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談王國維之宋元戲曲史

坊間刊刻各種文學史與文學評議之書,獨王靜安《宋元戲曲史》最有價值。其餘亦間有一二可觀者,然大都不堪入目也。

問王君此書何以有價值?則答之曰:中國韻文,莫優於元劇明曲。然論次之者,皆不學之徒,未能評其文,疏其跡也,王君此書前此別未有作者,當代亦莫之與京:所以託體者貴,因而其書貴也。

宋金元明之新文學,一為白話小說,一為戲曲。當時不以為文章正宗,後人不以為文學宏業;時遷代異,盡從零落,其幸而存者,“泰山一毫芒”耳。今欲追尋往跡,誠難誠難。即以元雜劇而論,流傳今世者,不過臧刻百種,使臧晉叔未嘗刻此,則今人竟不能知元劇為何物。持此以例其他,劇本散亡,劇故沉湮,淵源不可得考,事蹟無從疏證者,多多矣。鉤沉稽遺,亦大不易。

當時人並無論此之專書;若於各家著述中散漫求之,勢不能不遍閱唐宋元明文籍,然而唐宋元明文籍,浩如煙海,如何尋其端緒?縱能求得斷爛材料,而此材料又復七散八落,不相聯屬,猶無補也。王先生此書,取材不易,整理尤難。籀覽一過,見其條貫秩然,能深尋曲劇進步變遷之階級,可以為難矣。

研治中國文學,而不解外國文學,撰述中國文學史,而未讀外國文學史,將永無得真之一日。以舊法著中國文學史,為文人列傳可也,為類書可也,為雜抄可也,為辛文房“《唐才子傳》體”可也,或變黃全二君“學案體”以為“文案體”可也,或竟成《世說新語》可也;欲為近代科學的文學史,不可也。

文學史有其職司,更具特殊之體制;若不能盡此職司,而從此體制,必為無意義之作。王君此作,固不可謂盡美無缺,然體裁總不差也。

王先生評元劇之文章,有極精之言。今撮錄如次——

傅斯年談王國維之宋元戲曲史

元曲之佳處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學無不以自然勝,而莫著於元曲。蓋元劇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學問也。

其作劇也,非有“臧之名山,傳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興之所至為之,以自娛娛人。關目之拙劣,所不問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諱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顧也。彼但摹寫其胸中之感想,與時代之情狀,而真摯之理,與秀傑之氣,時時露於其間。故謂元曲為中國最自然之文學,無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則又為其必然之結果,抑其次也。

明以後傳奇,無非喜劇,而元則有悲劇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漢宮秋》,《梧桐雨》,《西蜀夢》,《火燒介子推》,《張千替殺妻》等,初無所謂先離後合始困終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劇之性質者,則如關漢卿之《竇娥冤》,紀君祥之《趙氏孤兒》,劇中雖有惡人交構其間,而其蹈湯赴火者,仍出於主人翁之意思:即列之於世界大悲劇中,亦無媿色也。(按,即此而論可見中國戲劇歷代退化。)

然元劇最佳之處,不在其思想結構,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古詩詞之佳者無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後,其思想結構盡有勝於前人者,唯意境則為元人所獨擅。……

元劇實於新文體中,自由使用新言語。在我國文學中,於《楚辭》內典外,得此而三。……

書中善言,不遑悉舉,姑舉數節以見其餘,皆極精之言,且具世界眼光者也。王君治哲學,通外國語,平日論文,時有達旨。餘向見其《人間詞話》信為佳作。年來聞其行事不甚可解,竟成世所謂“遺而不老”之人。此非本文所應論,就本書,論本書,卻為甚有價值耳。

至於今日,中國聲樂之學,衰息極矣。世有有心人,欲求既往以資現在,則此書而外,更應撰論述明南曲之書詞之來源與變化,漢魏以來,至於明清聲樂之遷嬗,亦應有專書論次。蓋歷來詞學,多破碎之談,無根本之論,樂學書中,燕樂考原。聲律通考雖精,而所說終嫌太少也。必此類書出於世間,然後為中國文學史美術史與社會史者,有所憑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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