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這首婉約詞別具一格,他以美人自喻,婉轉地表露了心聲

人們提及蘇軾的詞,往往認為像“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這樣的豪放風格才是蘇軾的一貫風格;殊不知,像“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這樣唯美感傷的婉約詞,其實也是蘇軾的拿手好詞。

蘇軾的這首婉約詞別具一格,他以美人自喻,婉轉地表露了心聲

在蘇軾詞作中,以情致纏綿、表達曲折見長的婉約詞,在數量和篇幅上甚至超過了豪放詞。蘇軾詞的婉約、含蓄、纏綿、憂傷及美豔,較之婉約詞大家毫不遜色。

他的這首初夏時節創作的《賀新郎》,就是一首別具一格的婉約佳作,原詞如下: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穠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蘇軾的這首婉約詞別具一格,他以美人自喻,婉轉地表露了心聲

這是蘇軾詞中流傳甚廣的一首絕世佳作,關於這首詞的創作題旨,歷來眾說紛紜:

有人認為是蘇軾擔任杭州知州時,為歌女秀蘭打圓場而作;有人則說因杭州萬頃寺有石榴樹,寺中有歌女晝寢,故作此詞;也有人說是蘇軾為一位叫榴花的女子而作。

實際上,蘇軾在詞中正是借用了《離騷》以美人香草寄寓自己品格的寫法,詞中的“美人”、“榴花”,並非實寫,只不過是虛擬的幻象而已,也就是蘇軾自身的形象和品格在詞中的內化。

這一點像極了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中的楊花意象。說白了,這其實是一首嚴格意義上的借物喻人的詠物詞。

蘇軾的這首婉約詞別具一格,他以美人自喻,婉轉地表露了心聲

蘇軾一生仕途坎坷,因為人正直,敢於堅持自己的政見,為新舊兩黨所不容,屢遭貶謫。蘇軾雖有經世濟民之志,卻苦於不被人所理解,所以蘇軾在這首詞中借美人和榴花,抒發了自己懷才不遇、孤獨寂寞的心情和孤芳自賞、不願與世俗同流的純潔高雅的品格。

詞作意韻深遠,較之於一般的詠物詞,實屬難得一見的珍品佳作。

詞的上片著力塑造了一個冰清玉潔、超凡脫俗卻又形格勢禁、孤獨寂寞的絕代佳人的形象。首句“乳燕飛華屋”,華屋,精緻的屋宇,也是詞中女子的居所,這說明女子的身份並不是小家碧玉,而是一位大家閨秀,同時也間接地暗示出女子的姿容和教養。

蘇軾的這首婉約詞別具一格,他以美人自喻,婉轉地表露了心聲

“桐陰轉午”,桐樹的陰影漸漸轉向正午。原因就是,立夏之後,白晝越來越長,光影移動速度也逐漸變慢,所以使人感到桐影的變化極為緩慢,而對愁悶的人來說長長的夏日就更加難熬了。這裡,詞人的本意是寫人的愁悶,但並不直寫,手法非常含蓄。開篇三句表面上是寫景,實則抒情。

“晚涼新浴”,傍晚清涼時,一位剛出浴的美人信步來到桐樹下,

詞中的“美人”形象,其實就是詞人的化身。蘇軾喜愛寫那“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的佳人,這出浴美人更能喚起一種表裡澄清、一塵不染的美感吧。

“手弄生絹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這位出浴美人,手拿著絲織的白團扇,團扇與素手似白玉凝酥。這種團扇自是適合她的華貴身份,它的潔白精美更像它的主人一樣純潔玲瓏。

蘇軾的這首婉約詞別具一格,他以美人自喻,婉轉地表露了心聲

中國古典詩詞中,有以寫手來襯托美人形象的傳統,如《詩經·碩人》中的莊姜之美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如《古詩十九首》中的“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再如曹植《美女篇》中的“鑲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

都是以手的細節刻畫來映襯美人的整體形象,以手來體現美人的姿容,從而營設出美人的韻致的形象。

“扇手一時似玉”一句,暗示了美人身心如玉一般的純潔。佳人弄團扇,說明心情的寂寞無聊,同時還含有另一層特殊的象徵意義,那就是這位美人和她的扇子同樣的命運。相傳漢成帝妃班婕好“美而能文”,後來為趙飛燕所妒,失寵退居東宮,曾作團扇歌。

自從漢代班婕妤作團扇歌后,在古代詩人筆下,白團扇常常是紅顏薄命、佳人失時的象徵。

蘇軾在這首詞中寫佳人手持白團扇,除了映襯佳人的潔白外,也暗示了美人遲暮,芳時易失的心態,實際上寄寓了詞人的身世感慨。

蘇軾描摹美人心態,主要還是用環境烘托,用象徵、暗示方式,來營造隱約迷離的詞境。

蘇軾的這首婉約詞別具一格,他以美人自喻,婉轉地表露了心聲

屋宇中的女子沉默不語,她沉默是因為愁悶,她在愁悶什麼?其實就是對時光流逝的無奈和對韶華易逝的傷感。

接下來蘇軾便透過一個夢來表現。“漸困倚,孤眠清熟”,美人漸漸睏倦,就這樣倚靠在枕頭上進入夢鄉,她睡得香熟。

這是一幅優雅的睡美人圖卷。

詞人在這裡卻把美人的孤枕與熟睡有意地結合起來,意在說明美人已擺脫了情思與情慾的困擾,因此對孤枕難眠並不在意,她追求的並不單是情慾,而是理想的知音。

此時不知是誰在推開了彩繡的門戶?空叫人驚醒了瑤臺好夢。側耳細聽,原來是陣陣微風掠過竹林時發出的聲響。然而等待她的仍舊是一片寂寞。

蘇軾在詞中描摹女子的心境時,著重寫由夢而醒、由希望而失望的悵惘,將美人這種感情上的波折突現出來了

蘇軾的這首婉約詞別具一格,他以美人自喻,婉轉地表露了心聲

“夢斷瑤臺曲“是本詞的情感線索,在夢境中,美人的情思得到慰藉,她的理想即將實現,然而她的一簾幽夢卻被風竹之聲驚醒,其內心的失望是可想而知了。

古今中外的文學家都喜歡寫夢,它最適宜表現文學主人公心靈最深層的縹緲幽微的情思。

蘇軾也愛寫夢,並將夢境渲染得極其巧妙而自然。蘇軾在夢境中寄託情思,抒發情感,這是有原因的,而且這一原因與蘇軾的人生際遇是直接相關聯的。

蘇軾是一個熱愛生活,熱愛人生的人,不論是對於家國前程,還是人生理想,他都有一顆熱心;不論是對於妻兒子女還是兄弟朋友,他都有一顆真心,甚至對於大自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他都充滿了由衷的感激與熱愛之情。

蘇軾的這首婉約詞別具一格,他以美人自喻,婉轉地表露了心聲

蘇軾是一個酷愛人生,具有真誠秉性與真摯情感的人。

自從青年時期以出類拔萃的科舉表現踏入仕途之後,他就被捲入到新舊黨爭的漩渦中而不能自拔,甚至還經歷了九死一生的“烏臺詩案”,以及後來被貶黃州、惠州、儋州的境遇。

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和打擊接踵而來,這就使得有志有才的蘇軾幾乎耗盡了全身的精力與之抗爭,尤其是他一生中經歷了多次貶謫的遭遇。

所以,蘇軾的心漸漸變冷了,他的熱情也漸漸消退了,他從冷酷的現實中開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這讓蘇軾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和人生的寂寞與蕭瑟。

他在《木蘭花令》中甚至發出了“霜餘已失長淮闊,空聽潺潺清穎咽,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的無盡感慨。往事像電抹一般逝去,人生如秋露一般倏忽,唯有西湖的湖心還盪漾著一顆和詞人的心一樣清幽的冷月。

生活是值得熱愛的,但是生活對於蘇軾來講,又是如此地充滿坎坷。

蘇軾的這首婉約詞別具一格,他以美人自喻,婉轉地表露了心聲

仕途是蘇軾選擇的人生道路,但是仕途對於蘇軾來說,又是如此地伴隨著痛苦。導致蘇軾詞中關於“夢”的那麼多啟人妙思的深刻的人生感慨和人生哲理的,也正是這樣一個惱人的問題。

蘇軾的世界觀中充滿了矛盾,他的內心充滿了苦惱和煩悶,因此他的詞中流露出濃重的消極情緒:

抑或借老莊哲理尋求解脫,抑或直接發為苦悶的呼喚,抑或藉助夢境尋求片刻的安寧。

這一點在他的關於“夢”的詞裡尤其明顯。

他在“夢”詞裡寄託他的憤慨,又發洩他的煩惱,更是為了求得精神上的解脫。

仕途上的得意與失意,生活中的幸福與痛苦,這是蘇軾不得不直面的人生,也是他不得不面對的人生選擇題。

蘇軾的這首婉約詞別具一格,他以美人自喻,婉轉地表露了心聲

然而,思考來源於矛盾,哲理來源於煩惱。至少對於蘇軾來講,他的“夢”詞中出現的對於人生的思考和哲理是來源於他在現實生活中遇到的矛盾和煩惱,而這種思考的結果又成為了他解決矛盾和解脫煩惱的後盾。

蘇軾透過否定外在的存在來肯定自身的存在,他力圖在如夢的人生中保持清醒的主體意識:

只要把握好自己,就能超越造物的千變萬化;保持自我意念,就能超越時空限制而獲得最大的精神自由。

蘇軾沒因人生虛幻而否定人生,對人生的痛苦憂患力求超越,因而將其身心交於清風皓月的大自然與幽靜的夢境,在淡薄輕緩的日常生活中體味人生的趣味,在對人生世事的洞達中超脫苦悶,獲得精神的超脫。

蘇軾的這首婉約詞別具一格,他以美人自喻,婉轉地表露了心聲

有了對蘇軾人生際遇的瞭解後,再來看這首詞,詞意也就豁然開朗了。上片的構思與佈局,主要寫美人孤眠,而精緻的屋宇、清涼的夜晚、生綃白團扇,都是映襯和暗示美人的空虛寂寞,而種種情愫盡在不言之中,無人傾訴的悵惘之情最後化為初夏夜的美夢。

下片開頭一句“石榴半吐紅巾蹙”,榴花半開未開,這是花最美好的時候:一重重的花瓣就好像折皺成團的紅巾蹙成的一樣;正如同美人熾熱而美好的心靈,她雖然心事重重,雖然芳意千重,卻又不肯輕易吐露心聲,不肯輕易示人。

這一句既是客觀地對榴花外形的描述,同時也把榴花心靈的特點暗示出來了。

接下來是榴花的大段內心獨白。

蘇軾一生遭受了許多次挫折,內心無疑是很痛苦的。但因他的孤傲和自信,他不願也不屑向別人訴說自己的痛苦,而且即便說了別人也不可能理解,所以,詞人的心靈衷曲只能向自己傾述:

不管狂風驟雨多麼猛烈,現實發生什麼變化,我都不會改變自己的理想;哪怕風雨摧盡百花,我仍然要陪伴你度過寂寞的時光。

蘇軾的這首婉約詞別具一格,他以美人自喻,婉轉地表露了心聲

詞人明明在上片中描寫出浴美人的形象,為何在下片開頭筆鋒一轉,開始描寫石榴花呢?美人與榴花是什麼關係呢?若說是詞人自傷自嘆,用美人就可以了,又何必再寫榴花呢?

答案就在接下來的“稼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兩句中,大意是說:細看這一枝濃豔的石榴,花瓣千層恰似美人芳心緊束。蘇軾用濃豔獨芳的榴花為美人寫照。

夢醒時分,美人為了消散閒愁,她穿過桐陰,來到了石榴花畔,看那半開的、火紅的石榴花。一個“蹙”字,既形象地寫出了榴花的外貌特徵,又帶有美人的風韻,耐人尋味。

詞中女主人公似乎又從遐想中把思緒收回來,仔細欣賞眼前的花兒,這紅豔濃麗的榴花多瓣、重疊、緊束。

“芳心千重似束”一句不僅捕捉住了榴花外形的特徵,並再次託喻美人那顆堅貞不渝的芳心。

蘇軾的這首婉約詞別具一格,他以美人自喻,婉轉地表露了心聲

美人對著花兒細看,芳意重重之中,一顆多愁善感的心又飛到遠處去。她由眼前之景想到將來之事:韶華易逝,好景難駐,綠枝翠葉尚不堪秋風,何況這嬌柔似火的石榴花?

“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這是美人觀花引起的感觸和情思。石榴在夏季開花,好像她是有意不與百花爭春,待那些趕時髦的春花都凋謝盡了,她才蓓蕾初綻,晚花獨芳。這幽獨的榴花和幽獨的美人是多麼相似啊。

因此,美人浮想聯翩,想到心中所期待的遠人。她似乎自言自語、無限深情地對心上人說:待那些浮花浪蕊謝盡的時候,你感到寂寞了,這裡有石榴花陪伴你啊。

“伴君幽獨”一句中的“君”,隱隱指那瑤臺夢中之人,與上片詞意一脈相連。這兩句把榴花和“浮花浪蕊”對照,寫出了榴花的堅貞忠誠,寓意深遠。

蘇軾的這首婉約詞別具一格,他以美人自喻,婉轉地表露了心聲

詞意由花及人,油然而生美人遲暮之感,美好年華就要在這幽寂的期待中過去了,不禁又想到了那瑤臺夢中之人:

來日如等到美人來到,在花前飲酒也不忍去碰觸。那時節,淚珠兒和花瓣,都會一同簌簌落下。

從詠物詞的本意去看待此人筆下的榴花,榴花有芳心千重,喻情感極深、極纏綿,但這種感情卻隱藏得很深,就好像詞人的心靈雖然有熱烈追求理想的願望,但卻不肯輕向他人表露,而只能向自己傾述。

因此說,美人與榴花對話,實際上是蘇軾與心靈的對話

如果說上片寫的是美人,也即詞人的化身,那麼下片著重寫的就是她美好的心靈。上片中的美人是不易接近的、孤傲的。而下片寫其心靈卻是熾熱的,對生活和理想是充滿熱情的,這實際上也正是詞人的真實寫照。

蘇軾的這首婉約詞別具一格,他以美人自喻,婉轉地表露了心聲

接下來的“又恐被,西風驚綠”,大意是說:只怕秋風一來,嬌嫩的花蕊就會被吹落,到那時,儘管芳心不變,也不能不凋謝了。

也就是說,到了遲暮之時,儘管美人追求理想的決心不變,但理想也不可能實現了。

在我即將凋謝的時候,你即便能前來舉酒賞花,恐怕也不忍心去觸控我吧。美人對榴花,榴花對美人,共同的遲暮之感使他們相對泣,粉淚與花瓣一同紛紛落下。

在自己的美好理想已不可能實現的時候,詞人只好對自己的心靈流淚了。

整個下片看似只說榴花,實是句句寫人。詞中的榴花是美人眼中之花,有著濃郁的感情色彩。美人看花時而觸景感懷,浮想聯翩;時而以花自比,託花言志。有時她是站在花外觀花,有時憐花惜花,亦自艾自憐,花與人合而為一了,這是蘇軾詠物詞中別開生面的抒情方法。

蘇軾的這首婉約詞別具一格,他以美人自喻,婉轉地表露了心聲

蘇軾的詠物詞有著獨特的寫作技巧和情感寄託的,他在一些詠物詞中大量使用比興的手法,使得詞中所詠之物更加形象,也更容易引起讀者的感發,以此來提升詞的意蘊和寄託。更為難得的是,蘇軾許多詠物詞都會在詞牌後附上標題,如《定風波·詠紅梅》《浣溪沙·詠橘》等,以此來點明所詠之物,提升了詠物詞的敘事性和抒情性。

蘇軾的這首《賀新郎》,詞意婉麗清新,含蓄而不晦澀,纏綿而不柔糜,憂傷而不淒涼,豔麗而不妖冶,實可稱之為豪放之外一首別具一格的婉約佳作。

尤其是蘇軾用美豔絕倫的美人形象和婉曲纏綿的格調訴說情感,透過比興象徵的方法含蓄曲折地表達失意之感,這在詞史上是富有獨創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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