩個標籤:薄倖郎和多情詩人?

作者:宋執群

大唐李益為何獲得兩個標籤:薄倖郎和多情詩人?

(一)為兩部文學傑作而生

我們都知道晚唐大詩人杜牧有兩句非常著名的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但真正贏得了青樓薄倖名的卻未必是他。因為他的“薄倖名”只是自個兒說說,而有一個人的“薄倖名”卻被載入了史冊。

那個人就是他的前輩,中唐詩人李益。

何以見得,先有唐人蔣防的傳奇小說《霍小玉傳》為證。雖然《霍小玉傳》是小說,但作者在寫這篇小說時,李益還在世。這篇小說一出世,立刻爆棚大唐文壇,被傳得家喻戶曉,卻未見李益站出來闢謠,可見所言不虛,應該相當於今天的紀實作品。

好像就是專門為了成就文學傑作而生似的,八百年後,又有一部以他為原型文學傑作《紫釵記》橫空出世。這次的作者更牛,那可是被稱作中國的莎士比亞、創作了《牡丹亭》的明代偉大戲劇家湯顯祖。可見李益的人生多麼地精彩與耐人尋味。

他的人生大約是這樣的:

公元750年左右,李益生於河南鄭州,少而有才,十九歲進士及第時已經詩名遠揚,被列入“大曆十才子”。那時候,他創作的愛情詩詞,往往墨跡未乾,就被等在他家門口的音樂製作人搶走,第一時間就會被大唐的當紅歌手唱響在長安的大街小巷。

大唐李益為何獲得兩個標籤:薄倖郎和多情詩人?

春風得意中,李益邂逅了註定要深入他命運的女人霍小玉。

霍小玉原是玄宗時霍王府裡霍王爺的侍妾之女。這個在溫室裡嬌生慣養的王府千金,十五歲時遭遇了家道突變,霍王死了,她和母親被趕出王府。十六歲時在青樓裡遇到李益。此時的霍小玉雖然才出道一年多,但已是長安夜場的知名歌手和歌舞妓,尤以演唱李益的歌詞為聽眾所喜愛。

作為粉絲與偶像,倆人的相遇,堪稱“金風玉露的相逢”,天然的力量將他們緊緊地吸引在一起。但就在兩人相見恨晚,一邊爭分奪秒地纏綿,一邊規劃美好未來時,一個很猛很暴力的事件強行將已經融為一體的倆人劈開了。那就是安史之亂爆發了,李益接到了離開帝都,去外省避亂的命令。

為了安慰悲傷的霍小玉,李益承諾,一候戰亂結束,即回長安與之完婚。但已經歡場歷練的霍小玉似乎更清楚這類歡愛的結局。依依惜別之時,她和李益訂了個相對靠譜的約定:“我現在剛剛十八,你也才二十二歲。離你的壯年還有八載。我只求與你盡情歡愛這八年,然後就出家為尼,放你選取名門閨秀為妻。”

兩個淚人為了告別的聚會結束以後,該走的還是走了,該留的也只能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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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益逃到鄭縣(今陝西華縣)後好運連連,不僅被那裡的縣長看中,當上了他的主簿(秘書),還獲得了當地的一個高門大戶盧氏的青睞。盧老爺子透過縣長做媒,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意外地吃上官糧後,李益考慮問題開始“屁股決定腦袋”了。他覺得自己剛剛步入官場,要是真娶個霍小玉那樣的妓女確實有失臉面,甚至影響仕途。於是,他就答應了盧家的提親,娶了盧氏女為妻。時間一長,也就慢慢把和霍小玉的婚約拋在了腦後。

如果說李益的負心薄倖讓人不齒,那麼霍小玉此後的遭際則使人淚目。

李益走後,霍小玉日日活在相思之中,生活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待著李益如約回來和她歡聚。但是,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那個多情的身影一直都沒有迴歸她的視線。度日如年的企盼等待,很快使她相思成疾,病入膏肓。

一時間,霍小玉的滿腔痴情和李益的寡情薄倖成了長安街談巷議的熱點,人們同情霍小玉的遭際,憤慨李益的背信棄義。有一位仗義俠客更是拍案而起,悄悄奔赴鄭縣,埋伏在李益的私宅附近,趁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將李益綁架回了長安,押送到了霍小玉的病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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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榻上的霍小玉在奄奄一息中見到了李益,泣不成聲地將一杯苦酒拋灑於地上,暗示兩人的覆水難收。在迴光返照之時,她握住李益的手臂,悲痛欲絕地表達了一個弱小者愛極之後的怨恨:“李公子,沒想到賤妾還能在死前見到你。妾可以走了,但妾死不瞑目!所以,妾死之後,必成厲鬼,使你的家室,不得安寧。”

霍小玉死了,李益的摯愛已失去,一切都失去,雖然後來,他戎馬邊疆,詩書邊塞,官至尚書(中宣部部長兼外交、教育、文化部長),活到了八十多歲的高齡,但因為公共形象的不堪和自我的良心譴責,再也沒能快樂起來。《舊唐書》記載,因為忌憚霍小玉臨終的詛咒,自此之後,李益對自己的妻子非常不放心,整日疑神疑鬼,老是在神情恍惚間幻視各種男子到潛入的家中和他妻子偷晴。所以,每次出門辦事,他都要把妻子衣服脫光,捆綁起來,用浴盆蓋起來藏好才稍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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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他的人生為什麼能成為文學的經典

所謂的文學經典,對於小說和戲劇而言,就是“塑造出了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

從這個角度來看李益的人生,從“少年才子與紅粉佳人的傾城之戀,到動亂時代的身不由己,再到遊戲人生的自我放逐”的三個階段,正是建構文學經典的有力要素。因為這樣的人生一定隱含著曲折坎坷,跌宕起伏的戲劇性,一定能孕育出獨一無二的人物形象。這也是蔣防和湯顯祖所以要選擇他來創造“多情詩人薄倖郎”的原因。

從通俗的道德層面來看,稱李益為“多情詩人薄倖郎”,應該不算過分,因為他是一個背信棄義的始亂終棄者。就像一個侵略者,他侵入了一個少女的心靈和生活,可在擁有了她的青春和情感之後,又無情地拋棄毀滅了她。但如果只停留在這樣的道德層面,《霍小玉傳》和《紫釵記》充其量只能算作通俗故事,而談不上文學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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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它們成為文學經典的,是作者沒有止步於霍小玉的痴情無辜與李益的殘酷冷血,而是深入了倆人愛情悲劇中潛伏的時代暗湧,展現了人物性格的複雜性和個人命運的時代因由。

這出看似只是一對才子佳人的愛情悲劇,實際訴說的卻是李益那一整代中唐詩人離散、追尋與失落的共同命運。李益的薄倖和霍小玉的殉情的暗中推手,是安史之亂造成的混亂與迷茫。在那樣一個混亂與迷茫的時代,渺小的個體只能被時代的洪流裹挾而去,任何個人的選擇和反抗都是無力和徒勞的,任何美好的愛情都只能曇花一現,猶如抓不住的逝水。在一個迷失、離散、墜落的動亂時代,每個人的命運都是極其荒涼的,每個人的靈魂都是極其孤獨的。

想到了這一層,我們再來看,李益與霍小玉的相遇應是最溫暖的相聚,但他們的告別卻未必是最冰冷的告別。那告別是安史之亂要把已融為一體的兩個人活生生撕開,讓曾經的愛情,曾經的肉體,和曾經的一切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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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面對兩難選擇,面對人性最殘酷的考驗時,看上去對人性荒冷到寸草不生的李益,內心裡未必完全沒有了真情。不然,他不會那麼輕易被綁架回霍小玉的病榻前的。在我看來,他那被綁架更像是迷途知返,不然自此以後他為什麼快樂不起來了呢?可能並不全因社會的譴責吧?因為,他畢竟深愛過霍小玉。雖然命運已各奔東西,但他也和她一樣,也把對方留在了自己的生命裡。

從這個意義上說,《霍小玉傳》和《紫釵記》不僅僅記錄了一對青年男女的愛情悲劇,也展現了一個動亂時代對美好人生的毀滅。這兩部作品正是直擊了人性,和那個時代的傷痛,並試圖撫慰它們,所以成為了經典。

大唐李益為何獲得兩個標籤:薄倖郎和多情詩人?

(三)作為詩人的李益

一開始我也很困惑,受過那麼大的身心創傷,揹負著那麼沉重十字架的李益,為什麼能活到他那個時代很難得的八十多歲的高齡呢?後來我想,除了基因的關係,應是邊塞的狂風大雪,雄山巨川開闊了他的胸襟,解放了他的心靈,重新整理了他的存在感,把他從一個負心漢薄倖郎重鑄成了一個偉岸的詩人。

作為詩人的李益,可不是依靠傳奇的人生在詩壇上浪得虛名的。

從二十五歲西遊鳳翔,到鳳翔節度使李抱玉幕府任職,跟隨邊防軍開展軍事行動,至後來在燕趙一帶邊塞漫遊的三十多年時間裡,李益寫下了大量日後確立了他在中唐詩壇地位的邊塞詩。

作為邊塞詩人,他雖然比不上盛唐時期高適、岑參那些扛大旗的巨匠,但他以豪放明快的詩風獨樹一幟,成為了中唐邊塞詩的代表詩人。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

——《夜上受降城聞笛》

大唐李益為何獲得兩個標籤:薄倖郎和多情詩人?

他的邊塞詩與高適、岑參們一味的雄渾有力,蒼勁沉鬱不同,他似乎更關注大場景大事件下渺小個體的一己感受,更關懷特定境況下的人性與溫度,因而他的邊塞詩在寫下慷慨悲壯的時候,也寫下了感傷柔情。這可能與他早年鍾愛閨怨題材的創作有關,這也正是當年他的歌詞備受夜場女歌手追捧的原因。比如這首著名的《江南曲》: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這首閨怨詩繼承樂府民歌的表現手法,用口語般的明曉直白,道出複雜糾結的人生情狀:思婦由夫婿“朝朝”失信,而想到潮水“朝朝”有信,進而生髮出上錯花轎嫁錯郎的悔恨,精準地展現了一個閨中人對失信夫婿由盼生怨、由怨生悔的心理流程。

這就是李益矛盾對立的人生。在他遭遇的那個動亂而悲催的時代,他身不由自地既扮演了愛情花園裡的逃兵,又充當著邊塞疆場上的戰士;既被世俗社會標註為薄倖郎,又被精神世界追捧為多情詩人。那麼,該怎樣理解一個活生生的人和貼在他身上的標籤呢?李益的人生或許能給我們一些啟示。

大唐李益為何獲得兩個標籤:薄倖郎和多情詩人?

【作者簡介】宋執群,生於一九六零年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梅雨》《望海門》,長篇文化散文《錦上姑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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