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隴西》:對它的批評,讓我感到反智

《風起隴西》:對它的批評,讓我感到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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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舒天 | 文 關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三國題材的諜戰劇《風起隴西》已經完結,關於它的定位與成色,我曾專文探討,一言蔽之,質量在國產劇中屬於上乘。觀劇之餘,集中看到不少批評論調,與劇集實際體現的水準並不相稱,對旁觀者頗具誤導性。

對於一部嚴肅且有表達的劇,在肯定的基礎上批評,是批評;完全否定價值的批評,不是批評,是抹黑。

這一波對《風起隴西》的批評,不僅不附帶建設性,而且缺乏合理性與必要性,雖不想用“帶節奏”“有預謀”定義這些言論,卻深感其核心的反智。在我看來,反智論調長此以往,傷害的絕不止是某一部影視作品的風評。

批評者角度之齊,從畫面太暗、配樂太滿到劇情不知所云,再到央視收視率,甚至都批判到了原著作者馬伯庸的寫作水平。以上批評並不都反智,其中存有反智者,可歸為兩詳一略。

第一點,就是批評臺詞白話、太過現代。

在移動網際網路進入下半場的2022年,大家不妨捫心自問:嫌棄臺詞白話,就好像文言文人人都能聽懂一樣?

《風起隴西》:對它的批評,讓我感到反智

| 老版《三國演義》郭嘉的臺詞

這種不負責任的批評,只會讓以後的古裝劇、歷史劇越來越難做。我們假設一部歷史劇通篇效仿94版《三國演義》文白相間,不要說一般網友,就算是目標受眾也可能半路棄劇。

觀眾能接受94版《三國演義》,是因為它已經是時間檢驗過的經典,沒有人敢貿然指責經典。

但對後面的創新者而言,這麼設計臺詞就和“自絕於人民”沒有區別。

要知道大多數國人的文言文水平,不會比他們對英文的掌握更高。英文你碰上不懂的句子,還能上網去查。但一首生僻的古詩如果不得其解,百度是搜不到標準答案的,畢竟上傳的前提是有人得會。這就是為什麼幾年前李嘉誠要年薪百萬港元誠聘“文膽”,招攬精通中國古文的人才,因為這種人太少。

正因為不是每個觀眾都從小熟背“四書五經”與《古文觀止》,正是考慮到觀眾接受程度的參差不齊,市面上歷史題材的創作才要在臺詞環節屢作降維。

並非創作者力有不逮,多半是市場不允許。

這不僅是影視劇的道理,也是寫作者的道理。

文學評論家納博科夫有個觀點,大意是說:真正好的閱讀,未必是令讀者感覺最順暢的那類,艱深晦澀到需要讓你不斷作停頓的閱讀,實際上才是最好的。

我完全贊同納博科夫的觀點,正如我不介意歷史劇直接古白話或半文言,但可惜讓所有人都認同高標準,至今仍然急不得,而且似乎越來越急不得。

實際上,《風起隴西》的降維不僅體現在臺詞上,除了劇中諸葛亮上表時念文言,底下字幕翻譯成白話;還包括片尾的“獨家情報處”,實際上起的是劇情回顧的作用,生怕這一集的“複雜內容”觀眾消化不了;另外,每集配角出場時,都要跟一個人名和職務介紹,生怕觀眾看到後面臉盲,忘記了出現過的人物是誰。

這種如履薄冰的心態,集中體現了國產劇的一大困境,不僅是古裝劇會遇到這個問題,現代劇也會遇到,而且越是劇情燒腦的、製作精良的、不低估觀眾的劇集,就越會遇到這種困境。

那些從一開始就擺爛的劇,反而可以躺平收割“黑紅也是紅”的關注度。

所以,既然大眾無法接受陽春白雪,批評者又有何底氣去批評《風起隴西》的權宜之計呢?升維你覺得不接地氣,降維你又覺得太過口水,往左往右都是錯,這不是雞蛋裡挑骨頭,而是骨頭裡挑雞蛋。

更何況,《風起隴西》的臺詞並沒有很現代,總體上看,臺詞古意甚至高過國產古裝劇平均水平,對白除了引用大家相對熟悉的《隆中對》和前後《出師表》,還有不少是化用的古文。

這裡試舉兩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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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鑄勝飾演的李嚴

比如第19集,狐忠說李嚴“思謀周祥,算無遺策”,其中算無遺策這個詞,就不是一個今天常用的詞,出自曹植散文《王仲宣誄》,原本是曹植對曹魏大臣王粲的悼辭。

正好前段時間看曹魏太尉高柔的傳記,清代文人王夫之做評語時也用了這個詞——

“孟德智有所窮,則荀彧、郭嘉、荀攸、高柔之徒左右之,以算無遺策。”

是說曹操想不到的地方,帳下這幾位謀士都替他想到了,所以他才計劃周密,絕少失算。

這簡簡單單一個詞,三國味道極濃,不僅出處是三國,也常見於後世文人對三國人物的評語。這類復古用典,在《風起隴西》中絕非孤證。

再比如第22集,李嚴對陳恭說

“欲立非常之功,須做非常之事”

,這句化用自“建安七子”之一陳琳的代表作《為袁紹檄豫州》,原句是

“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立非常之功”

,這篇文章是官渡之戰前,身居袁紹帳下的陳琳所作的討逆檄文。

所以未必是劇中缺乏古意,更可能是人家已經用了,而大多數批評者識別不出。至於以往“正常古裝劇”的戲劇語言,反而既沒有古意,也缺乏美感,只是一種假象式的矯情,藉以滿足當代人自我感覺良好的認知。

需要達成共識的一點在於,臺詞本就是工具,是為敘事服務的,不談劇情純摳這種細節,實在有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況且最近二三十年來,我們看過幾部歷史劇的臺詞是文言文?包括國外的歷史劇,難道全部照搬古代語法嗎?哪個說的不是現代語言?

如果“不復原古代人講話”是一種錯,那古今中外的歷史類影視劇幾乎都錯了,何以只將《風起隴西》樹為典型呢?

三年前我在OCAT上海館,看過藝術家胡向前的短片《秘密任務》,這是一個古代殺手受僱殺人的故事,節奏之慢,只能援引杜尚的“觀念藝術”來理解。但該片最抽象的不是節奏,而是臺詞——裡面沒有一句話是你能聽懂的,它甚至不是古音,而是一種杜撰出來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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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向前《秘密任務》

藝術家旨在弱化電影語言的表達,凸顯表演本身的可能性。畢竟在歷史語境下,古人講話和今人是不一樣的,所以乾脆以亂音來代替正常臺詞,透過言語荒誕來呈現“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的穿越感。

可這種原教旨主義的考古情節,如果不是在當代藝術館裡欣賞,恐怕只會令當代人砸鍵盤、砸電視。

比“臺詞網路流行語”的指控更離譜的,還有對稱謂不當的指控。比如劇中馬岱拒絕參與政治時的口頭禪“我是軍人”,就被一些網友揪住不放——“那時候就叫軍人了嗎?”

在2009年的電影《十月圍城》裡,胡軍飾演的閻孝國是滿清派來刺殺孫文的鷹爪,在院子裡誓師時,他有這麼一句臺詞——“我是軍人,諸位也是軍人,軍人當死於邊野,何須馬革裹屍。”

閻孝國雖是反派,但電影對他的塑造是鮮活的,他有自己的想法和使命,只不過他的想法錯了,導致他實際上是在助紂為虐。而這個角色並非臉譜化的關鍵,恰在於閻孝國明晰了自己的職業,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在他這個“好軍人”的觀念中,格殺亂黨就是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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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圍城》裡的閻孝國

這個臺詞細節引申出的人物設定,其實內嵌了那種框架單薄的劇作力所不及的價值觀,“軍人”二字恰是出彩之處。

同樣的用法,到了《風起隴西》這裡,竟成了一些人眼中的敗筆,試問:馬岱不是軍人是什麼呢?是士、農、工還是商呢?

劇中用法並無不妥,只能說一部分現代人頭腦中接受的思維定勢太多,從根本上失去了舉一反三、自我推導的能力。

再來看第二點,就是批評劇情違背歷史,誤導後人。

這幾乎是一個足以令一切歷史劇、古裝劇百口莫辯的指控,但在真正的有識之士那裡,此類指控從來是不成立的。藝術之所以叫藝術,它必然要高於生活,戲劇加工是必由之路。拿著書本知識來譴責影視劇誤導後人,和上臺冒犯喜劇演員一樣愚蠢。

說回《風起隴西》,一個對它違背歷史的典型指控,是它將諸葛亮與李嚴的黨爭刻畫得水火不容,甚至出現了後主劉禪的衣帶詔情節。

誠然,這一細節不見記載,劉禪也不至於這樣做,但看到這段劇情時,我卻不感違和。因為在真實歷史上,蜀漢內部爭鬥的確十分激烈,堪稱派系雲集。

其基本的政治態勢,是元老派消散殆盡後,荊州派聯合東州派先打壓四川本土的益州派,然後荊州派再打壓東州派。所謂東州派,即是劉焉治蜀就已起用的益州之外的勢力,也多來自荊州。

因此,編劇濃墨重彩地描繪李嚴與諸葛亮的黨爭,包括二人關於南征、北伐的分歧,

即便不都見於歷史事實,卻基本符合歷史真相。

李嚴在《三國志》歸檔,是和劉封、孟達等人同歸罪臣傳,資料本身就有所刪節。故而我認為,《風起隴西》的黨爭改編均在合理範圍內,不能認定為子虛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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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談到了李嚴,不妨多說一句,《風起隴西》真正還原了李嚴作為託孤權臣的形象,雖然是配角,但非常複雜,絕不是《軍師聯盟》裡曹真、曹爽那樣的紙片人。畢竟在真實歷史上,李嚴在劉璋時代被封為護軍,在劉備那裡又被封為中都護,前後幹過兩任中央軍統帥,雖然最終在與荊州派的鬥爭中落敗,但絕非等閒之輩。

包括劇中對諸葛亮的塑造也是如此,用一個字形容就是:累。

諸葛亮的累有好幾重:對屬下楊儀,是孺子難教;對後主劉禪,是有口難言;對出師北伐,是夙興夜寐;對政敵李嚴,是不得不防。

雖不復《三國演義》《赤壁》中舌戰群儒、運籌帷幄的神采,卻也一定程度上還原了這位蜀漢丞相的歷史真實。

整體看下來,我認為諜戰相加權謀的《風起隴西》不僅沒有違背史實,而且還有不少筆觸都傳達了以往嚴肅正劇都很少觸及的歷史真相。這裡也試舉幾例:

比如降將的驚懼。

很多人總講,為什麼馬超從張魯處歸了劉備,好像就沒有此前那麼神勇了,因為對於他這種無根基又有名望的外來軍閥來說,想的不再是建功立業,而是明哲保身。在蜀漢內部,馬超地位雖高,但不掌實權,他人生的最後階段,基本是在戰戰兢兢中度過,生怕劉備懷疑他謀逆。這種人生觀當然也影響了他最後的親人——堂弟馬岱。

所以在《風起隴西》裡,無論是高堂秉徵詢他對朝堂的看法,還是李嚴拉攏,馬岱的態度都非常謹慎,一概以“軍人不懂政治”回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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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隴西》裡的馬岱

比如爪牙的愚忠。

這裡不作過多劇透,只想說楊儀對諸葛亮的單向奔赴,在政治牌局上是非常多見的。歷代皇帝之所以要玩制衡、防權臣,是因為即便權臣本人沒有壞心思,不代表他下面的人也是好人,如果權臣的爪牙主觀能動性極強,動不動來個黃袍加身,那皇帝就危險了。

具體案例,可參考對岸的“江南案”,看看小蔣先生有多被動。

再比如情報工作的不義。

劇中有句臺詞,“戲文是假,代價是真”,它涉及到情報高層出賣基層人員的性命,來換取敵國信任。

王朔有次在《鏘鏘三人行》,就提到了類似史實,講諾曼底登陸前夕,英國情報機關為了給德國人傳一句假話,就派出間諜把法國抵抗組織的據點一個一個全點光了,就是為了讓德國人相信盟軍會在加萊登陸。所以王朔的評價就是,英國人太壞了,那些被出賣的法國地下抵抗者,被迫活生生地淪為代價。

為了收網撈大魚,前期隨便犧牲小卒,能拍出這種戰爭殘酷性與歷史厚黑感的劇,絕不能隨便批評它“違背歷史”,真要說它違背,違背的也是那種淨化版的歷史。

這反智的第三點,就是批評因選某人,拖累全劇。

無論是黑楊穎還是黑陳坤,這種因為討厭一個演員,而直接預判某個劇肯定是爛劇的行為,本身就“非常飯圈”,在個別時期的個別人身上,不能說沒有道理,但事事以此為定理,則根本不值得一辯。

且不說楊穎如今的演技是否真有一些人臆斷的那麼糟,非要因一人影響全劇,那個人也應該是編劇或導演,而不是任何一位演員。

就像古有“一將無能,累死三軍”“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無論影視還是現實,絕沒有反過來的道理。

作者:90後,專欄作家、評論者,公眾號:魯舒天小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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