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學人之詩”杜甫,看其詩中意象橫出的技法運用

杜甫是唐代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他與李白同被尊為中國古典詩歌的兩座高峰,二人的詩歌藝術對後世產生的影響,廣泛深遠,千古不絕。李杜既歿,詩壇對於杜甫的研究熱情,一直在李白之上,至於宋朝,更是形成了“千家注杜”宏盛局面。

箇中原因,並非是李白詩歌不如杜甫成就之高,實是“才人之詩”與“學人之詩”的區別。明清之際,許多學者提出了詩人之詩、才人之詩、學人之詩的概念,並逐漸形成了穩固的理論體系,費經虞《雅論》言:

詩人之詩,字句不苟,王維諸人是也;才子之詩,字句章法,若罔知之,李白諸人是也。篤學之詩,格調辭意,匠心措置,杜甫諸人是也。

才人之詩,注重天賦,便如李白,其詩中字句以氣運之、詞章氾濫停蓄,一瀉而下,後人難得其法;篤學之詩,也就是學人之詩,便如杜甫,詩中學識深博無涯涘、技法臻於化境,功力精深,後世詩人多宗杜甫為師,故而對他詩作的研究力度一直有增無減。

從“學人之詩”杜甫,看其詩中意象橫出的技法運用

在品鑑杜甫詩歌作品時,能夠發現,他筆下所構建的意象,彷彿是一幀幀極具感染力的電影畫面,能夠快速的調動讀者的情緒,使之體會到他在詩中寄託的情感。能夠造成這種效果,便是因為杜甫運用其純熟的創作技法,將作品中的意象使之橫出。

所謂“意象橫出”,是洪邁在《容齋隨筆》中對杜甫詩作的評價:

“家藏曹將軍九馬圖,杜子美所為作詩者也……讀此詩文數篇,真能使人方寸超然,意象橫出,可謂矣”。

洪邁雖是言其題畫詩,然在杜甫所流傳的千餘首詩歌作品來看,這種“意象橫出”的藝術效果,在他的詩作之中隨處可見,下文將從杜甫詩作分析其意象橫出技法運用。

以正反映襯,凸顯意象之寄寓

映襯是古典詩歌創作最為常見的創作技法,最普通的,往往也是最難用出新意的,然杜甫卻能運用這種普通的技法,寫出傳唱不衰的千古佳作。

1。 正面襯托

正面襯托以相似事物作為陪襯,透過比較,使讀者對意象產生“更勝一籌”的感受,杜甫雜言古風《兵車行》便多有這種正面襯托之句:

耶孃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此句中心意象是為“塵埃”,杜甫想透過征夫以及家人行進相送掀起的塵埃,來突出戰爭給平民百姓帶來的沉重負擔與災難,因此他以咸陽橋之長、廣,來襯托塵埃之大。這樣一來,讀者眼前彷彿掀起了漫天塵埃,並由此對唐朝無節制的募兵產生深刻的認識。

從“學人之詩”杜甫,看其詩中意象橫出的技法運用

再如: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這一句則是想表達征夫家人相送時的悲痛,戰亂年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這一去,很可能就是永別,所以家人親友不禁號啕大哭。若是平鋪直敘,則“哭聲”這一意象很難體現出送行人的哀切,故而杜甫以雲霄之高,來正面襯托哭聲之大。

哭聲直上雲霄,讀者在品鑑時,很容易在腦海浮現一幕萬人齊哭相送的場面,彷彿那催人落淚的聲音,就在耳邊迴盪,並能從中感受到哭聲之悲憤、哭聲之不捨、哭聲之絕望。

古來今往,描寫兵燹之禍的詩歌恆河沙數,但能似杜甫一般描寫的真切動人,如臨其境,卻少之又少,其正襯技法,功不可沒。

2。 反面襯托

反襯則是以相反、相異的事物,來襯托出主要意象,以其中的反差,凸顯意象,如此一來,詩中的情感也更為強烈。杜甫五律《旅夜書懷》幾乎通篇運用反襯之法: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公元765年,杜甫從成都草堂離開,短暫的安定之後,他又帶著家人踏上了漂泊之路。某一夜,杜甫所乘孤舟夜泊岸邊,他心感暮年悽苦,於是寫下了這首詩。

從“學人之詩”杜甫,看其詩中意象橫出的技法運用

首聯的前半句,五字之中含有三個意象,“草”是細草,“風”是“微風”,而岸呢,則是連綿無際的長江之岸,看不到來處,也看不到去處,不知何處才是身體和心靈能夠停靠的彼岸。

後半句則是描寫小船在黑夜孤零零停泊的場景,夜,籠罩四圍,猶如一個巨大的牢籠,杜甫以舟為家,雖然不停地行進,卻似在牢籠中迷失了方向,怎麼也衝不破。詩人以細草微風,反襯“岸”之無窮,以“夜”之空寂,反襯“舟”之渺小,從而體現自己對這種羈旅漂泊的厭倦和迷茫。

星辰遠望低垂天幕,其相對遼闊的平野,微若芥子;月亮如圓盤,倒影隨著波浪翻湧,似乎隨著江水顛簸流動。這一聯前半句,以點點星辰反襯平野之闊,從而顯得平野之上的杜甫伶仃孤苦;後半句,以月之倒影,反襯江水奔湧,從而體現出杜甫的隨波逐流的無奈之情。

最後一聯,讀來極具畫面感,讀者彷彿看見天地之間,茫茫乾坤,一隻沙鷗在疲倦的展翼,沒有目標和方向,它隨時可能折翼落下,被黑夜吞噬,被江水捲走。杜甫以天地之大,襯托沙鷗之渺小,使得孤寂的“沙鷗”意象,更為凸顯,同時這隻沙鷗又是詩人的自比,如此一來,讀者便能透過這隻沙鷗,理解杜甫的悽愴。

從“學人之詩”杜甫,看其詩中意象橫出的技法運用

以感官通聯,加深意象之境界

古人在創作詩歌時,往往會將所選取的意象,訴諸感官來表達,有時感官並非各司其職,而是互通挪移的,如目之所見,訴諸聽覺、耳之所聞,付諸觸覺……如此可加深意象藝術效果。近代學者將這種創作技法稱為“移覺”或者“聯覺”,錢鍾書將其稱之為“通感”,後多用此名,試看杜甫詩作中如何將意象訴諸於感官:

晨鐘雲外溼,勝地石堂煙。

這是杜甫贈王十二判官五律中的頸聯,前半句“鐘聲”這一意象,很明顯是屬於聽覺感官,但是詩人卻用“溼”這一觸覺感受來形容鐘聲,如此寫來,彷彿遠處山寺的晨鐘,沾上了雲霧一般,變得迷濛而深潤。

這種新奇的寫法,使讀者對鐘聲尤為注意,不斷的在腦海盤旋,鐘聲為何是“溼”,然後在透過句中“雲外”,聯想到早晨山中雲霧繚繞,鐘聲緩緩迴盪的場景,意境頓生。正如葉燮言“不知其於隔雲見鍾,聲中聞溼,妙語天開,從至理實事中領悟,乃得此境界也”。

杜甫還有“因驚四月雨聲寒”、“清輝玉臂寒”,亦分別是將聽覺意象“雨聲”、視覺意象“清輝”訴諸於觸覺感受“寒”之中,從而加深這兩個意象清冷的意境。

從“學人之詩”杜甫,看其詩中意象橫出的技法運用

再看杜甫《垂老別》中的詩句:

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此詩是杜甫古風名篇“三吏三別”中的“一別”,抒發的是一老翁晚年被徵募,與老伴分別的場景。天下烽煙四起、到處征戰,中原大地滿目蒼夷、屍橫遍野,杜甫透過老翁的自述,來抒發心中的憐憫與悲憤。

若是描寫“滿目積屍”,這種情感沒有那麼強烈,因此杜甫將這個“意象”移交到嗅覺。山川草木,都散發著一種腥臭之味,如此盡顯戰爭之久、軍士征夫犧牲之多,“積屍”這個意象也讓讀者感觸更深、更觸目驚心,駭人聽聞。

以誇大特徵,使意象更為鮮明

將景、物特徵極盡誇大,來增強表達效果,是古典詩歌中常見的創作技法,也就是如今所說的“誇張”手法。將事物誇大容易,但如何誇大得使其合情合理,又能增強意象特徵,使其在讀者腦海形象鮮明,卻難把握。

杜甫暮年有首七律《小寒食舟中作》,其頷聯: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

這一聯描寫的是生活中常見的經歷。春季冰雪消融,江河湖泊都會漲水,此時行船,比較顛簸;暮年時,身體衰弱,老眼昏花,看東西模糊不清。為了讓讀者更清晰的體會到“春水”的浩漫、“看花”的昏蒙,杜甫將行船誇大是在天上雲間行駛,飄蕩起伏,將看花誇大是從迷霧中觀看。

從“學人之詩”杜甫,看其詩中意象橫出的技法運用

再如: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兵房曹胡馬詩》)

這首是託物詠志詩,為杜甫青年所寫,詩中借大宛良馬,抒發他積極進取的精神。一匹良馬,應嶙峋骨峙、賓士凌厲,為體現馬的神俊,杜甫將“馬耳”誇大成刀削成的竹塊,說成風進入了“馬蹄”,寥寥數語,便勾勒出一匹雙耳豎直、奔走如飛的良馬形象。

仇兆鰲在《杜詩詳註》言:“杜公此詩,前言胡馬骨相之異,後言其驍騰無比,而詞語矯健豪縱,飛行萬里之勢,如在目中”。餘深有同感。

後世耳熟能詳的名句如“千朵萬朵壓枝低”、“家書抵萬金”,都是誇大意象,前者以誇大“花”的數量,塑造出滿目爛漫春花之意境;後面一句,則誇大“家書”的珍貴,以使讀者體會當時戰亂而訊息隔絕不通的環境。

杜甫對意象的誇大,沒有一絲突兀,也不會讓讀者產生不可信的念頭,反而會生出一種真切之感,就如他用典一般,毫無痕跡,卻能體現典故的厚重,其誇大意象,亦毫無痕跡,但在真切之中,意象的特徵十分鮮明,躍然紙上、如在眼前,這便是杜甫技法純熟之故。

從“學人之詩”杜甫,看其詩中意象橫出的技法運用

結語與思考

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詩中的景物,皆是詩人有目的選取作為抒發情感的意象,杜甫在創作詩歌是,運用各種技法,凸顯意象之寄寓、加深意象之境界、使意象更加鮮明,均是為了達到“意象橫出”的藝術效果,從而使讀者清晰的感受到詩中的情感。

從上文例句可以看出,杜甫筆下的意象,“橫出”的恰到好處,增一分則太過,減一分則不及。若意象過於沉隱不現,讀者在品鑑詩作時,則會有雜亂無章、不知所云的感受。

大凡古代詩文名家,必博覽群書,從先賢文章之中,汲取豐富的內涵思想,總結優秀的創作技巧為己所用,因此他們才能寫出傳世之作。正如《文心雕龍·情采》:

聖賢書辭,總稱文章,非採而何?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虎豹無文,則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待文也。

可見劉勰亦認為優秀的詩文應是思想內容與文章修辭技法共同決定的,二者缺一不可。而杜甫的“學人之詩”,正是此中典範之作,這正是古典詩歌傳承過程中需要學習借鑑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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