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眠|雪花無聲 紙馬入水——以組詩《閃電的雕塑》為例談古馬的詩歌寫作

雨眠|雪花無聲 紙馬入水——以組詩《閃電的雕塑》為例談古馬的詩歌寫作

雪花無聲 紙馬入水

——以組詩《閃電的雕塑》為例談古馬的詩歌寫作

文/雨眠

一直以來,總是喜歡不起來古馬的詩歌。不喜歡的理由,一是覺得不走心,語言背後缺乏個人生命經驗的支撐,有點空;二是愛借西部說事,但他的西部沒有太多的具體性,有點符號寫作的嫌疑。

但不喜歡的同時我也疑心自己是錯了,會不會是個人的偏執遮蔽了事情的真相?理由也有兩個:一是和周舟談古馬,周舟反覆強調,古馬的詩真的寫得好著呢。周舟是我身邊極為優秀的詩人,入他眼的詩人不多,他的反覆強調應該有其道理;二是不斷有大刊物刊發古馬的詩,古馬的詩也不斷獲得這樣那樣的獎。當下的文學生態,我並不看重一個人寫作的能否發表或獲獎,因此一家刊物如此,一次評獎如此,自然不必以為然,可是一家接一家,一次接一次,編輯和評委並不都是瞎子,“君子反求諸己”,我便不能不反省:莫非,是我走眼了?

於是再看,耐著性子,同時也警惕著自己經驗的習慣化挑食。看著看著,慢慢地,我進得去了。我發現古馬的寫作雖然也深受老鄉的影響,喜歡借用地域題材資源,但不同於娜夜、陽颺、人鄰等同齡甘肅詩人的寫作,別人大都採用的是主客遭遇之際個人感知的定點透視呈現,文字內部有著詩意表達的穩定感,而他的感知卻始終在遊動著,意識潛伏在詞語頻繁的變換之中,詞語大於表意,能指遮蔽著所指,閃爍不定的詩意呈現阻逆了閱讀者習慣的完型之願,所以也便難以直接共鳴。

他的寫作應該是我不熟悉的另外一種表達。

表面看,古馬詩歌寫作的興趣,似乎只在詞語聯想或遊戲所帶來的快感追逐。《騎鶴歌》的寫作,詩的開頭,先化杜牧寫揚州的名詩,說“揚州有橋/有月 波心蕩漾

/青山懷念青樓/如梳妝時不由得想起/無鏡可臨”,逼出“/芍藥帶雨/再無小杜”的感想。接著筆鋒一轉,從杜牧突然飛躍到澡堂子、旭日、汗涔涔的弄堂、泡澡、拖鞋,飛躍到坐頭等艙、騎鶴、棄鶴、“棄揚州。不去/棄蘇州。不入/棄杭州。不顧/棄天下。棄之”,最終“得我”、“得道”、“得廣大宇宙”。一刻不停的詞語躍動,難得留住一個清晰的描寫場景,老舊的讀者因此是不能不頭暈目眩的。

不過,這只是表象,在表面好動的詞語遊戲之下,如果靜下心來,順隨詞語的引領,我卻能夠真切和清晰古馬寫作之時種種心靈的面孔,藉助於其不斷變動的生活印象的閃擊,發現他為日常所遮蔽同時也有意掩藏的精神訴求:《其實》中不能治癒的生活之痛和月光的安慰;《一場雪》中現實不堪的愁苦、枯敗、車禍和內心的逃逸——“老柳系船/一對麻雀蹲踞在纜繩上/兩片移動的雪/上嘴唇貼著下嘴唇”;還有《賀蘭山謠》中西部的暢想和自我的迴歸——“短歌如歸/星漢有親愛的額頭/和我的酒杯”。現實中這個身居高位的詩人有太多的責任和事務,他無法迴避,只能竭心盡力,生存和倫理雙重的疲憊,紀律要求同時也是男人的自覺,他不能也不應與人言說,所以他的寫作,也便自然拒斥著現實的再度清晰,而更願意在城市狹仄空間的逼迫之下,透過詞語的接龍,暫時回到一個人起自於孩童而來的遊戲的快感之中。

是很複雜的紙上建築!讀古馬的詩,我不時想起博爾赫斯小說——《曲徑分岔的花園》。一扇一扇詞語的門,一道一道句子的長廊,曲徑迴廊的能指的穿行,終了,披過語言層層的遮蔽,你才能發現原來一切只不過是自我的一種直接的表現:日常無以言說,所以乾脆不說日常,不說現實,甚至不說經驗中清晰的那些部分,轉而一徑心齋於自我深層的潛意識,一如魯比亞所言,透過內語言破碎的片段,浮現生命存在最真切的內經驗——也即原初的感知印象和心理的反應內容。

“月亮背上/啞口無言”(《其實》),或者“海內無語/若有人兮”(《大雪飄》),現實的無由言說,其所引發的,也便自然是對於現實的閉口不言。而在另一方面,“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此路不通而別闢蹊徑,似乎只需要詞語的引領,就可以即刻回到文學向壁虛構的本質,成夢之一種,成飛翔之一種,於不能迴避的現實之外,藉助於一種一種別緻的造句,古馬也便經由聯想而回到了自由的處所。

《兩個軀體》中的“像”和“當”引領的句式的交錯使用,《一個下午》中“當”字句的一貫到底,還有《閒處》中“正好”句式的統攝全篇等,我們可以說,能指的造句遊戲,其所攪動的是一個人潛伏很深的內經驗存在:兩個軀體彈撥的小慾望,焚香沏茶讀《易》的小情調,砂鍋燉肉熬藥談心的小雅興;我們也可以說,能指的造句遊戲,其寫作的主體目的,原本即是漢語語言表達能力的自我實驗,“詩到語言為止”,語言的現實,亦就是存在和意義的主體營構。我們且看:

山寒生煙

鳥翅盡失

有何可惜

水深潛魚

白玉葬埋腹底

海內無語

若有人兮

有人 ,雪中探梅

不如探病

不如親嘴

歌曰:

大雪飄飄

道路真乾淨

狗兒啃剩的骨頭

贊曰:

積雪洗腳,拍手大笑

——《大雪飄》

詩全篇寫雪,寫大雪飄,“鳥翅盡失”、“白玉葬埋”、“海內無語”、“雪中探梅”、“道路真乾淨”、“積雪洗腳”等,都是非常扣題的精彩造句,其間有著個體極為獨特的內經驗的感知。但是寫山寫天寫雪中探梅的古意以及“歌曰”、“贊曰”古句式的運用之中,卻又雜入“不如探病”、“不如親嘴”、“狗兒啃剩的骨頭”和“拍手大笑”等俗白之語,新舊打趣,雅俗同在,顯見詩人語言試驗的意味。

非敘事,不說明,詩詞化用,四字短句以及民謠、純口語等等,刻刻不能定指的漢語語言的亂燉,容易讓讀者失去閱讀的耐心,在經驗的難以溝通之中茫然無措或掉頭而返。

不過,不做往往並非不能,而可能只是詩人因為別有所圖而不願。“他有更多的想法”,入得門去,一遍一遍翻看其詩作,我只能作如此之感喟。

但是,去掉這額外的企圖,回到常規的寫作模式,讓詩的寫作動人或者感人,對於古馬,其實並非什麼難事。因為去過圓明園,去過不少帝王的墳墓,所以我知道“一人如遺蹟/帶走昔日建築/留雜草白蟻在你心裡”(《遺蹟》)類的情感表達,原本是攜帶著怎樣銷骨噬魂的痛感的;而因為了解,夢詩人老鄉,“在你瘦成鷹爪的手裡/酒碗早都碎裂了/酒/仍在盪漾//仍在熱情/勸喝//雪山/正坐你對面/填補親愛的空缺”(《懷人》)這樣的表達,所以我也明白,它們是如何鏤形繪神、哀到冰涼的。

我不覺得有意迴避現實所指即是高明,特別是詩人到了已經過了需要言說的特異而證明自己的時候。但是,將古馬和與同時代其他詩人相比,當我發現其他詩人更多用心於如何更好地表達自己而古馬卻一直追求著如何更好地開發漢語的潛力之時,當我發現隨著年齡的增長其他詩人不同程度漸趨模式而古馬卻還在尋求著表達的新的可能之時,我終於明白,他只是選擇了走另外一條路。

“他有著比其他甘肅詩人更多的探索追求”,這是一位外地優秀詩人的感覺。他是對的,“閃電的雕塑”,閃電營造不了什麼雕塑,但閃電之刀,一直不停地雕塑著天空的形象,一無所有但又千變萬化,次第呈現黑暗藏匿著的意識的臉龐。對於古馬的寫作,我覺得我們當作如是觀。

雨眠|雪花無聲 紙馬入水——以組詩《閃電的雕塑》為例談古馬的詩歌寫作

王元中

,或寫作王元忠,筆名雨眠,1964年5月生,甘肅甘谷人。文學博士,天水師範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天水師範學院學報編輯部主任、執行主編。全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甘肅省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甘肅日報》特邀撰稿人。主要從事文學理論和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教學和研究,業餘從事文學創作,先後在《詩刊》《星星》《十月》《詩歌月刊》《飛天》等雜誌發表詩歌、小說和文學評論數百首(篇),有不少作品先後選入多種選集。

TAG: 古馬寫作詩人詞語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