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朝文武·多是奸邪:魯智深的迷茫與頓悟

魯智深是《水滸傳》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也是作者極力刻畫的人物,作者對其著墨之多,從其出場回目就可以看出,前十回有六回寫到魯智深。另外魯智深也是深受讀者喜愛的一個角色,這一點從李卓吾和金聖嘆的對於魯智深點評就可以看出。李卓吾將魯智深稱為“仁人、智人、勇人、聖人、神人、菩薩、羅漢、佛”,金聖嘆也把魯智深列為“上上人物”、“人中絕頂”。事實上,魯智深這一形象最能體現《水滸傳》作者對人格的思考,充分展示了從迷失自我到尋找自我再到發現自我的生命歷程,值得後人深思。

滿朝文武·多是奸邪:魯智深的迷茫與頓悟

從《水滸傳》的作者對於《水滸傳》中幾位主要人物的生平和結局描寫來看,魯智深絕非僅僅是作者著力表現的一個人物形象這麼簡單,應該還寄託了作者的某些人格思想。魯智深正是在不斷地找尋自我,發現自我的過程中實現了這種理想的人格。

在水滸傳的第四回中智真長老就說此人“上應天心,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久後卻得清淨,證果非凡。”智真長老的身份在書中比較特殊,他是一個當世活佛,能知未來之事。當寺中僧眾都覺得魯智深形貌醜陋,面相兇頑,不似出家人模樣的時候,智真長老卻一眼看出魯智深身上的佛性,認為他的結局是“久後卻得清淨,證果非凡”。

魯智深受不了佛門的種種清規戒律,很快就違反教規,不坐禪,在佛堂撒尿,最後竟然發展到打壞山門,打毀金剛像。智真長老無奈,把魯智深驅逐出五臺山。一來是給寺裡僧眾一個交代;二來為了魯智深在各種磨礪中找尋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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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的情節也在四大名著的另一部作品《西遊記》中也出現過,就是“須菩提祖師趕走孫悟空”的情節。因為智真長老和須菩提祖師畢竟身份特殊,他們能看到魯智深和孫悟空身上的佛性,但悟空與魯智深自己在當時並沒有辦法知道,他們需要在世間的各種磨礪中去發現自己。

從《水滸傳》第二回魯智深的第一次出場開始,魯智深一生經歷的事件主要有拳打鎮關西、大鬧五臺山、大鬧桃花山、火燒瓦罐寺、大鬧野豬林、單打二龍山、解脫纏緣和六和寺圓寂。可以說魯智深一生過得並不是十分順利,但是卻大開大合,跌宕起伏,他的身份總是在發生著極大的轉變。

他起初是經略相公府的一個下級軍官,為救金氏父女三拳打死鎮關西,人生便發生了戲劇性的逆轉,從一個軍官變成了一個官府追捕的通緝犯,後來透過趙員外的關係在五臺山出家作了和尚,因為不守清規戒律又被趕了出去。大鬧野豬林後因為得罪高休竟然連和尚也做不成,最後只能落草為寇做了強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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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起起伏伏的人生中,魯智深不論到了那種境地都始終保持著獨立的人格,不隨波逐流,保持著自己濟世救民之心。同時魯智深也越來越困惑,在這個黑暗的世界有那麼多人需要救助,僅僅依靠魯智深一人改變不了世界,而且朝中權貴都是一些奸佞小人。

這一點魯智深在重陽菊花會上已經說得十分清楚:“只今滿朝文武,多是奸邪,矇蔽聖聰,就比俺的直掇染做了,洗殺怎得乾淨?招安不濟事,便拜辭了,明日一個個各去尋趁罷。”

所以,魯智深從來沒有認為招安是梁山的出路,完全是出於兄弟義氣,內心濟世救民的想法,才隨同宋江一起接受招安。在後來徵遼的過程中,魯智深越來越困惑,這時他想起了多年未見的智真長老,還有智真對他生平經歷和結局預言,“遇山而起,遇林而富,遇州而遷,遇江而止”,便要去參拜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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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魯智深漸漸開始了尋找自我的過程,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五臺山智真長老。沒想到多年不見的智真長老第一句便是說:“徒弟一去數年,殺人放火不易。”這句話讓魯智深不知如何作答,只能默然無言。宋江出來解釋:“智深兄弟雖是殺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

魯智深又拿出金銀綵緞來貢獻長老。智真長老又說:“吾弟子,此物何處得來?無義錢財,決不敢受。”進一步來檢驗魯智深的本心。魯智深自己解釋道:“弟子累經功賞積聚之物,弟子無用,特地將來獻納本師,以充公用。”

經過多番追問,智真長老終於確定魯智深在這殺人放火的數年並沒有迷失了本心,他終於可以安心的收下了魯智深的佈施。但是智真長老卻堅決不肯收下宋江的佈施,至於原因,從後面智真長老對於宋江提出問題的回答便可以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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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問長老的是:“浮世光陰有限,苦海無邊,人身至微,生死最大。”智真長老回答是:“六根束縛多年,四大牽纏己久,勘嗟石火光中,翻了幾個筋斗!咦!閻浮世界諸眾生,泥沙堆裡頻嘯吼。”

宋江問的是人生,長老回答的也很明顯。六根是佛教術語是指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六種認知。四大是指地水火風。六根結合六塵,讓人生起慾望,讓人貪嗔愛慾痴,而不能斬斷。所以叫六根束縛多年,四大牽纏己久。四大本來是指地水風火。在這裡可以理解為生、老、病、死牽纏著我們。可是勘嘆石火光中,翻了幾個筋斗。為慾望為名利不擇手段,可是又留下了什麼,電光石火眨眼就過去了,可是又留下了什麼。

“咦!閻浮世界諸眾生,泥沙堆裡頻嘯吼”,“閻浮世界”也做婆娑世界,意為勘忍。人生如此痛苦,我們還去追求那些讓我們痛苦的東西,慾望、名利。“泥沙堆裡頻嘯吼”就是有些有覺悟的人認識到人生的痛苦,但依然無法解脫。指的就是宋江六根不盡,四大難空。聲色犬馬,功名利祿在他的心中早己根深蒂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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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老看來,宋江眾將終年拼殺,英勇無畏,名利沉浮,也不過如兒童一般翻了幾個筋斗,最終仍要塵埃落定,追名逐利也只剩一場空。所以長老不願接受宋江的佈施。然而魯智深卻不同,智真長老早己預言魯智深終成正果,從後來的發展看,魯智深也漸漸擺脫了名利、慾望的糾纏,按長老預言的成正果的方向發展。

智真長老並未正面點破魯智深,因為他還塵緣未盡,真正的自我需要他自己去發現。於是留給魯智深一首預示他最終命運的謁頌。“逢夏而擒,遇臘而執。聽潮而圓,見信而寂。”便於智深告別了。

對於魯智深的困惑,長老不可明說,魯智深無法領悟,這使魯智深依然沒有擺脫困惑,在迷茫中苦苦找尋著。但是在纏緣井中的奇遇,可謂為魯智深打開了一扇大門。在追隨宋江與田虎作戰之時,無意掉落纏緣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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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第九十九章寫道:“灑家走進去看時,與灑家一般的一個和尚,盤膝坐地念經。灑家問他的出路,那和尚答道:‘來從來處來,去從去處去。’灑家不省那兩句,焦躁起來。那和尚笑道:‘你知道這個所在麼。’灑家道:‘那裡知道您般鳥所在?’那和尚又笑道:‘上至非非想,下至無間地。三千大千,世界廣遠,人莫能知。’又道:‘凡人皆有心,有心必有念;地獄天堂,皆生於念。是故三界惟心,萬法惟識,一念不生,則六道俱銷,輪迴斯絕。’灑家聽他這段話說得明白,望那和尚唱了個大偌。那和尚大笑道:‘你一入緣纏井,難出欲迷天,我指示你的去路。’”

面對和尚雲裡霧裡的一番話,一向對佛家禪語不能開悟的魯智深這一次卻聽了個明白,其實和尚的意思很明確,人之所以痛苦,是因為有太深的執念,對於生死,對於名利,對於權力等的執念太深,人就無法得到真正的快樂,所謂“天堂地獄,皆生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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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大道理很多人都懂,可真正懂得放下的又有幾個人。也許真正有佛性的人才可能達到放下執念的境界。所以,智真長老才能從開始就斷言魯智深最後能“證果非凡”。

“一入纏緣井,難出欲迷天。”魯智深在和尚的指引下走出了纏緣井,放下了心中的執念。漸漸找尋到了自我,而宋江等其他的梁山好漢有很多都終生無法走出這纏緣井。

在迷失中找尋自我註定是一個十分漫長而又艱難的過程,但智真長老和纏緣井中和尚的點撥為魯智深打開了一扇門,一扇發現自己的大門,只需要一個契機,魯智深就可以走進那扇大門,徵完方臘以後,在杭州的六和寺,魯智深找到了這個契機。

在《水滸傳》第一百一十九回寫了魯智深六和寺圓寂的過程,應證了智真長老關於魯智深“遇潮而圓,見信而寂”的預言。如果僅僅是如此,就很難印證長老的另一個預言。

在《水滸傳》的第三回,智真長老就斷言魯智深將來會“證果非凡”。而魯智深臨終時寫得一首謁頌讓我們相信他終於在那一剎那發現了自我,修成了正果。他所寫的謁頌是“平生不修善果,專愛殺人放火,忽得頓開金匣,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滿朝文武·多是奸邪:魯智深的迷茫與頓悟

這一首謁頌恰好說得是魯智深自己一生所經歷的三個境界:“平生不修善果,專愛殺人放火”這說的是魯智深這一生的表象,梁山好漢似乎並不把殺人放火當作是一種極其罪惡的事,他們為奪財物或洩私憤而殺人的特別多,即使像武松這樣的大俠也在鴛鴦樓枉殺無辜,真正像魯智深這樣一心為他人排憂解難,只殺該殺之人的好漢真的少之又少。

這種境界表現在他拳打鎮關西,解救金氏父女,大鬧野豬林的那個時候,那時一腔熱血,總妄想“禪杖開啟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可是後來的人生經歷告訴他,在那樣一個汙濁的世界,他的理想是不可能實現的。

漸漸地他開始放下執念,找尋自我,到解脫纏緣井之後,徹底放下了執念,所謂“頓開金匣,折斷玉鎖。”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金匣玉鎖,真正鎖住人們的從來都是自己的心魔。

滿朝文武·多是奸邪:魯智深的迷茫與頓悟

而第三層境界便是現在。魯智深錯把潮信當成戰鼓,或者說不是一時聽錯,而是一世聽錯,原來這戎馬一生就如同這潮去潮來一般,這一生所經歷的生生死死,顛沛流離,恩怨情仇,皆是虛妄,只不過身在其中不知真相。

“今日方知我是我。”我是誰,這是一個深奧的哲學命題,此時的魯智深究竟是魯達、魯提轄、花和尚都已經不重要了,這些或許都是魯智深,又都不是魯智深。“我”原來就是“我”。

這時的魯智深已經超脫了狹義的善惡、正邪。他看見了原本的自己,他頓悟了。智真長老慧眼識人,此時方得印證。徑山大惠禪師在為魯智深下火之前,也誦了幾句法語“魯智深,魯智深!起身自綠林。兩隻放火眼,一片殺人心。忽地隨潮歸去,果然無處跟尋。咄!解使滿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

白玉,黃金在佛教中都是聖潔之物,法語的後兩句“解使滿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仍覺者所為,可見大惠禪師對其評價之高,儼然認為魯智深已然超脫成佛。

撰稿/立源【讀史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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