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國的領土上鋪成一首恥辱的詩

詩人許立志在自殺前不久寫下詩歌《我嚥下一枚鐵做的月亮》:

我嚥下一枚鐵做的月亮

他們把它叫做螺絲

我嚥下這工業的廢水,失業的訂單

那些低於機臺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嚥下奔波,嚥下流離失所

嚥下人行天橋,嚥下長滿水鏽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經嚥下的現在都從喉嚨洶湧而出

在祖國的領土上鋪成一首

恥辱的詩

在一本版本較新的許立志詩選《鐵月亮》中,最後一行

“恥辱的詩”

被改成了

“長長的詩”

向任何個體追討詩歌的原貌,已經沒有意義。尊重作品、尊重已故的詩人、尊重詩歌……在正能量的黑洞裡統統得不到迴音。

但是請記得,

憤怒與哀痛,歷來是文學的天職。

如果生活辛苦,你無需壓抑自己的憤怒。

在承認生命的深淵之後,我們才有機會看到光亮。

你並不孤獨。他們,曾寫下飽含痛苦與力量的文字——

《日出》跋

曹禺

這樣,我捱過許多煎熬的夜晚。於是我讀《老子》,讀《佛經》,讀《聖經》,我讀那被認為洪水猛獸的書籍。我流著眼淚,讚美著這些偉大的孤獨的心靈。我們懷著悲哀,馱負人間的辛酸,為這些不肖的子孫開闢大路。

但我更恨人群中一些冥頑不靈的自命為“人”的這一類動物。他們偏若充耳無聞,不肯聽曠野裡那偉大的淒厲的喚聲。他們閉著眼,情願做地穴裡的鼴鼠,避開陽光,鴕鳥似的把頭插在愚蠢裡。我忍耐不下了,我渴望著一線陽光。我想太陽我多半不及見了,但我也願望我這一生裡能看到平地轟起一聲巨雷,把這群盤據在地面上的魑魅魍魎,擊個糜爛,哪怕因而大陸便沉為海。

我還年輕,不盡的令人髮指的回憶圍攻著我。我想不出一條智慧的路,顧慮得萬分周全。

在祖國的領土上鋪成一首恥辱的詩

Photo by Spencer Waston

回答

北島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冰川紀過去了,

為什麼到處都是冰凌?

好望角發現了,

為什麼死海里千帆相競?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只帶著紙、繩索和身影,

為了在審判之前,

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

告訴你吧,世界

我 不 相 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如果海洋註定要決堤,

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陸地註定要上升,

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在祖國的領土上鋪成一首恥辱的詩

Photo by Ant Rosetsky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英] 狄蘭·托馬斯 著

巫寧坤 譯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雖然智慧的人臨終時懂得黑暗有理,

因為他們的話沒有迸發出閃電,他們

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善良的人,當最後一浪過去,高呼他們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會多麼光輝地在綠色的海灣裡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並歌唱過翱翔的太陽,

懂得,但為時太晚,他們使太陽在途中悲傷,

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嚴肅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視覺看出

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樣閃耀歡欣,

怒斥,恕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親,在那悲哀的高處。

現在用您的熱淚詛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在祖國的領土上鋪成一首恥辱的詩

Photo by Joshua Newton

致一位死去的詩人(F。G。L。)

[西班牙]塞爾努達 著

汪天艾 譯

就像我們永遠無法在岩石裡

看見清澈的花開放,

乖戾艱苛的民眾裡

不會美麗地閃耀

生命幽香崇高的裝飾。

所以他們殺了你,因為你是

我們荒蕪地上的綠,

我們暗沉空中的藍。

生命的部分微不足道

因詩人會如諸神重生。

仇恨與毀滅始終無聲地

延續在可怖西班牙

永久存滿苦楚的內裡,

暗中窺伺最高的那個

手裡握著石塊。

帶著某種顯赫天賦

生在這裡

是悲傷的,這裡的人

悲慘中只會用

辱罵,嘲笑,深刻的懷疑

面對那個用原始的隱秘之火

照亮晦暗詞語的人。

你是我們世界的鹽,

你活著像一道陽光,

現在只有你的回憶

路過烙下印記,愛撫

身體的牆

帶著我們的祖輩

在遺忘岸邊

吞嚥的罌粟餘味。

如果你的天使訴諸記憶,

這些人都是影子

還在大地的荊棘後面顫動;

死亡會比生命

更有生命

因為你在它那裡,

越過它遼遠帝國的拱頂,

用你無可比擬的天賦和青春

讓死亡裡住滿飛鳥樹葉。

此刻春天在這裡閃亮。

看那些年輕發光的身體

蜉蝣般路過伴隨海之光彩,

你活的時候曾那樣愛過。

美麗的赤裸身體

樣貌精巧

牽引慾望追隨其後,卻只包含

苦澀汁液,精魂裡存不下

一道愛情或高尚思想的閃光。

一切如常繼續,

一如當時,如此魔幻,

以至你終落進的陰影

顯得毫不可能。

卻有一種巨大的熱望隱秘地提醒

它未知的刺只能

依憑死亡在我們體內平息,

如同水的熱望,

雕刻成浪尚不足夠,

要匿名地碎在

大海的邊緣。

但是以前你不知道

這世界最深邃的現實:

仇恨,人類可悲的仇恨,

想用恐怖的利劍

在你身上顯明勝利,

格拉納達平靜的光裡,

你最後的焦慮

遠在柏樹和月桂之間,

在你自己的人民中間,

他們同樣的手

有一天曾經奴顏地捧高你。

對於詩人,死亡是勝利;

一陣魔性的風把他推過生命,

如果是一股盲目的力量

——不理解愛——

用一樁罪行

把你,歌者,變成英雄,

兄弟,你不如凝望,

悲傷與蔑視中間,

一種更高尚的力量

怎樣允許你的朋友

在一個角落自由腐爛。

願你的影安息,

願你尋找別的山谷,

一條河,那裡有風

從燈心草和百合花間

裹挾聲響,有轟鳴流水

古老的魅惑,

那裡回聲滾滾像人類的榮光,

像遙遠時代的榮光,

像它一樣陌生,如此貧瘠。

願你迷戀的偉大熱望

在永恆玫瑰的蔥鬱裡找到

一個年少神祇純粹的愛;

因為這神聖的渴望,此地早已失落,

歷經痛苦拋棄,

以自身的偉大提醒我們

存在某個浩大的創造思緒,

讓詩人替它講述榮光,

再用死亡安慰他。

在祖國的領土上鋪成一首恥辱的詩

Photo by Jeremy Bishop

橙子薦書

《現實與慾望》

在祖國的領土上鋪成一首恥辱的詩

作者: [西班牙] 路易斯·塞爾努達

出版社: 四川文藝出版社

副標題: 塞爾努達流亡前詩全集(1924—1938)

原作名: LA REALIDAD Y EL DESEO

譯者: 汪天艾

出版年: 2016-1

塞爾努達的作品是一條通向我們自己的路。……很少有這樣的現代詩人,無論何種語言,能給我們帶來這樣不寒而慄的體驗,當我們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個說出真理的人。他擊中了我們每個個體的內心,那是屬於我們自己的真理。

—— 奧克塔維奧·帕斯

自上世紀20年代起,塞爾努達的詩歌作品漫步涉足二十世紀歐洲和西班牙詩歌幾乎所有的風格、音調和抒情領域:一方面,是純詩、超現實主義、新浪漫主義和反抒情主義(或可稱為無韻主義);另一方面,是歌詩傳統、哀歌、頌歌、牧歌、戲劇詩歌、敘事詩歌、冥思短詩和亞歷山大體律詩(或可稱為文化主義詩歌)。這種創作風格上的多元化與詩人的生命軌跡完全相應,使塞爾努達在“二七年代”眾多偉大詩人中獨樹一幟、被西班牙尤其是1960年後湧現的詩人尊崇為典範的根源。他屹立於傳記記錄與形而上冥思的交匯點上,每個個體的體驗與一個至高的同一體驗在他的詩裡相遇。

——何塞·特魯埃爾·貝納文特

TAG: 嚥下努達怒斥詩人良夜