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奇:唐宋園林散文中的園居生活映象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後期資助專案“唐宋園林散文研究”負責人、商洛學院副教授

園林是可遊可賞的審美空間,也是可居的生活空間。園林歸根到底是人的活動空間,園中曾經的生活日常,主客過從的情誼交契,更能體現園林的生命意義,這是園林留下的永久的話題和溫暖的回憶。蘭亭因永和九年王羲之與謝安等諸賢的一次修禊雅集而名揚後世,輞川別業也因王維與好友裴迪的攜手同遊、酬唱應答而留下千古佳話。園林裡的普通生活和真誠情誼,讓這個山水空間更加富有人情的溫度和生命的意趣。

宴集靜處:文雅適意

園林是文人高士雅集的重要場域。園林集會有以帝王為中心的君臣宴集,宴集的地點多在皇家御苑或者王公貴族的私家宅園。唐代皇帝多舉行君臣宴集。中宗時期宴集多達17次,而德宗參與的君臣宴集活動共有21次。宋代著名的君臣宴集,有宋仁宗時期的群玉殿曲宴、徽宗時期的艮嶽雅集。君臣宴集活動以遊園、賦詩、作文、賜書、聽琴等活動為主,如中宗景龍三年昆明池綵樓競詩,仁宗群玉殿賜字、徽宗艮嶽聽琴等。

以文人為中心的文士宴集更為普遍,宴集地點多在私家園林。中唐時期比較著名的文人雅集有白居易在履道里園的“九老會”,裴度在綠野堂與白居易、劉禹錫觴詠其間。宋代文彥博組織“洛陽耆英會”,與司馬光、程顥兄弟等在園林置酒賦詩相樂;邵雍於園中與眾儒生聚會講學,為一時美談。最著名的當屬西園雅集,著名文士共16人交會,在園中讀書、觀畫、談禪、論道、彈琴、鑑古,盡顯雅人深致。

除了雅集,園主在清幽的園林中獨處,更有一份悠然適意。園主在園林幽境靜觀草木萌發、花開花落,仰望明月、靜聽風聲,看池內魚戲、賞林間鶴舞,在園中讀書、彈琴、鑑古、飲酒,自得其樂。賈至《沔州秋興亭記》:“圖書在左,翰墨在右,鳴琴洋洋,亦有旨酒,性得情適,耳虛目開。”獨自園中讀書、作文、彈琴,必有自適之趣。幸元龍說自己宦遊多年而歸,營建園林,“儲經史子集、圖書楮墨具,四壁敷金石名石刻”“天性嗜琴,操二十有二張,徽弦整整……每遇風清月白,時取一張,彈其無調之音,高下抑揚,隨意所適”。閣中藏書籍、金石、名刻,儲名琴,讀書鑑賞金石之餘,每遇風清月白的清朗夜晚,就取琴一張,任意而彈,十分適意。

節日遊園:樂而忘歸

唐宋時期公共園林、開放的官署園林和私家園林中還有普通百姓的節日遊園活動。自隋唐至宋代都實行休沐制度,加上各種傳統節日,節假日遊園成為自唐至宋的共同社會風尚。

孫狄《宰相及百官定昆明池旬宴序》記載的是旬假的園林宴遊;獨孤及《清明日司封員外宅登臺設宴集序》所記乃是清明節的宴遊;符載《上巳日陪劉尚書宴集北池序》則是上巳日的園林遊宴。唐代曲江池是公共遊覽的勝地,歐陽詹的《曲江池記》詳細記述了都人在佳辰令月遊覽曲江的盛況。車馬錦帳絡繹不絕,上巳節水邊祓禊,重陽節可登高賞菊。或中流泛舟,或載酒賞樂,令人怡懌。王棨《曲江池賦》同樣表現了曲江池春季遊賞場面。符載《上巳日陪劉尚書宴集北池序》則記載了都人觀看百戲的情形,詳細記述了盛大的水上娛樂專案賽龍舟表演:一聲號令,鼓聲雷動,千橈動,萬夫呼,觀者人山人海,吶喊助威,場面壯觀,群情熱烈,讀之如臨其境。

宋代記園散文作品多有記載節日遊園的盛況。如歐陽修《真州東園記》記載,江蘇揚州園池修繕一新的東園,“四方之士無日而不來”“嘉時令節,州人士女嘯歌而管絃”,遊園活動十分興盛。吳淵修繕擴建太平州郡圃,佳辰令節遊人眾多,車騎喧鬧,且有優伶歌舞助興的活動。丁彥師《東圃記》記述佳時令節,不僅賓客僚屬可共同遊賞園林,賦詩飲酒,投壺弈棋,官署園林還對外開放,“縱邑人士女遊戲乎其間,登涉往來。綺繡錯雜,杯盤狼藉,樂而忘歸,不知日之既夕,夜之將闌也”。節日遊園的風尚體現了唐宋時期地方政成俗阜、百姓和樂的社會政治狀況。

蒔花種草:草木情深

花草樹木是園林的精魂,園林中除了廊亭樓閣這些觀景的建築設施外,大部分園林空間都留給了花草樹木。園林主人於園中蒔花種草、親近泥土、親近自然來調適身心,他們將園林種植的經歷和感悟寫到園記中,體現了園主園林生活的另外一面,更能體現出園主對園林、對草木的深厚感情。

作為政治家的李德裕,卻有著深厚的草木情懷。李德裕廣泛蒐集、栽種各地珍稀花木,陳列珍奇怪石,營建成了著名的平泉山莊。李德裕因長年仕宦在外,非常想念他的園林,想念園林中的花草。他的思念寄託在平泉組詩中,他的草木情懷蘊含在《平泉山居戒子孫記》裡。他告誡子孫,“鬻平泉者,非吾子孫也。以平泉一樹一石與人者,非佳子弟也”。嚴厲告誡的背後是他的草木深情和園林情結。白居易十分賞愛自己從江南移植到履道里園的白蓮,在江州和洛陽,都曾經從山上移栽山石榴到自己的園林中。由於宋代的文學書寫更加生活化,所以園林種植的記錄就越來越多,而且描寫也越來越具體細緻。

洪諮夔營建東圃,親自栽植花草樹木,作《東圃記》。買來的梅花,親手種植;為水仙、芍藥分根培育,方能開更多花朵;為金沙、酴醾搭好攀援生長的藤架,方便它們攀援枝條往上生長。不僅要種植,還要好好養護。“久不雨則躬抱甕之勞。壇有新安牡丹,方苞,須籠護以防鵲啅,有庶櫱則搔去,毋使分正氣”。天旱了,洪諮夔抱著水甕澆灌花木。牡丹正孕育花苞,為防鳥雀啄食,要為它們作好防護的籠子,還要修剪掉多餘的分枝,方能保證花開得又大又好。園主簡直就是一個園藝師,養護花木極其用心,心中還充滿了美好的期待,“巖桂初移,更數年乃盛。小松高不能尋丈,又當期之百餘年後”。期盼巖桂幾年後更加茂盛,現在尚小的松樹,百年後定當高大參天。周紫芝有同樣的殷殷之情。他在山堂、實錄院種植花木,留下記文,期盼種下的花木幾年後能夠枝葉蔚然,花朵曄然芬芳。

正是因為對草木的愛意和期待,園主人會天天到園中來看望它們。如歐陽修幼年時“見李氏方治東園,徵求美草,一一手植,周視封樹,日日去來園間甚勤”。園林主人殷勤培護新栽樹木,每一日必到園中看視。對於老樹更是倍加呵護,如尤袤《節愛堂》雲:“始欲跨池為橋,仍其舊池,上有老梅,惜不忍伐,遂不復作。”幾百年後明代的造園理論家計成在《園冶·相地》中表達了同樣的草木情懷。

奉親課讀:穆穆雍雍

唐宋時期的園林散文中,亦有家庭生活、天倫之樂的表現。園林家居空間中的世俗人情,讓園林更具有生活的氣息。如白居易的《池上篇》“妻孥熙熙,雞犬閒閒。優哉遊哉,吾將終老乎其間”,描述了自己在履道里園中平凡而和樂的家庭生活。穆員的《新安谷記》中有家庭老少園林聚會的記述:“凡四時暇日,公與大夫從甥侄子孫,攜琴罇翰墨,遊於斯,燕於斯,慈顏怡,天和熙。一觴舉,萬福隨”,具有穆穆雍雍的人倫之樂。賈馥致仕後復歸鎮州,在別墅中課讀子孫、耕種放牧,享受天倫之樂。

相對而言,唐代園林散文表現家庭生活較少,而宋代較多,這當與宋型文化更注重表現瑣細的日常生活有關。如吳儆的《竹洲記》描述園林內奉親養老之樂:“時具壺觴奉老人,及致老人所素狎者,徜徉其中,遇夜或風雨乃歸。老人雖不飲酒,然見人痛飲,則為之抵掌笑樂佐其酣適。間為小詞道其閒適之意,與景物之過乎前者,使童稚輩歌之以侑酒。”文中寫到自己時常在園林中置備壺觴敬奉老人,陪伴他們在園中徜徉,到晚上或者遇到風雨才回到房中。老人雖然不飲酒,但看到晚輩痛飲,就會鼓掌笑樂。間或作詞抒寫閒適之意,席間也會讓童稚唱歌助興佐歡。一家長幼同歡,其樂融融,人情至味令人動容。這種常民百姓的普通生活,成為宋代園林書寫的重要內容。再如袁默的《山居記》中和諧愜意的生活日常,“榜蓮艇,乘籃輿。昆弟之諧喜,賓朋之笑語,老者杖扶,幼者手攜,隨其萬物之自然,得其意趣之所寓”。家人賓朋園中安處,熙和怡然。

園林課讀也是宋代園林生活中極富溫情的樂章。如呂午《李氏長春園記》記述李氏家有藏書樓、讀書堂,“日課二孫於斯”。洪邁《松風閣記》:“夜坐窗下,聽諸郎讀書,輒踴躍。”袁燮《秀野園記》:“舍旁猶有三畝之園,植花及竹,日與其子若孫周旋其間,考德問業,忘其為貧。”每天在園林的讀書堂教課子孫,聽他們朗朗的讀書之聲,看著下一代的成長,享受天倫之樂,心中充盈的應該也是莫大的快樂和慰藉。

此外,唐宋園林散文還記有園林湖石花木的饋贈、建造園林的花費、園林果蔬的收益、索求園記、鄰里間的融洽關係等等日常瑣細。唐宋園林散文的諸多篇翰,翔實地記錄了唐宋時期園居空間中的人和事。文字建構起的園林空間,還原了歷史的具體現場,真實映現出當時的園居生活狀態,是我們參訪唐宋時期園林空間、瞭解唐宋士人園林生活意趣有效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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