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秋:匡超人如何蛻變成“非人”

《儒林外史》第十五回後半回至第二十回前半回可謂匡超人傳。現已節選進中學語文課本。

李漢秋:匡超人如何蛻變成“非人”

廬劇《匡超人》劇照

青年人的精神走向很能反映時代的文化狀況。世界文學名著塑造了些“被引誘者”、“從善良走向墮落”的青年形象。法國巴爾扎克的小說《高老頭》裡的拉斯蒂涅,作為外省青年,本有淳樸的道德觀念,來到巴黎逐步蛻變,是歷經了著名的“人生三課”:鮑賽昂夫人“教導”他:要把別人當做驛馬一樣去騎,除了自己,一切都微不足道;要利用女人的關係擠入上流社會。

惡棍伏脫冷言傳身教說:“在這個互相吞噬的社會里,清白老實一無用處,(對上流社會)如果不像炮彈一樣轟進去,就得像瘟疫一般鑽進去”。高老頭之死的悲哀向他顯示,一切人倫情感都抵擋不住金錢的邪惡力量。經過當時富貴社會的腐蝕和濁流文化的薰染,他為追逐名利而墮落成不擇手段的極端個人主義者。

法國司湯達的小說《紅與黑》,主人公於連出身下層,被人歧視,他生活的社會是一切都由貴和富主宰的社會,不甘貧賤的他,不擇手段要鑽入富貴的上流社會,遂使人性被黑染缸越染越黑。

在拉斯蒂涅形象出現前近一個世紀,中國文學就出現了“被引誘者”、“從善良走向墮落”的青年形象——《儒林外史》的匡超人。匡迥字超人,是溫州府樂清縣鄉下的貧寒農村青年,“上過幾年學”,是小知識分子,跟商人到省城杭州謀出路求發展,結果流落街頭,衣食無著,又無盤費回家,靠測字算命騙錢度日。

在此艱難時刻,馬二先生主動向他伸出援手,資助盤程,贈予棉衣、鞋子,連回鄉後做小生意的本錢都傾情相送。匡超人感激涕零,“兩淚交流道:‘蒙先生這般相愛,我匡迥何以為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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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發繪《馬二先生遊西湖》

匡超人“為人乖巧”,自小就“乖覺”,易受習染,可塑性極強。年紀輕輕就歷經六門“社會大學”課程的習學:鄉土人倫——科舉做官——名士招牌——商品贏利——黑道伎倆——官場厚黑,場場名師指引,場場好學速成,場場成績優異,步步超越升級,終成“當代英雄”——“從善良走向墮落者”。

作者彷彿著意以他的經歷把本章所寫的主要三類人串連起來,作個小收束。

一、超人的“孝養”“孝敬”

他的起點是鄉土人倫文化。在馬二幫助下他得以回鄉,“大柳莊孝子事親”,他的孺慕之誠出於至性,淳樸可愛:

匡超人望見自己家門,心裡歡喜,兩步做一步,急急走來敲門。母親聽見是他的聲音,開門迎了出來,看見道:“小二,你回來了!”匡超人道:“娘,我回來了。”放下行李,整一整衣服,替娘作揖磕頭。他娘捏一捏他身上,見他穿著極厚的棉襖,方才放下心。……他父親匡太公在房裡已聽見兒子回來了,登時那病就輕鬆些,覺得有些精神。匡超人走到跟前,叫一聲“爹,兒子回來了!”上前磕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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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匡秀才》

於此黃評曰:“此處一‘娘’字,……一‘爹’字,出於血誠,(反觀後來)愈令人惜之恨之。”小說就圍繞自然人性的“孺慕之誠”——孝,展開他在鄉土人倫文化裡的表現。

傳統美德孝,起碼之點是“孝養”,贍養父母是為人子女者盡孝的起碼責任,要求應當盡力滿足父母的基本物質需求,父母長親生老病死時都要悉心照護。

在這方面匡超人做得很到位,他勤勤懇懇經營起贍養父母的小營生,養豬賣肉,磨豆賣豆腐,從早到晚不辭辛勞。服侍父親(匡太公)出恭(大便)一段尤其難能可貴:

太公過了一會,向他道:我要出恭……(匡超人)連忙走到廚下端了一個瓦盆,盛上一瓦盆的灰,拿進去放在床面前,就端了一條板凳放在瓦盆外邊,自己扒上床,把太公扶了橫過來,兩隻腳放在板凳上,屁股緊對著瓦盆的灰。他自己鑽在中間,雙膝跪下,把太公兩條腿捧著肩上,讓太公睡的安安穩穩,自在出過恭;把太公兩腿扶上床,仍舊直過來,又出的暢快,被窩裡又沒有臭氣。他把板凳端開,瓦盆拿出去倒了,依舊進來坐著。

傳統孝道不僅要“孝養”,而且要“孝敬”,不僅要儘量供給父母的基本物質需要,而且要努力滿足父母的精神需求。衣食無憂後,精神安撫越來越更加需要,因為有代溝,故也越來越更加難能可貴。

古人就說孝道難在“色養”——對父母經常的和顏悅色。臉色是內心感情的外在表露,真心愛父母、時時心存感恩,孝敬之色才能成為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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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儒林外史》中宗峰巖飾匡超人

匡超人能夠做到孝敬父母,凡有好吃的都先要盛一碗送予父母先吃。“早半日做生意,夜晚伴父親,念文章”,父親要折騰到四更鼓,他就陪到四鼓才睡。陪護久病在床的父親,不僅為父親調理身體,而且努力“娛親”,為父親調節心情:

見太公煩悶,便搜出些西湖上景緻,以及賣的各樣的吃食東西,又聽得各處的笑話,曲曲折折,細說與太公聽。太公聽了也笑。

在這方面,他哥匡大是個襯托:匡大為弟接風買了一隻小雞子兄弟消受,囑弟不要告訴老爹。他不肯,把雞先盛一碗給父母,剩下的才輪到兄弟倆。本村失火,燒到他家,兄弟倆的表現大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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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匡超人》

他哥睡的夢夢銃銃,扒了起來,只顧得他一副上集的擔子。擔子裡面的東西又零碎:芝麻糖,豆腐乾,腐皮,泥人,小孩子吹的簫,打的叮噹,女人戴的錫簪子,撾著了這一件,掉了那一件。那糖和泥人,斷的斷了,碎的碎了,弄了一身臭汗,才一總捧起來朝外跑。

……那火光照耀得四處通紅,兩邊喊聲大震。匡超人想,別的都不打緊,忙進房去搶了一床被在手內,從床上把太公扶起,背在身上,把兩隻手摟得緊緊的,

……把太公背在門外空處坐著;又飛跑進來,一把拉了嫂子,指與他門外走;又把母親扶了,背在身上。才得出門,那時火已到門口,幾乎沒有出路。匡超人道:“好了!父母都救出來了!”且在空地下把太公放了睡下,用被蓋好。母親和嫂子坐在跟前。再尋他哥時,已不知嚇的躲在那裡去了。

他的“敦倫”孝道相當感人,對哥和嫂也恪守悌道。在倫理氛圍濃厚的鄉村傳統社會里,他是孝悌後生,不僅博得鄉親稱讚,而且贏得好官賞識,成為後來膺薦的資本。如果能在虞博士倡導的仁義禮樂環境裡成長,他會成為正人君子。可惜不是。

二、超人變成“非人”

他初遇的導師是八股時文選家馬二先生。當時的科舉制度既是選拔文士的舉業制度又是逐級而升的教育制度。考試規定用八股文,又稱時文、制藝文,當時可就稱文章。馬二就專門選每次考試的中式文章,加以評批,成為“選本”發行,成為廣大考生的範文,讓考生模仿,功能與現在範文講評之類相近,從而成為考生的“輔導讀本”。操弄這種“選事”“選政”的稱為“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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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馬二先生》

馬二先生操持這種選事多年,是有點名氣的八股時文選家。這位名師古道熱腸,他看到匡超人“乖覺”而且有禮,流落杭州,因無錢回家奉養年邁雙親而傷心落淚;況且衣食無著之際還手持他新選的《三科程墨持運》在唸。馬二心生憐恤,就把他帶回寓所,百般關愛:

當下開箱子取出十兩一封銀子,又尋了一件舊棉襖,一雙鞋,都遞與他,道:“這銀子,你拿家去;這鞋和衣服,恐怕路上冷,早晚穿穿。”匡超人接了衣裳、銀子,兩淚交流道:“蒙先生這般相愛,我匡迥何以為報。”

馬先生著意要給這個可教的後生指點一條出路。於是循循善誘,循其孝心,把孝養引導到顯親揚名的大孝上,他說:

“奉事父母,總以文章舉業為主。人在世上,除了這事,就沒有第二件可以出頭。……只是有本事進了學,中了舉人、進士,即刻就榮宗耀祖。這就是《孝經》上所說的‘顯親揚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語道得好:‘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而今甚麼是書?就是我們的文章選本了。賢弟,你回去奉養父母,總以做舉業為主。”……說罷,又到自己書架上細細檢了幾部文章,塞在他棉襖裡卷著,說道:“這都是好的,你拿去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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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畫《匡超人》

匡超人捧著馬先生的舉業讀本回鄉苦讀。一個貧寒的鄉村青年,想透過讀書上進,改變命運“出頭”,從理論上說這是無可非議的,“知識就是力量”,“知識改變命運”,也有過眾多成功的先例,是應當受鼓勵的。

當地知縣李本瑛得悉他勤勉夜讀,就著實獎掖他。但馬二的舉業誘導有個致命的毛病:讀書做官論。他用宋真宗的“勸學”詩來誘導:“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

科舉時代的中國封建統治者就是用功名富貴——核心是做官,來羈縻讀書人,也是腐蝕讀書人,使他們“入我彀中”,為其所用。讀書、考試與獲得地位名利掛上鉤,從正面效應說,可以起激勵作用,但同時又產生負面效應,一些人過分追求名利地位,功利心惡性膨脹,心理失去平衡,誘發出種種人格墮落。

有鑑於此,匡超人的父親,以鄉村老者的見識,臨終鄭重叮囑兒子:

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緊的。我看你在孝弟上用心,極是難得,卻又不可因後來日子略過的順利些,就添出一肚子裡的勢利見識來,改變了小時的心事。我死之後,你一滿了服,就急急的要尋一頭親事,總要窮人家的兒女,萬不可貪圖富貴,攀高結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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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超人》

一條是父親叮囑的路:以鄉村老者的樸實話語,道出傳統文化中“學以成人”的正確理念,也就是“以樹人為核心、以立德為根本”,立德樹人,要做一個正人。所以“德行是要緊的”,要抵禦“功名”“貪圖富貴”“勢利見識”的侵襲,蛻變成“非人”。

一條是馬二指引的路:應試,做官,儘管馬二還不忘《孝經》孝德,但從根本上說,這兩條是截然不同的路。匡超人何去何從?他也不是一下子就選定的,像他父親所預言,他是經歷了“添出一肚子裡的勢利見識來,改變了小時的心事。”而—步步蛻變的。

如果把匡超人的沉淪都歸因於馬二的舉業誘導,那既不符合現實生活也不符合作品實際。他回鄉後還是遵馬老師之教把逐功名與行大孝相統一,而且如前所述,“孝養”“孝敬”(包括“色養”)種種孝行都優秀。重要責任要追究他所繼續上的“社會大學”。

他第二次來到文化名城杭州,遇到第二類導師:景蘭江等斗方名士熱心帶挈他進入“杭城名壇”見習,經過“旗亭論辯”——進士、名士孰優辯,他“才知道天下還有這一種道理”:並不像馬二說的,“除了這事(指刻苦舉業),就沒有第二件可以出頭。”原來還有透過寫詩浪得虛名、攀結上層的“異路功名”。

憑著乖巧他學得很順手,雖然原來沒寫過詩,拿本《詩法入門》看了看,寫出來的也不見得不如那些斗方詩人,他很可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展開他腳下的牟取功名富貴之路也不是難於上青天。

花花世界令他大開眼界,牟取功名富貴之心更加躍躍欲試,“有奶便是娘”,他飢不擇食,不加選擇,有細菌的(觸犯道德良心)他也喝,有毒素的(觸犯法律)他也吃,只要有利可圖他就幹,誰帶他他就跟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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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匡超人變質》封面

太多了,開始目迷五色失去方向,失去定力,道德防線最先失守。

他謀生於書坊,為市場提供舉業文化商品,商品經濟很快讓他懂得,“選本總以行(行銷)為主,若是不行,書店就要賠本”。要行銷就要投合市場口味,隨機應變,人家要什麼你就給什麼。

要投入少、產出快,他的競爭力強就在比馬二快得多,馬二凡事認真,把選事當學問,有時一條批語要斟酌半夜,而他一個半夜“就批出五十篇”;馬二“三百篇文章要批兩個月,催著還要發怒”,而他“屈指六日之內”批完同樣的數,這六天中他做詩、參加詩會還費了不少時光。

除了舉業本身無價值外,選事本身原不一定會使人品變壞,馬二的品德就不虧,但匡二卻不像馬二那樣篤誠,他學會的是以牟利為目的而東拼西湊,粗製濫造。商品經濟的負面影響很快讓他迷失方向,書坊為他鋪設了一條牟取錢財致富之路,加上斗方名士教他的“異路功名”,他也可以巴望功名富貴了。他從這裡領悟的處世秘訣可以在其後的生涯中“發揚光大”。

他的第三任導師是在布政司衙門當衙吏的潘三。潘三倚仗政權機構,廣結地痞惡棍,織成一個黑社會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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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匯校匯評》(典藏版)

《儒林外史》寫人,大多都不是說壞就一壞到底。潘三固是黑惡勢力,但對匡超人這個進城青年卻甚爽快瀏亮。在他看來,匡超人相與的那些斗方名士只是“呆瘟”,他教唆這個知識青年要幹就要幹“有想頭的事”。匡超人照樣不分黑白“有奶便是娘”,作潘三哥的手腳從中分得一杯羹。

從此匡超人的功利心惡性膨脹,迅速失調失範失控,繼道德防線失守之後,法律底線也失守了。他怎樣牟利呢:充當潘三的幫兇,作奸犯科,一應作案來者不拒:假雕印信、假造公文,把一個青春年少的女性荷花拐賣了,不管荷花姑娘是否掉入火坑是死是活,他“歡喜接了”二十兩白花花的銀子,從此“身上漸漸光鮮”。

這是二十兩,有二百兩呢, 他就冒坐牢之罪,潛入學道考場,替“一字不通的”童生考取一個秀才。潘三哥分給他這筆錢,幫他典房、幫他娶了撫院衙門差人鄭老爹之女為妻、不久生女,有妻有女有房,當穩城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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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黃小田評點本

而按黃小田的評點,昔日的孝悌人這時已異化墮落成“非人”。施展“非人”之心術,“自喪其天良”,“巧取人間之富厚”(臥閒草堂評)。弔詭的是,正是他“喪其天良”之時,他被“題了優行,貢入太學”!

按當時的體制,府、州、縣各級學校的秀才具備成績好或資歷深等條件,可以透過推薦以“出貢”的方式進入國子監,並能夠獲得參與選官的資格。這樣計程車人稱為“貢生”,根據出貢的方式不同可分為好多種,匡超人的“題了優行”是指優貢,標準是“品學兼優”,這名額極少,省級的學政三年任期滿了才能經考選,一省推選幾個人。

匡超人的墮落與“優行”竟是同時到來,這無異於說明當時的考選制度乃至社會體制,黑白已經不辨,甚至顛倒了,墮落就是優行,優行就是墮落,這是尖刻的諷刺。他順著這個攫取功名富貴的濁流鳧泳(不是像王冕那樣抗逆濁流),滔滔的濁流把他推湧成“當代英雄”。

三、失德則失人

他迅速飈升,混到京城,進入官場,來到一個更高的名利場,來修“官場厚黑”的課。他嫌岳父的身份太低,如果如實“說出丈人是撫院的差”很不體面,於是謊稱並未娶妻。

李給諫派管家探詢,擬招他為外甥女婿,他乍聽“嚇了一跳……要允他,又恐理上有礙”。“恐理上有礙”時,品德好的人就會守住道德紅線不逾理;守不住道德底線的人,就會有意無意地尋找藉口為自己開脫,如以“大家都這樣”、“某名人也這樣”等等為理由,以消解罪惡感。

這在心理學上稱為“防衛機制”。匡超人尚不止這樣,他憑著乖巧品性已悟到,要鑽入官場必須投權門作靠山,這送上門的機會哪能放過?憑著他在書坊取巧牟利的經驗,憑著他跟著潘三什麼壞事都乾的慣例,他立即“又一轉念道:‘戲文上說的蔡狀元招贅牛相府,傳為佳話,這有何妨!’”——這“又一轉念”就找了個欺心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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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巾箱琵琶記》

其實,如《南詞敘錄·宋元舊篇》著錄,早期的《蔡伯喈琵琶記》“即舊伯喈棄親背婦,為暴雷震死”,在匡超人生活的溫州一帶,民間戲文和說唱裡蔡伯喈或遭“暴雷震死”或遭“雷轟”,原是挨千古罵名的;陸游的《小舟遊近村舍舟步歸》之四有“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爭說蔡中郎。”也是說:歷史人物的蔡中郎應是肯定性人物,而民間說唱則罵蔡伯喈。

匡超人就是這一帶人,明知自己也“棄親背婦”必遭唾罵,明知是錯,居然橫下一條心,顛倒黑白強辯之為“佳話”,這是昧著良心找歪理給自己開脫,已是無恥之極,恬不知恥!

於是,他遺棄結髮妻子,停妻再娶,帽兒光光,當上給事中的甥女婿。他在京城這邊“珠圍翠繞,燕爾新婚”,擁著“瑤宮仙子,月下嫦娥”,得意忘形的時候;在老家那邊,被拋棄的髮妻活活吐血悶死,正如老岳母血淚控訴的:“把我一個嬌滴滴的女兒生生的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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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漢秋講儒林》

《儒林外史》,不僅讓讀者從鮮明的對照中看到這樣的醜惡,而且畫龍點睛式地點出其醜惡的心理過程,在字裡行間,不動聲色地讓匡超人的行為邏輯與讀者的良知背道而馳,這在文藝心理學上叫作“情感逆行”。讀者就在“情感逆行”中,良知受到撞擊,感到痛苦、憤怒;同時又因其鞭撻了醜惡而感到痛快。

這種融合著痛感和快感的藝術享受,在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中稱為“淨化”,實是人的靈魂受到一次藝術的“陶冶”“洗禮”。

四、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他剛剛考取個內廷教習,還沒上任呢,回到杭州取結,景蘭江老師陪蔣刑房來訪,他就以昔日景蘭江等西湖斗方名士的口吻胡吹,“(我的)學生都是廕襲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來就是督、撫、提、鎮,都在我跟前磕頭。”

既然勢力這麼大,景蘭江等順勢提出,落網的潘三巴望見他一面。他一聽立即變臉,毫不顧念潘三哥曾慷慨施恩於己,而是按官場文化,唯恐受牽連,趕忙切割,而且還要振振有詞地宣稱,“(我)既替朝廷辦事,就要照依著朝廷的賞罰……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訪拿他的。”

清朝的評點者多從忘恩負義痛罵此人,其實他的“打官腔”同樣可憎。像胡屠戶那樣直露的私,是淺薄的醜;像匡二這樣的官人以“公”包裝“私”,又醜又偽更加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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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研究資料整合》

令人作嘔的表演後,又安撫來替潘三求助的景蘭江老師;“(我)這回去就得個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載,那時帶幾百銀子來幫襯他”——這下可露了馬腳,雖原只是搪塞老師的空頭支票,卻表露了他做官的信條跟王惠一樣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可以預料,他上任後的政績,也會融匯諸種濁流文化的毒汁,超越從前一門門課的老師。

人異化成“非人”,失去了人之為人的道德底線,甚至法律底線,既喪盡天良,自然也就厚顏無恥,言談舉止不堪入目。匡超人一反農村青年原本淳良的天性,僅為炫耀一下自己,就不惜在眾人面前叛賣恩師馬二先生。

馬二曾指點他“文章才氣是有,只是理法欠些”,現在他反譏馬二老師 “理法有餘,才氣不足,所以他的選本也不甚行。”真是呀,與“慈烏反哺”相反的是“豺狼反噬”,想當初流落杭城受馬二先生接濟時,曾經“兩淚交流”立誓要報恩,現在已經從意欲反哺跨越到反噬!他對一路上有恩於己的人一一反噬,這個人對社會也是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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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票《馬二先生遊西湖》

還沒完,他接著胡吹:“惟有小弟的選本,外國都有的。”——真該請教匡先生,不知何時外國也行八股舉業了?——他唾沫四濺、得意忘形地吹噓:中原五省讀書人家家都供著“先儒匡子之神位”。

又有牛布衣不識趣,當場揭破:“先儒”用指已死之人,你是活人何得稱先儒神位!他還死撐面子耍賴狡辯:“不然!所謂‘先儒’者,乃先生之謂也!”牛布衣見他如此說,也不和他辯。“不和他辯”者,不是辯不過他,而是辯也無益,他已不是無知而是無恥!《論語》曰:“無恥之恥,無恥矣”;“知恥近乎勇”。凡人該有羞恥之心、知恥之勇,一旦到了恬不知恥的地步,良知已經泯滅,是不折不扣的無恥,適足表現了“非人”的醜陋。

真該相信“知子莫若父”,匡超人老父親的擔憂一一成了現實。經過濁流文化的陣陣沖刷,鄉村子弟所秉承的傳統美德的底色,已被沖洗殆盡,“德行”“孝悌”抵擋不住“功名”“富貴”的“勢利見識”,這種誘惑是制度性的,是當時整個社會的機制體制佈下的天羅地網!作者精心設計讓匡超人歷經種種濁流文化的薰染,讓人看看會染出什麼結果,並且以匡太公的臨終遺言點明立意。

古人謂“上孝養志,其次養色,其次養體。”(桓寬《鹽鐵論·孝養》)我們是從低講到高,次序與桓寬相反,前面已講了匡超人在鄉時的孝養(“養體”)孝敬(“養色”),現在看“養志”如何?養志也可叫孝志,指努力實現父母的善良合理的志向、願望。

匡父的願望已如前引的臨終遺言所述,匡超人都反其道而行之,而父親所諄諄告誡的,匡超人反都一一實踐了。此時的匡超人不僅不會再回鄉為上人養體、養色,而且與養志正相反對,老父親要他做好人之“志”,早被他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即使從傳統孝道角度來說,他也已是徹頭徹尾的不孝!

李漢秋:匡超人如何蛻變成“非人”

劉旦宅繪《王冕畫荷圖》

小說第一回王冕的母親也有臨終遺言,與匡父的異曲同工:“這幾年來,人都在我耳根前說你的學問有了,該勸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我兒可聽我的遺言,……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閉。”

以我們看,當然不能一概否定“做官”,“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是蠻好吧。作者是寫一個農村老婦人樸素的直覺,她是針對那時代她所見的多是不好的官;而且,她是簡單地把“做官”和“做好人”分列在對立的兩極,一旦中了“讀書做官論”的毒,一心追逐功名富貴,就會如匡父所說,“添出一肚子裡的勢利見識來”,人品蛻變了。

王冕遵母囑,葆住高潔的品性,成就嶔崎磊落之人,與匡超人相對照,賢愚懸隔不啻天壤。

匡超人的母親初見兒子回家時絮絮叨叨地訴說:“自從你跟了客人去後,這一年多,我的肉身時刻不安!……一夜又夢見你來家望著我哭,把我也哭醒了。一夜又夢見你頭戴紗帽,說做了官。我笑著說:‘我一個莊農人家,那有官做?’傍一個人道:‘這官不是你兒子,你兒子卻也做了官,卻是今生再也不到你跟前來了。’我又哭起來,說:‘若做了官就不得見面,這官就不做他也罷!’”

李漢秋:匡超人如何蛻變成“非人”

《儒林外史與中華文化》

《儒林外史》寫夢多深含寓意,有的是隱喻。匡母的夢有多層含意,從有形的形跡來說,你兒子“做了官,卻是今生再也不到你跟前來了”,這就是民間戲文裡說的蔡伯喈式的“棄親”,匡超人也是,幾次有機會回鄉省親,他都壓根兒沒有探親的念頭,只顧功名富貴,不顧報恩親情。

從無形的精神來說,“這官不是你兒子”,靈魂已經全非了,往日“在孝弟上用心”的兒子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又哭起來”,不僅哭兒子的“肉身”回不來,而且哭兒子的靈魂永遠丟失了!這就是匡超人形象以靈魂為代價留下來的教訓:敗德必失人!

如前所引,“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匡超人看似步步成功的“當代英雄”,撕破其光滑的表面,內裡卻是宵小無恥,是無價值的,這是諷刺,是喜劇性的;而實質上如開頭所說,他是“被引誘者”、“從善良走向墮落者”、走向“非人”,他的淳良天性被毒殺了,原有的價值被毀滅了,這是悲劇性的。這個形象也是喜劇性和悲劇性相融合的創造。

《儒林外史》第十三回至二十回實為“馬二匡二合傳”,匡超人被薰染的結果如何,也是對馬二教育思想的一種“成果”檢驗,馬二自不能負全責,也不能負主要責任,但卻也宣告了他所選擇和宣講的教育路線的失策、人生道路的失敗。

李漢秋:匡超人如何蛻變成“非人”

作者戲扮虞博士

人文學者耄耋自述

李漢秋

早歲課開元至清,傾心吳稗和關卿1。

政協知命崇仁義,致力中華佳節興2。

致亊之年歸儒林,立言傳世以立命3。

委員本色是書生,贏得人文學者稱4。

李漢秋:匡超人如何蛻變成“非人”

作者在自己題字的全椒吳敬梓塑像前

注:

1、早歲從教,開元明清文學課。研究吳敬梓稗說《儒林外史》和關漢卿,出了幾部書。《關漢卿名劇賞論》可傳,日本已翻譯部分出版。

2、從知命之年起在任全國政協委員的20年中,首為仁義禮智信恢復正位,首倡清明端午中秋放假,有《李漢秋弘揚中華文化實錄》、《新三字經》、《政協委員履職風采·李漢秋》、《政協委員文庫·李漢秋》、《傳統節日的奧妙》、《誠孝仁義公》等數十本書。

3、儒林泛指讀書人群體,此處同時也專指“儒林學”。出了二十幾種儒林學的書,冀以“儒林外史基礎研究”系列立言傳世。入列者有《儒林外史匯校匯評》《李漢秋講儒林》《吳敬梓詩傳》《儒林外史研究資料整合》等。

4、綜合之,人稱人文學家,遂了書生本願。

李漢秋:匡超人如何蛻變成“非人”

《政協委員履職風采·李漢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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