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 | 梁啟超論史書編纂

梁啟超是中國近代著名的歷史學家,在中國史學方面有許多創見。其中關於歷史著作的編纂問題,更具有許多新穎獨到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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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

關於中國舊史書籍編寫體例問題。梁氏認為:中國古代史書浩如煙海、汗牛充棟。四庫全書中史書就佔了十分之六七。中國舊史書按內容體例可分10種22類:正史(官書、別史);編年體;紀事本末體(通體、別體);政書(通體、別體、小記);雜史(綜記、瑣記、詔令、奏議);傳記(通體、別體);地誌(通體、別體);學史;史學(理論、事論、雜論);附庸(外史、考據、註釋)。這既是對中國書籍目錄學的貢獻,也是對史學編輯體例的一種新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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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對中國舊史書體例的分類

梁啟超對中國舊史書籍的編纂,大多是持批判認識觀點。他在《新史學》中說,上自太史公司馬遷、班固,下至畢秋帆、趙甌北,以史家著名天下者不下數百人,兩千年來,陳陳相因,未能為史界開闢新天地,未能將史學之功德普及於國民。主要原因是作史者的史書編輯指導思想存在種種弊端。

一是“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

梁啟超認為,有人說《廿四史》不是史,而是廿四姓的家譜。這種說法雖有過當之處,但按作史者的指導思想去認識,其實不誣。因為史家們認為,天下是君主一人之天下,所以他們編史,也不過是敘述某王朝如何得之,如何治之,如何失之,舍此無他。梁氏還說,有人說《左傳》是互相殘殺之書,豈止《左傳》如此,《廿四史》也是一大部空前絕後的互相殘殺之書。司馬光雖然賢明,但他編《資治通鑑》,也不過是備為君主瀏覽。所以,梁啟超認為,從來編史者編史都是為朝廷君臣而作,而沒有一書是為國民百姓而作也。這是編史者不知道朝廷與國家的區別,認為沒有朝廷就沒有了國家。因此,編史中便會出現諸如正統、閏統之爭,就會有了所謂的鼎革前後之筆法。更有甚者,史書中便會出現今日是盜賊,明日是聖神,說甲是天命,說乙是僭逆等現象,其如群蛆啄矢,各自爭奪其甘苦。自欺欺人,莫此為甚,以致

中國民族國家思想,至今不能興起,史家應該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二是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

梁啟超認為,歷史是英雄人物表演的大舞臺,舍英雄便無歷史。西方良史也無不重視人物。儘管如此,

善於作史者,只以人物作為歷史的材料,沒聽說是用歷史為人物畫像;

只以人物為時代的代表,沒聽說將時代作為人物的附庸。

中國的史書則不然,本紀、列傳,一篇篇如海岸上錯落堆放的亂石,實質上是將無數墓誌銘匯合而成。史書編纂,貴在能編寫敘述出人群間的交涉、競爭、團結之道和所以休養生息、同體進化的情狀,使後來讀者能在讀後油然而生“愛群”、“善群”之心。中國史家雖多,未能有見及此,故中國的群力、群智、群德總也不能產生,群體終不能成立。

三是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

大凡書籍之作,貴有編輯宗旨。如果史作僅只是為若干陳死之人樹碑立傳,是為了對若干過去之事進行歌頌,那就大錯特錯了。應該能使歷史為經世致用服務,能使歷史成為當今世人的鏡鑑和尺子。西方歷史愈近愈詳。中國歷史則不然,多有知古而不知今之弊。

四是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

梁啟超打了一個比方說,人體由40多種物質合成,由眼、耳、鼻、舌、手、足、髒、腑、皮、毛、筋絡、骨節、血、輸精管等組成,即使取來這40多種物質還不能說是人,因為它沒有精神。史書也是如此,它的精神是理想。大群體中有小群體,大時代中有小時代,群體之關係,時間之延續,其間均有訊息、原理。編史者假如能點破訊息、原理,知道其中因果,達到鑑既往之大例,示將來之風潮,這樣的史書才能算編得有益於社會。現今中國史書呆板敘述事件,何以發生,遠近之因,全未說出。彼此影響,應得何果(惡、善之果)亦說不出。因此,中國史書雖汗牛充棟,但卻如蠟人院中的偶像,均無精神生氣,徒讓讀者費腦力閱讀。因此,梁啟超認為,現有中國史書不是益民智的媒介,而是耗民智的媒介。

梁啟超不僅對中國史書的編輯體例有所認識,而且對舊史書籍的編輯指導思想提出了全新的看法。他對英雄史觀的批判,和對歷史應該為現實服務的觀點,在當時抑或是後來,都是具有積極意義的。從史書編輯學來認識,應該說梁啟超於此提出了全新的編輯思想主張。我們可以把梁氏史書編輯的指導思想扼要歸納為:

1。不僅知有朝廷而且知有國家;

2。不僅知有個人而且知有群體;

3。不僅知有陳跡而且知有今務;

4。不僅知有事實而且知有理想。

梁啟超不僅認為中國故有史書在編輯指導思想上存在著弊端,而且還認為在編撰過程中進而派生出能鋪設而不能別裁、能因,襲而不能創作的弊病。具體講來,主要有二。

其一,史料取捨不精問題。

梁啟超對中國舊史的繁冗爻雜十分反感,有繁冗爻雜現象的史書不屬於良史之作。他引證西方學問大家斯賓塞之言曰:

“或有告者曰:‘鄰家之貓,昨產一子。’以雲事實,誠事實也。然誰不知為無用之事實乎!何也?以其與他事毫無關涉,與吾人生活上之行為,毫無影響也。然歷史上事蹟,其類是者正多。能推此例以讀書觀萬物的,則思過半矣。”

梁認為斯賓塞教給人們編史、讀史的方法。西方史家不免此病,而中國史家於此更甚。諸如某日日食,某日地震,某日冊封皇子,某日某大臣死,某日有詔書,滿紙填塞的均是“鄰貓產子”的事實。往往書讀完了一卷,還沒有一句有價值的話語進入腦海。即如是《資治通鑑》那樣屬稿19年,史料選擇取捨最稱精善的書,如用現今讀西方史書的眼光去看,也覺得它其中有用者不過十之二三。其他史書就不必說了。像《新五代史》之類,雖也以史書之別裁自命,實際上也是將大事都刪去了,只剩下“鄰貓產子”之語。中國史書太多,太繁冗爻雜,使治史者大有無從下手之慨。

中國史學知識之所以不能普及,根本原因在於中國無一善別裁之良史。

而且中國史書有越編部頭越大,越寫文字越長的趨勢。這種趨勢,不能不引起歷史編家們的十分注意。

其二,因循守舊,陳陳相因問題。

梁啟超認為,中國萬事都習慣採取“述而不作”主義。而在史學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中國兩千多年來的大小史家,其中稍有創作之才者也只有6個人。一是太史公司馬遷;二是杜佑;三是鄭樵;四是司馬光;五是袁樞;六是黃黎洲。司馬遷是中國史界的創始人,他編創史書具有國民(人民)思想,將項羽列諸本紀,孔子、陳涉列諸世家,儒林、遊俠、刺客、貨殖而為之列傳。這是具有很深刻的編輯用意的。杜佑編《通典》,不記事專記制度,制度關係著全體國民,比記事還重要。雖然記制度尚不完備,但此前無此史書,具有開創性意義。鄭漁仲(鄭樵)史識卓絕千古,史才不足稱,但作《通志》二十略,以論斷為主,以記述為輔,在中國史界放了一大光明。司馬光編《通鑑》,結構宏偉,取材豐瞻,使後世作史者不得不奉為藍本,至清未未有過之者。袁樞創紀事本末史體,西方之史體與之同,他在中國史界之功亦不小。但所著《通鑑紀事本末》,不見事與事之間的有機聯絡,不見求事件之原因結果,只不過是讀《通鑑》的一個入門書。黃梨洲著《明儒學案》,前此史家,無此盛大事業。中國幾千年來只有政治史,其他無所聞,黃梨洲開創了學史之格,後此之人便師其意,創作中國文學史、種族史、經濟史、宗教史等。六經史家以外,其他諸多史家都可說是忙忙碌碌,因人成事。《史記》以後的21部正史均屬刻畫般的摹編《史記》。《通典》以後,又有8部摹仿《通典》之作。這類書讓人一讀就想打瞌睡,主要原因在於編者沒有創新思想,只能因襲,不會創作。

總之,梁啟超主張史書編輯應該注意材料的精選善用,不能因襲陳規,而要敢於創新。

關於編史注意適應讀者需要問題。梁啟超還一再論及史書編著應注意讀者需要問題。他在《中國歷史研究法》文中論道:“著書須問將以供何等人之讀”。他對中國曆代史書是否供大多數人閱讀發生疑問。他認為,所有史書之作,不是為了供少數貴族階級閱讀,就是為了“藏諸名山傳與其人”,是供後世學者來讀。所以,舊史中無論何家何體,總不離貴族性。他主張時今史家編著史書應注意能讓人民來讀,並且能對人民群眾起到教育作用。歷史書不能是為“古人——死人”而作,而應當是為“活人——今人——後人”而作。編史應儘可能編具有客觀性的歷史,不應編得像中國舊史那樣,讓主觀作用影響了客觀性。他說,

“今日惟個性圓滿發達之民,自進而為種族上地域上職業上之團結互助,夫然後可以生存世界而求有所貢獻。而歷史其物,即以養成人類此種性習為職志,今之史家常常念吾書之讀者與彼遷(司馬遷)記光(司馬光)鑑之讀者絕不同倫而矢忠覃精以善為之地焉。其庶可以告無罪於天下也。”(《飲冰室合集》專集73,第28頁)

梁啟超還用讀者觀點去審視中國歷史書籍。由於中國史書在編纂過程中存在種種弊端,因此對後來讀者產生了嚴重惡果。

一是讀者難讀。

中國史書甚多,浩如煙海,窮年莫殫,一輩子也讀不完,令人望而生畏。

二是讀者難選擇。

即使有時間,有耐性,遍讀應讀之書,不是有極機敏的眼光,極高深的學識,則難以選擇出哪一條材料有用,哪一條材料沒用。因此,中國舊有史書徒讓人白白浪費時日和精力。

三是讀者無感觸。

讀者儘管盡讀全史,也很難激發起愛國熱情,去團結民眾力量,去適應時勢需要。所以,中國史學雖發達,史書雖多,卻不能象歐美各國那樣,讓讀者大眾從中受到實際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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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冰室合集

正是由於中國史書在編輯過程中存在種種弊端,所以對中國讀者產生多種不良影響和後果。梁啟超認為,中國很有必要進行史學革命。因為中國要提倡民族主義,要使中國四萬萬同胞自立於優勝劣敗的世界民族之林,就應該人無分老幼、男女、智愚與賢不肖,都應該如飢似渴地讀史知史。現存的萬卷史著雖然無一能適應讀者急需,但隨著史學革命的發展,史學新作定會編輯出來。

文章來源:李明山著《中國近代編輯家評傳》,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199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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