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過所有深刻的死

我想象過所有深刻的死

鯨 落

範丹花

它預知了死亡,但還想走得

驚天動地

於是縱身一躍,再緩緩沉入

這形式主義的美,吸引了

無數盲鰻,鯊魚

甲殼類

向它游來,啃噬那龐大的命盤

它不斷獻出的汁液,碎屑讓

無數新的物種誕生

透過反哺,它終於

關閉了一生血腥的閥門

悲觀主義者往往也能預知到結局

只是至今,仍無一物饋於世人

所以,我總是無聲地處理著

每一場日落

我凝視著天邊那些赤焰

看太陽在其中下移,一條鯨魚

在蒼茫中又躍出了海面

父與子(一)

三十年未見,他匆匆從北方

趕到了南方

作為長子,他把骨灰盒

套在胸前,又親手放進了墓穴

他們終於在與時間的對抗中

贏得了無聲的和解

一個脾氣古怪的父親,一個

絕情到不肯相認的人

夜晚,他堅持在他生前

睡了半生的木板床上睡下

桌上的燭火讓遺像清晰可辯

他們神態如此相似。有一瞬間

我經過門口,看他失神地坐著

以為他的父親又回到了

那床的中間

父與子(二)

老父親走後的幾天,他坐在房間

斷斷續續地抽泣,從未見他如此傷心

十年來,作為唯一守在身邊的兒子

無論他如何言聽計從

父親還是不斷地辱罵他,排斥他

甚至用柺杖打他

偶爾幾次,他也大聲反擊,更多時候

是邊捱罵邊笑嘻嘻地把菜夾到

父親的碗裡

也許是走得太突然了,那止不住的

哭泣

也顯得那麼突兀

像所有不計回報的愛一樣

發出低沉而又金屬般顫動的嗚鳴

多層夢境

我從雨中走向了高空的囚室

我從“他人”之中窺探另一個

他在醫院的通道間徘徊

他在殯儀館的臺階上哭泣

他看到的星星死於一場急性墜落

我與他一起在夜色中

搬動了灰燼

我在六十多歲的暗域中回到此刻

打量那垂直於人間的幻象之聲

夢境把這缺失的三十年移開了

整夜我都跟在他身後,低低走著

我們都剛剛送走了至親的人

就這樣一前一後

從暴雨走向了大雪之夜

“結束和開始都飄落在我的身上”*

*引自韓東詩句

夏天索引

我感覺生與死之間的雁陣

正飛過一些屋頂

許多羽毛帶著告別的氣息

從高處落下來

我死去的親人躺在大山之中多年

他們熱愛過的事物仍在原位之上擺動

他們愛過的人也會追隨著

人類衰老後的不同命運

許多空無的骨頭在人群中隱蔽地翻動

許多倦怠的面板由內而外被雨水淋溼

在得與失之間

我的臉龐一半清曠,一半也已陳舊

側面解讀

這麼久了,我只是和你一樣

從人間的側門經過

我興致勃勃,從一座山丘爬到另一座

橫渡平原,跨過無人之區

從不同方向靠近,一個無形的湖泊

彷彿僅有的愛都發源於此地

再也沒有其他的情感抵達

那些弦外之音

再也沒有等待中的遺址,正如

每次交談中的停頓,足夠

我們行於千里之外

道路在腳下瘦成細線,忽明忽暗的

步伐在燈下枯竭,雲朵飄來

我反覆從位移中確知:

星光屬於遠處,原地也沒有自己

這麼久了,我只是和你一樣

迷戀於“遠行”這行為本身

“我離開任何地方都像離開你

奔赴任何地方都像奔赴並穿過了你”*

*引自韓東詩句

底層描述

懂得藏進黑夜的人,身體的回聲

是扁平的

像孤獨自身在歌唱

歌聲籠下的範圍越來越小

直到黑色外衣中的人群

被什麼一鬨而散

懂得剩下自己的人

橫亙在愛與不愛的邊緣

也許生命需要這樣,抽象地搖擺

當他終於走開

我們也跟著鬆了一口氣

那狀態分明像黑夜被什麼鏤空了

身體的回聲還是扁平的

方 式

我想象過所有深刻的死

人應當慢慢離開才好,應當

從那最後的時刻回到現在來道別

有些儀式是必要的,我不喜歡

像你一樣不了了之

所以我需要寫很多很多的字

我寫下這些時想起了多年前

一個長相英俊的朋友

他把網線套在了脖子上

火葬前他的臉又黑又瘦

還有個朋友年紀輕輕也走了

我甚至不敢去送別

我害怕過所有忽然的死

我需要用文字一步一步告別自己

我需要你同我一起

從生活巨浪的殘骸中找到

生而為人的默契

奔跑的雲

多年前的一天我在牯嶺鎮

看到大片大片的雲

在往後跑

它們詭異的佇列

交錯的層次

彷彿越過天堂經過人間

正在趕往下一站

它們帶來的灰色瀑布

從頭頂開始

逼近

那種熱燥又蒼涼的瞬間啊

至今仍滯留在半空

那一天是七夕

贛西南下著暴雨

我的一位女同事因為大車側翻

永遠也沒有再回到家中

白樺林

環抱平原之脊,愛人,

最後的碑石留給你。

把前生寫在鎧甲上,

風暴也打不開它。

每一個身體都

積滿了雪痕。

任晨曦幾近暮色。

飛鳥歸林,

愛人,我願即刻死去,

引來禿鷹,環抱

蒼穹之美。

待到宇宙洪荒,

百年孤獨留給你。

最後的時刻

凌晨四點,男人們開始走進走出

披麻戴孝的人,圍著棺木

向左走了三圈又向右走了三圈

燭火在棺木前晃動,光線

對映在遺體上,這位帶著怨恨

幸福地活了九十三年的老人

現在平靜而僵硬,臉部的蒼白

收住了喉嚨的沙啞

他走得實在太急了。多少次

他曾抬頭望向那掛壁的時鐘

現在也正回望著他

兩小時後他被送到遺體火化館

隔壁建築在焚燒著花圈,青煙

不斷飄到空中

送行人哭過之後都站在了空曠處

眼睛不時望向門口那個滾動的電子屏

上面用紅色字型顯示:某某已進爐

綠色顯示:某某已完成

致路易斯

博爾赫斯

我深信,無人輕易領受那種黑暗

那無盡描述,讓我的眼睛

也深陷於一種抽象的勾線之中

我看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道

昏黃的夕陽照射在他晚年的背影上

只用一根回憶的柺杖向前摸索——

那寂靜背後閃耀的語言之體,那

鮮豔的排列,組合

如聲音初生,撫摸到嘴唇的化石

因靈魂富饒而輕盈地穿行

在失而復得的圖書館的清晨沉下去

在緊閉的雙眼內,再次以某種鍛造

賦予我們絢爛的永夜。必須說

自始至終,我看到的許多誕生

都高於每一天裡重複死亡之幻覺

我想象過所有深刻的死

生死之間

——讀範丹花組詩《生死場》

江榕

人類三大終極命題(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生死就佔了三分之二。寫作者或許可以沒有愛情,沒有衝動,沒有憤怒,但絕不可能沒有生死。哪怕再如何遺忘與諱言,它就在那裡,等待每個人在某一時刻意識到,正視並回答。詩人範丹花在創作組詩《生死場》的時候,便是在直面生死、切入生死、解剖生死,並試圖回答這一問題。

生死的問題對於寫作者而言是一個難題,尤其是對於有志於解讀或解剖死亡的寫作者而言。它像是一扇客觀存在的單向門,只有走進去才能窺見裡面是什麼,但一旦窺見了,便無法迴轉。門背後一個無法證實的抽象的意義,自然也就是一個無法證偽的命題。無人能夠給出權威的直陳式的定義,所以範丹花選擇了另一種處理方式。

這組詩共十二首,以《鯨落》開頭,以《致路易斯·博爾赫斯》結尾,我們可以從中看出,這結構上的形式主義。“鯨落”(Whale Fall)是一個海洋生物學上的概念,指的是當鯨魚死亡,會沉入海底,龐大的屍體形成一套可以供養分解者長達數百年的生態迴圈系統。這一現象本身便蘊含了生與死兩個極端卻又相互依存、相互轉化的因素。範丹花將之作為組詩的開篇,其目的在於借用“鯨落”本身所蘊含的這種生死二元關係,並對整組詩進行定調式的書寫。

經由《父與子(一)》《父與子(二)》《多層夢境》《夏天索引》《側面解讀》《底層描述》《方式》《奔跑的雲》《白樺林》《最後的時刻》諸多篇章的表述,範丹花呈現了一個清晰的枝椏分明的邏輯脈絡,生死是集中的主幹,生存的價值、愛的闡述、對死亡的思考、對生活表象的解剖等等構成了發散出去的各個枝椏,而這條條索索的分支,最後都歸入到組詩的最後一首《致路易斯·博爾赫斯》。整組詩都在從各個角度回答一個明晰的提問:何為生,何為死?

如果只是將死亡視作終結、虛無和悲哀,那麼這樣的死亡就失去了大部分書寫的意義。那麼,生死究竟是什麼呢?在範丹花的詩裡,我們看到了答覆:生死是一種客觀存在的,積極的迴圈。

其實如前文所述,在將《鯨落》作為本組詩的開場詩時,範丹花已經流露了這樣的表達目的,在文字中,她再一次對這種迴圈進行了深入的表述,可以發現,這首詩的關鍵詞在於“反哺”:“透過反哺,它終於/關閉了一生血腥的閥門”“悲觀主義者往往也能預知到結局/只是至今,仍無一物饋於世人”,她以一種類似於神性吟唱的語言,從俯瞰的角度注視著沉入海底的鯨落,並進行冷靜的分析和解讀,她將死與生的結合與轉換從鯨落的具體物象中提煉出來,將之放置在海天之間。死亡是一種回饋,這是鯨落這一物象傳遞給我們的,在這個時刻,海洋中並不存在人類社會的影子,但在第二節,“悲觀主義者”這一敘述角色的出現,讓海洋陡然一變,迅速幻化成了人類社會的縮影,因此,“我總是無聲地處理著/每一場日落”,並在最後的時刻,看見“一條鯨魚/在蒼茫中又躍出了海面”。這無疑是一場幻象,但同時又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安排,躍出海面的鯨魚無疑是形式主義的鯨魚,是已經沉入海底的鯨落在象徵意義上的復生。這讓我想起當代美國女詩人瑪麗·奧利弗的那首《翠鳥》中被翠鳥叼起的銀魚,二者在此刻發生了某種互文性的共通,只是在奧利弗詩中的銀魚,最終以一起慘烈的死亡為這個“最完美的世界”留下了“破碎的紅色河流”和“一聲尖銳而/輕快的鳴叫”,而範丹花筆下的這條形式主義的鯨魚,則誕生了躍出蒼茫海面的幻象。

但也並非都是這樣充滿了象徵主義的表達,在兩首《父與子》,《多層夢境》,《方式》,《奔跑的雲》等詩歌中,範丹花又採取了較為傳統的方式,以儘可能冷靜的筆觸呈現死亡作為客體的存在。她儘可能採用旁觀者的敘述視角,避免自身介入事件當中,這種小心翼翼的處理方式可以幫助她完整地展示死亡的全貌,比如兩首《父與子》,比如《夏天索引》:“我死去的親人躺在大山之中多年/他們熱愛過的事物仍在原位之上擺動”。但有時也會不由自主地投入第一人稱敘事的懷抱,以展示死亡隱藏在平靜生活背後的驚心動魄和軒然大波,比如《方式》和《奔跑的雲》。這是很需要勇氣和自信的表達,以第一人稱承擔對抽象事物的陳述,往往容易言不及物,然而範丹花很聰明地讓視角緊密關注在自己身上,以自己作為敘述的發生點,將死亡與生活進行連結。如在《方式》中,她明確地表達了自己對於死亡的態度:“我想象過所有深刻的死/人應當慢慢離開才好,應當/從那最後的時刻回到現在來道別/有些儀式是必要的,我不喜歡/像你一樣不了了之”,進而以此作為前提,在經歷死亡之後,給出這樣的正面表達:“我害怕過所有忽然的死/……/我需要你同我一起/從生活巨浪的殘骸中找到/生而為人的默契。”

談論死亡是為了更清晰地認識生命,而不是停留在負面情緒之中,享受一場痛感寫作的狂歡。海德格爾說:“知死,方知生。”在範丹花的哲學體系中,如果說死是一個事物離開了它原本的所在,“那狀態分明像黑夜被什麼鏤空了”(《底層描述》),那麼生就是一隻腳開始了一場遠行。在《側面解讀》中,她如是說:“我興致勃勃,從一座山丘爬到另一座/橫渡平原,跨過無人之區/從不同方向靠近,一個無形的湖泊”,遠行必然是帶有目的的,不論是世俗意義還是宗教意義,抑或僅僅是生物的生存本能,範丹花在這裡選擇的是情感本能,然而與眾多的寫作者在處理這個題材時的方向不同的是,詩人並沒有對自己的選擇進行確認並將之奉為圭臬,而是進行了極具辨識度的解構:“我反覆從位移中確知:/星光屬於遠處,原地也沒有自己/這麼久了,我只是和你一樣/迷戀於“遠行”這行為本身”。原來本能是空虛的,生存是無目的的,遠行這件事和活著一樣,僅僅是一個俯拾皆是的名詞,而非一個雄心勃勃的動詞。然而讀者以為到這裡,一切歸虛就是作者的表達嗎?並不是。作者緊接著引用了韓東《往返之間》中的一句詩:“我離開任何地方都像離開你/奔赴任何地方都像奔赴並穿過了你”。我並不主張在自己的作品中引用他人的詩句,除非出於與原詩發生某種互文性聯絡的目的,很顯然,這裡便存在這種目的。韓東的《往返之間》是一種遠隔山海,奔向未知的生別離,這裡的未知是時間維度而非空間層面,而這便是範丹花意圖藉以闡發的:生命是一場遠行,那麼這場遠行的未來自然是不可知的,在這場遠行中,“你”即便與我結伴而行,但也只是一段路途的軌跡重合。未來不可預測,遠行並無目的,連“你”也未必會陪我走完全程,那麼生命的遠行本身應該如何對待呢?詩歌沒有給出答案,但否認之後的無法回答本身就是一種答案,既然如此,不如依舊將“僅有的愛”投入到這“遠行”本身吧。

範丹花還擅長講故事,尤其體現在對於某一瞬間細節的刻畫和提煉上,這種類似於速寫的表述在引導讀者切入現實的過程中具有獨特的效果,尤其是在這種看似冷靜的鏡照中,她的視線會進行某些匠心獨運的聚焦,這種視線的聚焦並不會突兀和離奇,但必然承載了特定的表達使命。比如在《最後的時刻》中,前文一直在描述老人的喪事,似乎就是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自然事件,事實也是如此,但在最後,她的目光卻聚焦在了“送行的人哭過之後”望向的電子屏——“上面用紅色字型顯示:某某已進爐/綠色顯示:某某已完成”。看到這裡,不由要為她擊節歎賞!這既是一個雖然對於普通人有些陌生,卻又真實的生活畫面,但又因為作者視線的關注,而具有了某種特殊的含義:紅色顯示“已進爐”,既可以理解為是進入了死亡的熔爐,但因為紅色也是緊張、亢奮、激情的顏色,故而也可以昇華為是表達這條生命誕生之初即進入了世界的熔爐,開始了在激亢的一生中熔鍊鍛造自己的歷程;綠色顯示“已完成”,既是表層意義上的火化已完成,也因為綠色是平靜、和緩的顏色,因而可以理解為是在人世間的鍛造已完成。短短兩行,將死亡來臨時的衝突、焦慮、恐懼、釋然與圓滿等諸多層次的情緒和狀態進行了完整的呈現。

本組組詩的最後一首是《致路易斯·博爾赫斯》,眾所周知,博爾赫斯中年目盲,卻在這之後寫出了名垂青史的代表作《沙之書》《布羅迪報告》《老虎的金黃》等等。範丹花在這最後一首詩中,並沒有談論死亡,卻是在談論博爾赫斯的目盲。這是一種深層意義的死亡,但同時又是一種生死交纏的隱喻。目盲對於時任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的博爾赫斯而言,無疑是一種不亞於死亡的挫折(“我深信,無人輕易領受那種黑暗”),但對於博爾赫斯的寫作而言,它又是一種殘忍的新生,在劫灰之中的涅槃,(“在緊閉的雙眼內,再次以某種鍛造/賦予我們燦爛的永夜”)最後她說:“自始至終,我看到的許多誕生,都高於每一天裡重複死亡之幻覺”。作為整組詩歌的收官,它讓這一系列完整了——在結構上,達成了邏輯的自洽;在內容上,對生死給出了自己的答覆。

江榕,曾用筆名子衿,江西南昌人,1988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詩歌及評論作品見於《詩刊》《揚子江》《詩潮》《芒種》《星火》《創作評譚》《文藝報》《中國藝術報》等,有詩集《歸去來》。

(圖片來自網路)

【個人簡介】:

我想象過所有深刻的死

範丹花,江西省作協會員。有組詩在《詩探索》《星星》《草堂》《作品》《十月》《詩選刊》等期刊發表,獲第十一屆“詩探索 紅高粱詩歌獎”提名獎,現居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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