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 / 樓 / 西 / 劇 / 場
DrumTower West Theatre
- 戲 劇 文 化 的 傳 播 者 -
《斷手斯城》上海站探班照
攝影師：王犁
採訪、整理：何葉
（本文含有輕微劇透）
英國劇作家馬丁·麥克多納是鼓樓西劇場的老朋友了。鼓樓西劇場在2014年和2015年接連製作演出了馬丁斬獲英國奧利弗獎最佳作品獎的代表作《枕頭人》和《麗南山的美人》，這兩部作品一經推出就在中國的戲劇觀眾中引起巨大的反響併成功巡演至今。
2020年，鼓樓西劇場再次選擇了馬丁的作品《斷手斯城》作為成立6週年的重頭戲。《斷手斯城》（A Behanding in Spokane）是英國劇作家馬丁·麥克多納創作於2010年的一部戲劇作品。不同於其它劇作，該劇是馬丁第一部在百老匯首演的作品，故事背景也從他最熟悉的愛爾蘭搬到了美國南部小鎮。
在世界首演的版本里，馬丁的最佳拍檔、老牌好萊塢演員克里斯托弗·沃肯憑藉卡麥寇一角獲得了第64屆託尼獎最佳男演員提名。《紐約日報》評論「這是一場瘋狂的演出，沃肯在劇中奉獻了託尼獎教科書級別的表演！」《華爾街日報》評論道「這是紐約最有趣的戲劇，馬丁·麥克多納是英語世界中最優秀的劇作家之一。」
2020年，《斷手斯城》將馬丁·麥克多納、趙立新以及鼓樓西劇場的緣分再次連線起來。這一次趙立新並沒有在劇中擔任角色，而是以監製的視角進行更宏觀的創作。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是，鼓樓西劇場在半年的時間裡製作了2個不同版本的《斷手斯城》，一個是2020年5月13日在B站上線的劇本朗讀版，據統計在直播當晚約有4萬人同時觀看；另一個舞臺演出版首演於2020年聖誕節的鼓樓西劇場。看完2個版本的呈現後，筆者特別邀約趙立新對《斷手斯城》從各個方面進行一次詳細的解讀。
1
對黑色與荒誕提出新註解,
定義為：「馬丁式體驗」
趙立新：
馬丁的作品之所以能夠贏得大家好奇、尊敬與崇拜，其最鮮明的特點就是黑色與荒誕。但我有另外兩句話要補充：首先，他作品中的荒誕是建立在紮實的真實的基礎上的荒誕，劇作的根基是非常堅固的，根愈堅固，荒誕性愈強。比如《斷手斯城》整體的故事是發生在一個比較喧鬧的情形下，所以
演員們切不可只去演「荒誕」，或者為荒誕而荒誕，這樣的結果會曲解甚至減輕了馬丁作品的分量。
再者，他作品裡的「黑色」一定是建立在樸實的「無色」的基礎上。「無色」的意思是把劇本內容歸於最樸實的一種交談方式，談話內容甚至樸實到了我們俗話講的「太接地氣了」。劇本中沒有高深的句子，晦澀難懂的比喻。恰恰相反，馬丁劇本中的比喻是最直接的內容，是讓觀眾一下就能聯想到充滿煙火氣的生活。
我把以上兩點統稱為叫「馬丁式體驗」，這種體驗是馬丁作品傳遞出的獨特的體驗，它形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自我風格，而且非常強烈，是別的劇作家沒有的特質。
2
《斷手斯城》的故事背景
，
是否要做本土化的處理
趙立新：
我在排戲的時候是沒有太多顧慮和雜念的。
「戲」這個東西特別奇怪，如果你為了什麼而去幹什麼，那麼你往往得不到你想要的那個「什麼」
自然而然的一種衝動和遐想或者是突然閃光的東西，沒有任何目的，沒有任何框架是欣賞一部作品最自由的時候。
《斷手斯城》中那些貌似關於「政治正確」的梗和調侃，或許對大多數的觀眾來說是陌生的。但實際上，被所謂的「政治正確」帶來的行為或者是言談上的感受應該是共通的。某些調侃笑話對亞洲人來說沒有那麼深切的感觸，但我們依然能夠從劇本人物的笑談當中會對某種正確和錯誤有感受或者判斷。
在《斷手斯城》裡，我認為這方面的內容不是馬丁要宣揚或是鞭撻的東西，也不是他的意圖。我理解的馬丁以及馬丁的作品，實際上很少從政治意義或者社會生活的方面出發去創作。他是一個愛搞惡作劇的大男孩，他覺得搞惡作劇好玩，就像孩童心理一樣，雖然會幹一些出格的事情，但初衷並沒有想傷害任何人。他的快樂來自於瞎說八道一通，結果聽的人還真信了。人在搞惡作劇的時候，往往腦洞開得最大，這是他非常可貴的地方。同時，這也是這位劇作家獨特的風格的出處。馬丁躲在暗處觀察他搞出的惡作劇。這些惡作劇一定是無傷大雅的，馬丁並沒有去挑戰或者顛覆我們的道德觀。他只是會用調侃的方式，當你想要探究某些所謂的真理，你就要付出被他捉弄的代價。即便被捉弄，這個過程也會很享受，因為最後馬丁會拖出另外一個東西來擺在你面前。
所以我認為，千萬別在馬丁的作品面前繃著一張嚴肅的臉，或是去挖掘什麼深刻的思想。如果這樣做，你就完蛋了，你要被他騙了，你會拿不到你希望開啟的那扇門的鑰匙。這一回我創作劇場版《斷手斯城》的企圖就是用一種跟他的思路比較暗合的做法，把遊戲感、輕微的惡作劇感營造得更濃烈。
3
解讀默文、卡麥寇這組人物的
形象和關係
趙立新：
對馬丁作品最大的誤解就是把整齣戲演得鬧騰騰的。通常馬丁的作品前半部分充滿喜感和酷的元素，甚至黑色惡作劇。但這種喧鬧進行到到某處一定會突然拱出一點悲情和溫暖，這就是馬丁作品牛的地方。如果稍微在節奏上把握不好，呈現上從頭鬧到尾的話，就很難向觀眾傳遞出馬丁作品裡最可貴的精神核心。在《斷手斯城》中，默文獨白的段落正是全劇攔腰的地方。
默文是參透了自己人生該怎麼過的人。他站在防火梯的最高處用上帝視角俯視眾生。我特別喜歡使用的一個光源的處理方法是因保險絲燒壞或者因突然的風暴雷電而造成了瞬間的黑暗。在舞臺上，這是一個非常好用的間隔手法。間隔的黑暗中會出現什麼呢？當燈光營造出的夢的感覺，默文開始說話，他從高臺上一點一點走下來，在鋼架結構上完成他的獨白。默文像黑暗中的貓頭鷹的一雙眼睛一樣，能在黑暗中看見眾生。他的出場音樂我選了Tom Waits的「Fawn」，單絃的小提琴，旋律特別美，具有一點東方調式，意味綿綿不絕。
我認為卡麥寇是一個可憐的怪人。他第一次下場之前，表現的是一個冷酷和莫測的人。第二次上場時，他展現了一個有一定哲學思考的人。在卡麥寇看來，他可以允許你憤怒，他不會接受嘲弄。他可能會因為別人坐了他的馬桶蓋突然發脾氣，但有可能對偷走他的表的人一笑置之。默文也是一樣的。默文在生活中一定遇到過遠遠大於被騙了60塊錢而被凍得屁股發涼的惡事，但不遵守約定的事情恰恰觸犯了他的底線。不尋常的底線，是他們性格中的共同點。所以，卡麥寇是強者，他手裡有武器，他臉上有一副莫測冷酷殘酷的表情，在他面前很少有人敢於表現憤怒。本來默文也沒有當著卡麥寇的面憤怒的時機，但他突然憤怒了，尤其在愛情剛剛被掐死、破滅之後，他憤怒的反應讓卡麥寇找到了一種共情的東西……
卡麥寇性格中的莫測和冷酷，也是我跟楊森（卡麥寇的扮演者）一起工作很久之後我得到的結論。楊森可能因為他本人的性格和內心是比較柔軟的，這樣或多或少影響他在角色塑造中的某種莫測感。我總建議他說你太著急把底牌亮給對手了，情緒的直接表露會讓對方知道你的企圖。最好的處理是他不知道你到底要幹嘛，他就會無所適從。我給他舉例說，「比如我突然跟你講，老兄你昨天丟的20萬是讓我給輸了。你的反應卻是開了一盒罐頭，對著牆角開始吃。這樣我就會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非常摸不著頭腦。」所以說給人物帶來難處和障礙，也就給表演帶來了便利。反之，如果沒有給人物帶來任何障礙，表演是順風順水的，會很難看，沒有阻礙就沒有摩擦，沒有摩擦就沒有火化。另外，
在臺詞的處理方面，
我反覆設計
了一些
讓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的方法，
強調重話輕說，輕話重說。
我覺得至少我們在使用漢語的韻律和獨有的情緒表達時，把馬丁玩文字遊戲的那種情緒渲染出來。默文和卡麥寇恰恰是會在無聊與無趣中製造出趣味的人物。
4
劇本提示中沒有的
「默文與卡麥寇的擁抱」
趙立新：
卡麥寇失去了一隻手，或者至少是從意念中失去手，他還有些許種族歧視的傾向。馬丁的作品裡一定會夾帶值得探討的社會性話題，這是他以幽默的方式去表達對社會中人與人之間關係的不滿，比如種族歧視問題、同性戀問題、欺負弱小問題。默文每天喝多了會跑到動物園去跟動物交流，他能夠和大猩猩交流。在動物園裡他能夠求得安寧，排遣孤獨，恢復自尊。所以他們倆之間必定要碰撞出不同尋常的心心相惜。默文神經質般斷斷續續講述自己的遭遇和情感故事時，完全不顧卡麥寇的感受直接提出最尖銳的疑問時，卡麥寇反而感到默文是一個非常真實的人，是一個可以敞開心扉、坦誠相待的朋友。我相信在他尋找手的27年過程中，很少或幾乎沒有碰到過像默文這樣的人。
在全劇的過程當中，他們從開始的敵對到漸漸開始對話，我們可以發現卡麥寇在面對託比和瑪麗蓮的時候，只是命令詢問以及指責和憤怒，幾乎沒有對話。而卡麥寇對默文是有對話的。他們透過對話開始深入各自的內心和自己不為人知的過去，建立了信任，雙方都敞開了僅為對方開啟的大門。卡麥寇達成自我和解。
「自我和解」一般會有兩個選擇，其中一個選擇是高高興興地收拾行李回家，另一個是離開這個世界，不糾纏了。甚至可以說，完成一次自我和解是一件決定命運的人生大事。如果在這一刻，兩個人的關係處理成泛泛的告別，那是扛不起劇本提供的臺詞內容的。原本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關心他，但默文突然對卡麥寇問出了一句非常富有人情味的話，由此可能會演化出一段友誼。在他決定命運的時候，在他決定告別世界的時候，最後有一個人懂得了他，或是猜透了他的暗號。不同的人在這個奇怪的夜晚，第一次碰到了，發現了難得的心靈相通的一瞬。
5
卡
麥寇戴著
紅
色手套的
那支斷手動了嗎？
趙立新：
我的大兒子看完這部作品後捕捉到了我在結尾處安排的一個劇本提示之外的設計。他看到在燈光熄滅前的剎那，卡麥寇的的「斷手」（似乎）動了。「斷手」動了，意味著什麼？我的小兒子就跟他爭論說：「如果他的手沒事，那他是在找什麼？」我說：「對，這是比默文極品痴呆兒還要嚴重的問題。」
這正是我作為本劇監製進行二度創作的過程中，夾帶的最大的私貨——卡麥寇的手是好好的。我的想法是，我們要充分尊重馬丁的劇作文字，所以我完成了他劇本中規定的所有動作，就在結尾處，完成所有的表演後，燈光頓收，在最後收光的瞬間留給觀眾一個念頭：「卡麥寇的斷手是不是動了？」
按照馬丁劇本提供的線索，卡麥寇失去了一隻手，無論他是以什麼方式失去這隻手，總之他在尋找他失去的一隻手。他這麼多年在找手，而且還帶了一箱子這些年積攢的乾巴的斷手，這在真實生活裡是很扯淡的一個事。我在想這就是馬丁的惡作劇。我們為何不對應著馬丁的思路，反惡作劇一下？這樣才是藝術上的惺惺相惜。
所以我認為，卡麥寇的手根本沒有斷，很可能是心理上的某個想法在少年時期的某年某月某日給鎖住了。這是完全有可能的。有一天卡麥寇的老媽說：「你的那雙手笨死了，全世界的手都比你靈巧，因為你根本不會動，你懶得像個蛆蟲。」之後，卡麥寇發現他的手真的不會動了。他的手不會動了這件事又怎麼跟這個世界交代呢？於是他可能就編出了一個非常驚心動魄的故事：「我手被砍了，而且拿一般的刀砍不刺激，要用火車碾過手才夠刺激。突如其來六個素不相識的惡漢把我摁到鐵軌上，火車呼嘯而過，手就沒了。」卡麥寇一遍遍地講著這個故事，漸漸他也信以成真了，他開始為這個故事而活著。他是這個故事的編劇、導演、男主角。但是當他在27年後突然經歷了與託比、瑪麗蓮、默文的這一夜之後，他突然自我和解了。他「發現」他的手能動，手還在。這樣的結局不是更有意思嗎？
6
觀眾的反饋與評價
是否與預期一致？
趙立新：
我沒有專門去搜索觀眾們的反饋，但還是能聽到一些戲劇界朋友們的感受，讓我比較吃驚的是將近一半的人更喜歡5月份在線上播出的演讀版《斷手斯城》。他們認為演讀版的呈現留給他們對劇本追根溯源的空間更大，或者說「反期待」的效果更強烈。他們沒有想到固有印象中相對樸素的劇本朗讀最後可以演變成那麼豐富和刺激。反而劇場版的《斷手斯城》在普通觀眾們的反應中更熱烈一些。這部分的觀眾更容易被「漂亮」一些，小招數多一點，更好玩一點的東西打動和吸引。總之就是反應都不太一樣，有的人是先入為主，覺得演讀版更吸引；有的人覺得劇場版無非是演讀版的「家常化」而已；也有的人看完之後感覺比較出乎意料，說劇場版又出走了另一個路子的東西。
7
關於未來的
創作理想
斷手斯城上海站探班
趙立新：
汪曾祺我特別喜歡。即使在困苦時期，他的三兩筆也會讓你感到生活的可愛，一盤炒小白菜都覺得很想吃。藝術作品帶給人類除了思考，還有希望，你也可以理解為是一個亮光，亮光總是溫暖的，即便可能會用極其冷酷的、殘忍的，甚至醜陋的表達形式。這是我對我的創作的一種願望。
8
戲劇酒吧是我的
一種新的生活方式
趙立新：
有來過拽馬酒吧的朋友感慨，這裡太妙了，把喝酒和戲劇結合起來。然後問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我說其實我有一個目標，我特別想把它變成一種我的生活方式，把工作融合在生活中。時下，毫無疑問一個有正常工作的人，一般工作會佔去生活的大部分時間，很多人的焦慮正是這種生活節奏帶來的。
我知道像英格瑪伯格曼這樣級別的藝術家，他們到晚期基本只看自己喜歡的東西，只拍自己喜歡的故事。他完全擺脫電影工業的壓力，甚至有精力把原本做各地農夫的鄰居培養成高階攝影師。他做一切都是從自我的真實意願出發，拒絕做命題作文了。我想一定要有享譽世界的豐功偉績才能這樣隨心的生活嗎？實際上，這並沒有那麼難，某種時候完全取決於你的態度、選擇或者說是取捨。在戲劇酒吧建立和實施的過程中，我體會到一種新的人生的態度。我很幸福，至少現在興奮勁還沒過，還在推動越來越多的業內人聚攏來，他們跟我有共同的感受，這是讓我很開心的。我期待把工作跟生活的界限消滅掉。
9
一些
心裡話
趙立新：
回憶起最初第一天的圍讀，下地排練，五天把大結構拉出來，就像夢一樣很快就過去了。整體來說，我們整個的創作集體是非常積極熱情，充滿力量和青春洋溢的，也跟馬丁的作品換個角度接觸、理解、欣賞。我們很幸運能夠得到這樣一個好劇本。
鼓樓西劇場是一個專業的劇場，它在市場上特立獨行，有自己審美以及對戲劇的獨到理解。在這樣的一個劇院裡面完成這個戲是幸福的。在我們的創作過程中，包括演出的過程中，因為舞臺劇的特殊性，它每天都會有不同的氣場，不同的觀眾，演員不同的心情和能量，所以它都會不一樣。
隨著更多演出，我們的演員也會漸漸更成熟，有了一個強大的專業內心，最終的呈現也會更穩定，對於節奏的把握也會更穩，所以相信未來的演出應該會更好。
參考文獻：
1、駁靜，戲劇人趙立新：演員中的知識分子，《三聯生活週刊》 ；
2、《斷手斯城》之後，「鼓樓西線上730劇本朗讀會」系列直播即將開啟，劇有趣公眾號；
3、龔蘭蘭，「班主李羊朵：久別重逢，我們劇場見，《廉政瞭望》；
4、顧小喜，趙立新：一個非常自我的人，《電影》；
5、鼓樓西劇場，《中國戲劇年鑑》。
解鎖“斷手”檔案
《枕頭人》
12月1日-12月5日，
作為 2021 歲末壓軸
獻演上海大劇院。
《枕頭人》2021巡演之旅。
4月16日-6月6日
全國巡演首站首場
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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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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